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鎮安

清晨用過早膳, 這就要上路了。

侍衛去後院套車馬去了,唐宛宛和晏回等在大堂裏, 這時卻見竹家商隊的少主走上前來, 躬身作了一揖。唐宛宛正是莫名其妙,卻聽竹如晦說:“今早是在下眼拙, 錯把夫人認成是您閨女, 還請見諒。”

唐宛宛偏過臉捂着嘴偷笑,只聽陛下淡聲答:“竹少爺客氣了。”

竹如晦又從身後的仆從手裏拿過來一個小布包, 臉上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來:“這相逢即是有緣。這包裹裏頭裝的是些上好的阿膠,夫人拿去泡茶喝是極好的。”

唐宛宛沒敢接, 扭過頭望着晏回, 晏回點了點頭說:“收下吧。”

沉甸甸的一包阿膠, 唐宛宛接在手中時都有點吃力,怕是得值幾百兩,心說這麽貴重的禮必定是有所求。

果不其然, 竹如晦接着說:“我聽您與這位夫人都是京城口音,仆從騎的馬卻是西邊的大宛馬, 又是帶着茶葉往西行的。恕竹某冒昧一問,您可是要去那茶馬古道?”

他見晏回神色莫名,怕被誤解忙解釋道:“前朝時西邊辟出了一條茶馬之道, 這些年南邊的滇商去往西北以茶易馬,來回一趟起碼五倍的利。不瞞您說,我們竹家有心想做這門生意,卻苦于沒有熟人引路, 我瞧您似乎是做這門生意的,若是有門路還請指點一二。”

“竹某別的不敢說,只擔保一點,今後天下各地的晉商會館都可為您開門。若有幸成了事,另有重金酬謝。”

唐宛宛真是哭笑不得,心說這竹家少主說話做事都拿捏得恰到好處,要是別人興許會一口應承下來。可他實在是找錯了人啊,陛下哪裏是做生意的富商,明明是假扮的啊……

晏回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凝視他半晌,跟一旁的道己說:“取我的名帖來。”

竹如晦心中一喜,看樣子自己的猜測挺準,這家還真是做茶馬生意的。昨日傍晚他瞧見這家商隊便有心結識,畢竟晏回一家子看着就氣度不凡——出門跑商還帶着夫人丫鬟,各個養尊處優,怎麽看也不像是走南闖北的商人;可再看那镖師,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找的,比他們雇的這群江湖人還要內勁深厚。

竹家的仆從有心探問,這群镖師的嘴巴卻各個比蚌殼還嚴實,連姓什麽、哪裏人氏、做什麽生意都一個字不說。這要是眼睛長在腦袋頂上的那種人,竹如晦也不會上前自讨沒趣,偏偏人家各個心平氣和,不是瞧不起他們的那種趾高氣昂的樣子。

竹如晦越是問不着,心越癢癢,今早聽說這家商隊要上路,本來只想下樓來打個招呼,到了大堂卻見候在門前的镖師騎着的都是毛色油亮的大宛馬。大宛馬是西邊的名馬,中原普通人家是買不着的,他心中一動,立馬有了眉目,這才有此一問。

道己将晏回的名帖取了來,這名帖是有身份的人才有的,上面會寫有一個人的姓名與職銜,有的還會寫上住址。出門在外戴在身上,若是結識了新朋友便給人家一張,也好将來聯絡。

晏回這名帖卻不一樣,上頭寫着“嚴缜之”兩字,筆力遒勁,另蓋着一枚私印,別的什麽都沒寫。這張名帖以雲錦為褙,背面繡的花紋十分複雜,竹如晦知道越是身份貴重的人越怕名帖被人僞造,做得越是複雜。他仔細瞧了瞧這張名帖,光是這手字就是一般人學不來的。

Advertisement

——嚴家?京城哪家富商姓嚴呢?

竹如晦正這麽想着,卻聽到這嚴老爺跟他說:“你拿着這名帖,去隴右道的任何一處嚴家票號,把所求之事告訴他便是了,自有人與你交涉。”

一聽這“嚴家”,竹如晦肅然起敬,滿目激動地問:“您是天下仁商之首——嚴家的人?”

晏回笑了笑,沒有答。

說起這嚴家,也算是盛朝一大傳奇,因為他們将錢莊票號開遍了天下,除了京城以外的任何一個鎮縣都能看到他家的票號。

按理說票號利薄,一百兩銀放出去,一年也不過那麽一兩利。做生意的哪有腦子蠢的?嚴家生意做得這麽大,早該做些別的營生才對,他家卻只做票號。誰也不知道這麽多錢從哪兒來,連嚴家家主是誰,在哪兒起的家都不知道,好像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唐宛宛壓根沒有聽過什麽嚴家票號,卻也不明覺厲。待侍衛套好了馬車,她跟竹家少爺告了別,跟着陛下上車走了。

竹如晦怔怔望着兩人的背影,等到車馬行遠了他這才回神,立馬解下自己的荷包把裏頭的安神香料倒出來,小心翼翼地将這張薄薄的名帖放進去。

身邊跟着他的老頭是竹家的二掌櫃,也是一臉震驚之色,喃喃道:“還是少主有遠見,咱們這回是碰着貴人了。”

上了車的唐宛宛忙把心中疑問問出口:“陛下,為什麽你給自己起了個名叫嚴缜之啊?”

