第53章 過年
臘月二十四的朝宴過了, 年味就越來越足了。
宮裏處處都是一片紅火,各宮忙着灑掃、備年禮、做花燈;禦膳房每天出宮去采買葷素糧食的排車都是一車車往回拉;太醫院的學徒也按例去給各宮奴仆做義診, 有毛病沒毛病的都去瞧一瞧, 争取別把病氣帶到第二年。
臘月二十七,晏回一覺睡到了天大亮, 還是被唐宛宛喊醒的。他一邊感慨自己真是堕落了, 一邊又跟宛宛在床上親熱了一刻鐘,兩人都氣喘籲籲了這才打住。
用過早膳, 晏回焚香淨手後行到了桌前,桌上筆墨紙硯齊備, 道己雙手捧筆, 斂袖靜立一旁。
這支筆筆毛足有唐宛宛手腕粗細, 來頭極大,是大盛朝祖皇帝在位時叫巧匠造的筆,二百多年來只換過筆毛, 筆杆乃是和氏璧所造,上頭環龍紋為飾, 另刻着“天佑大盛、國祚綿長”八個小字。
晏回提筆飽蘸朱砂,寥寥幾筆書就一個紅燦燦的“福”字。唐宛宛一怔,又湊上前仔細瞧了瞧。晏回似乎知她所想, 笑着問:“看出什麽名堂了?”
“這字寫錯了呀!”
“娘娘所言差矣。”道己一向致力于樹立自家主子的偉岸形象,聞言便笑着說:“這個字用的是五福合一的‘福’字寫法,您瞧左半邊這衣字旁,是不是又像‘子’又像‘才’;而右半邊的一口田用的是‘壽’字寫法, 其下有‘田’,正是多子多才多田多壽多福的五福之意。”
唐宛宛辨認了半天,深深覺得這就是個錯別字……
每年陛下所寫的第一個福字是有大意義的,這張福字以金絹為底,朱砂為色,是最有福氣的。往年這第一個福字都要好好裱起來,放入國史閣中小心存放。
而今年,晏回在這第一個福字上蓋了個玺印,然後把這個錯別字送給了唐宛宛,目光微有暖意,說:“回頭叫人貼到寝殿前的影壁上。”
道己有那麽一瞬想要說什麽,還沒開口又立馬閉了嘴,心說陛下比他這個奴才更明白規矩,如此做了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己多嘴多舌反倒不美。
收了這麽重一份禮,唐宛宛還有點不太情願。因為在家裏時,大門上貼着的福字和對聯都是她親筆寫的,今年卻沒這個機會了。
小時候每到過年,她跟哥姐幾個都争着寫福字寫對聯,誰寫的最好就把誰的福字往大門上貼。後來兩個哥哥成家了,兩個姐姐嫁人了,不跟她争了,于是每年大門上貼的福字都是她的墨寶,進進出出時都能看到,得意極了。
有客上門還常問一句“門上這福字是誰寫的呀”,唐老爺一向打個哈哈避而不答,傻孩子唐宛宛還當這是含蓄的誇獎。
晏回寫完幾張朱砂福字,又換成了墨筆,可見前頭這幾張朱砂字真是極珍貴的。福字寫了一張又一張,摞了一小沓。晏回手酸了,停了一會兒坐下來揉揉手,繼續提筆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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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寫這麽多?”唐宛宛掰着手指數了數宮中東西各六宮,就算再加上前朝三大殿,也不需要這麽多。
道己怕她分了陛下的心神,只好打着笑臉應答:“娘娘有所不知,陛下每年要寫七八十張福字,給上皇與太後的,給太妃和娘娘們的,給幾位太傅和京城一品要員的,給已經致仕的兩朝老臣的……另外幾十張都是要賞給得臉的臣子,這些就不拘官品了,然京官有數百之衆,得了福字代表陛下看重,這是極有面子的事。”
唐宛宛眨眨眼,“陛下從來沒給我家賞過呀!”若是賞了,唐家大門之上哪還能輪得上她的福字?
道己臉上的笑一僵。
“是朕的不是。”晏回深深覺得自己真是太不是東西了,那時實在沒眼力見,竟沒瞧出唐大人是自己未來的老丈人。這回索性一口氣寫了十幾二十張,通通給老丈人送過去了。
臘月三十,除夕夜。
晏回和唐宛宛在慈寧宮用的晚膳,幾位太妃都在,便擺了兩小桌。德妃幾個各個舌燦蓮花,吉利話一句句地往外蹦,祝幾位老人聖體康泰萬壽無疆的,祝晏回萬事如意龍馬精神的。
等到了幾個宮妃互相說吉利話的時候,晏回含笑聽着,只聽出宛宛嘴笨,不管對上誰都是一句“萬事如意”;關婕妤的吉利話最實在,祝她“早生貴子”;而德妃幾個跟宛宛說的吉利話卻只有一句敷衍的“新年吉祥”,仿佛什麽吉利事都不想讓宛宛沾上一丁半點。
晏回聽得不太高興,他沒小心眼到連這事都要發作,只是愈發覺得後宮這幾個都比不上宛宛心思純淨。用過晚膳又與父皇母後說了會兒話,便早早帶着唐宛宛回了長樂宮。
守歲這事,太上皇和太後一向是不做的,他倆年紀大了,熬一夜得好好睡三天才能補回來,守歲的事自有嬷嬷代勞。
今夜的長樂宮卻是燈火通明,鐘鼓司的戲班子雜耍班子各來了一個,吹拉彈唱都加進去足有三十多人。唐宛宛和晏回坐在有地熱的殿中,而藝人在這樣的團圓夜裏還得賣力表演着,更有那還未輪到上場的藝人都等在院子裏,寒風飕飕地吹着,單薄的戲服外頭套着襖子也受不住,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
唐宛宛聽了一刻鐘就過意不去了,跟晏回說:“陛下,讓他們退下吧,大過年的也是不容易。”
她說話的聲音挺小,晏回怕底下的藝人聽不到,還專門添油加醋轉述了一遍——“你們娘娘心善,叫小廚房賞一頓宴席,另每人賜五兩銀。退下吧。”
鐘鼓司衆人忙跪下高呼:“多謝娘娘體恤。”
唐宛宛晚上用了些酒水,這會兒已經有了困意,窩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眯起了眼。晏回揮手叫幾個丫鬟退下了,低頭在她發頂上蹭了蹭,十分享受這難得的靜谧。
沒過一會兒,晏回卻漸漸心生不妙,畢竟以宛宛歡脫的性子,這麽安靜的時候是極少見的。他低聲問:“是不是覺得無趣?”
唐宛宛在家的時候,每到除夕夜都會回到祖父家去守歲。其實在她更小的時候是要回老宅的,後來老宅盛不下這麽多人了,便改去了祖父家,照樣是一大家子人,上到年過六旬的爺爺奶奶,下到牙牙學語的侄子侄女,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過年。
晏回甚至想不出那是怎樣的熱鬧。他幾乎也要記不起自己以往是怎樣過年的了,大約就是看書、休息,養足精神,等着來年初五上朝。
宮裏能說俏皮話的人多了去了,能逗趣的新奇玩意兒也多了去了,可總是缺了一絲味道,瞧着瞧着也就沒意思了。晏回本不是喜靜的人,卻也被迫修身養性了,偶爾作兩首閑詩、叫潛淵閣的哪個來下兩盤棋、微服去民間街頭瞧瞧百姓的熱鬧,這就是難得的消遣了。
以往也不覺得如何,可如今再回想下那段時候,怎麽生生覺得不能忍了呢?
此時他問宛宛“是不是覺得無趣”,心裏頭确實有些打鼓,生怕這宮裏沒有她想要的歡喜。
唐宛宛打了個呵欠:“想我爹娘了。”
這意思是當真覺得無趣了,晏回嘆了口氣。他嘆出的這一口氣都呼在唐宛宛的腦門上,唐宛宛忙擡起手蹭了蹭腦門,瞪了他一眼:“陛下幹什麽呢!大過年的給我噴一腦門喪氣!”
說話間她打了個滾翻身坐起,坐在晏回腿上面朝着他,在他臉上也呵了好幾口氣,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小心眼。
晏回被她逗笑了,頭回有興致跟她貧嘴,口中說:“朕這哪裏是喪氣,這明明是真龍之氣,好心分你一口你還不領情!”
唐宛宛有樣學樣:“我這是福氣!以前還有得道真人批命說我是福星呢!”
“當真是福星?哪個牛鼻子老道批的命?”晏回見她要炸毛,忙打住話頭,把她摟在懷裏親了一口。
四目相對片刻,唐宛宛安靜了下來,只聽陛下低聲說:“你得争氣些,等再過幾十年,咱們也像你家那樣來個子孫滿堂,到時候這宮裏就熱鬧了。”
唐宛宛眨眨眼,很是為難的樣子,小心翼翼觑了他一眼,吞吞吐吐說:“我娘說,這事不是女子說了算的。”潛臺詞就是:明明是陛下您本事不行,不能把鍋甩給我。
“朕曉得。”晏回一本正經說:“那咱們一同努力。”
唐宛宛無端打了個寒噤,無須多想就聽明白了這話裏的深意,捂着臉想自己真是不單純了嘤嘤嘤。
戌時在慈寧宮那兒吃了一頓餃子,熬到子時餓得不行了,唐宛宛又跟晏回分着吃了一盤餃子。吃飽喝足窩在晏回懷裏打盹兒,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晏回看得好笑,扯過一件披風把她攏在懷裏,出聲揶揄:“還口口聲聲說要熬年呢,這就熬不住了?”
宮中負責值夜的金吾衛足有數百人,待子時正更聲響過,宮中各處衛兵都朝着晏回所在的長樂宮方向行稽首大禮,揚聲喝道:“子時正!甲辰年伊始。願天公賜祚九州,佑吾盛朝以萬載。”
這一聲長喝傳遍前朝後廷,氣勢恢宏,唐宛宛的睡意醒了大半,心中震撼自不必多說。
長樂宮從近身丫鬟到粗使嬷嬷陸續行入殿內,以提前打好腹稿的賀詞跟兩位主子請了安,高高興興受了賞。
京城滿城盡是焰火聲,傳至此處通通遠了。晏回拿披風一裹,将人打橫抱起往殿外行去,唐宛宛伸手攬上他後頸,瞅瞅前路好奇地問:“這是要去哪兒啊?”
晏回抱着她行出了寝殿,也不讓丫鬟作随,只帶着宛宛爬上了長樂宮裏最高的摘星樓,這才将她放下說:“新年的氣息是最吉利的,想讓你也吸兩口。”
“真有這樣的習俗?”唐宛宛狐疑道。
傻孩子還不好騙,晏回只好承認“沒有”。看到唐宛宛捂着鼻子,就為少吸點涼氣的模樣,他又笑了:“人說新年新氣象,朕幼時不知這句意思,總想着子時正之後的氣息是一年中最吉利的,每年這個時候都要跑到殿外去吸一肚子涼氣,這回叫你也吸兩口。”
“陛下小時候可真傻。”嘴上如此說,唐宛宛卻放下了捂着鼻子的手,深深吸了兩口氣。
這摘星樓比不上淩雲閣高,是宮裏的第三大高樓,然城中再無比它高的了,從此處望去,整個京城盡收眼底。只見天空被各色焰火照亮,地上亦亮起了千萬盞明燈。
人間正是團圓。
大年初一是祭太廟的日子。
歷來女子是不能進宗廟的,大盛朝也不例外。唐宛宛不用早起,這會兒睡得正香甜,晏回輕手輕腳下了床,赤着足走去外殿才喚宮人來更衣洗漱。
快到醜時才睡下,只睡了一個多時辰,晏回這會兒腦子還有些鈍,只是祭太廟的大事不能絲毫馬虎,洗了把臉才總算清醒些。他正要出門時卻忽然想起了什麽,轉頭問道己:“可有十兩的銀票?”
“有有有。”道己從懷裏掏了一張十兩銀票出來,同時還敏感地察覺到在看見他懷裏揣着好幾張銀票時,陛下投來的目光十分有深意。道己立馬一個激靈,悻悻笑道:“都是這麽些年攢的,平時花用不着,放在屋裏又不安心,習慣裝在身上。”
至于是真是假,晏回也不多問,只把這張十兩銀票疊了幾疊,塞進了提前備好的金如意荷包裏,又折身返回了殿內,将荷包塞到了唐宛宛的枕頭下。
臨走前不忘親她一口,把小美人給吻醒了。唐宛宛打了個呵欠,迷迷糊糊說:“陛下記得代我向老祖宗問好。”
“睡吧,朕記住了。”晏回笑了笑,給她掖好被角走了。
道己心思通透,陛下這麽一進一出的功夫,他就想明白了:想來這是給娘娘往枕頭底下塞壓歲錢去了。道己猶猶豫豫上了前,窘迫道:“陛下,老奴這兒還有百兩的銀票,要不……您給娘娘換一張?”
——堂堂陛下拿着十兩的銀票發壓歲錢,他一個奴才都覺得寒酸。
晏回見時辰不早,大步往殿門行去,聞言笑了笑:“給個十兩就夠她傻樂好幾天,留着買個糖人就行了。上回花了五兩銀子買了兩只綠蝈蝈回來,身上裝的錢多了還不知要惹出什麽是非。”
跟在後邊的道己望着陛下偉岸的身影,默默感慨:莫怪本朝國庫充裕啊,有個這麽摳門的陛下,國庫想空虛都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