晏回答:“嚴與晏字同音,缜之是朕的字。”他一出生就被喊太子,連真名都沒多少人知道,更別說是表字了。

唐宛宛在手心把這三個字寫了一遍,認真記下了,又問:“那他為什麽說嚴家是天下仁商之首?”

晏回笑笑:“民間的私人票號重利,百姓存錢利薄,可貸錢時利息卻高得很,有時甚至高達十之一二,實在可惡;而國庫存銀數十億兩,放着也無甚大用,不如在各州縣開兩家票號,也不需多,有個幾萬兩銀就足夠周轉。民間票號想要繼續做生意,也得跟着把利降下來。”

車外騎馬跟着的江致拱了拱手,笑說:“陛下仁慈。”

馬車又行一日,傍晚時分到了另一個城鎮,走在官道之上都能聽到來往的人聲。唐宛宛掀起車簾探了個腦袋出去,一眼望到了城門,還沒等她看清城門上的字,便見前頭的镖頭打馬一轉,轉向了另一條小路。

她詫異地扭回頭,晏回能猜到她心中所想,意味深長地瞅了她一眼,說:“今晚不進城,咱們去行宮住一晚。”

又行了兩刻鐘便到了行宮。這個行宮名為“安泰宮”,比唐宛宛的長樂宮還要大,卻遠沒有宮裏那樣的一步一景,而是規規矩矩的青石板,紅廊柱,白牆灰瓦,看上去十分樸素。除了游廊建在湖水上這一點還算新奇,再沒什麽可說道的了。

本以為行宮之中只有一群負責灑掃的仆從,誰知裏頭還住着不少人,有那一身儒袍的老叟,也有背着雙劍的女俠,還看見老和尚帶着一群小和尚,紛紛跪地請了安。

這些人并非是常住在這兒的,只是過路而已。因為帝王三五年才出京游玩一趟,光是京城周邊千裏內就有十幾處行宮,都棄之不用實在可惜。所以下令回京述職的官員,以及有朝廷賜下名帖的名僧仁俠、詩畫書法大家等等雲游至此都可以去到偏殿歇歇腳,也算是物盡其用。

這兩日舟車勞頓,路上都沒吃點什麽好的,野味和魚湯吃一回兩回是吃新鮮,吃了多了就有些膩味了。這會兒禦廚有了食材,都卯足了勁做了一桌好菜。

唐宛宛吃得肚子溜圓,繞着行宮溜達了一圈消了消食,回來洗漱之後就要睡覺了。

晏回晚上睡覺一向是合衣睡下的,這會兒卻坐在床邊開始寬衣解帶了。唐宛宛眼睜睜看着他把外衫和中衣脫了,又把外褲也脫了,心知陛下又不正經了,一定是又想做那事了。

她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平展展躺好,像一條主動跳上砧板的魚。晏回被逗樂了,揶揄道:“這回怎麽這麽主動了?”

“反正都是一樣的結果。前兩天晚上都是進城住客棧的,今天陛下過城而不入,反而來了城郊的行宮。”唐宛宛幽怨地瞅他一眼:“陛下是專門來找行宮的吧?”

晏回解扣子的手頓了頓,十分詫異她的榆木腦袋居然能轉過這個彎來,笑得開懷極了:“客棧不方便,就每三日到行宮一歇,朕都記着呢。”

唐宛宛心說:陛下實在是計慮周詳算無遺策,今日到得不早不晚,趕到行宮正好是晚飯的點兒,吃完晚飯還能做這事。

……

半個時辰之後,唐宛宛癱在浴桶裏不想動彈。每回完事她總要這樣癱小半個時辰,從頭到腳都發軟,連手指都不想動一下。

晏回還得把她從水裏撈出來,擦幹以後拿被子裹好,又遞了一杯茶到她眼跟前,微笑說:“叫人煮好的阿膠紅棗茶,滋陰補腎養血安神,再好不過了。”

以前都沒有這杯“事後茶”的,唐宛宛懵了一瞬,接過來慢吞吞喝了兩口,忽然頓住了,滿目悲憤地問:“這阿膠是竹家少爺送的,我本來沒打算收人家東西的,陛下開口讓我收下的時候是不是就想到這一茬了?”

晏回這輩子笑得沒這麽爽過。

離京第四日,下午時就行到了鎮安縣,比晏回原先計劃的要快上一日,只因這一路上唐宛宛都乖得很。晏回本以為她看到新奇的東西會央着他去逛個街,聽到哪裏有好玩的會折個路什麽的。誰知宛宛什麽要求都沒提,一路順順當當的到了鎮安縣。

鎮安縣是一個大縣,足有四五萬人,此地人傑物靈,本是個好地方。只是因為官道修在它東邊的山陽縣,南來北往的客商都去山陽了,鎮安縣不常有外人來。

也正因如此,晏回一行人為掩人耳目,是分批進的城,五十多個僞裝成镖師的侍衛和二百多羽林衛提前進了城部署,留在身邊的就只剩下武功最好的四五名暗衛、金吾衛提舉賀知舟、關婕妤、潛淵閣的兩位新臣和三四個丫鬟了。進城之後也沒有忙着恢複身份,而是帶着一行人住到了嚴家商號的地方,另叫人去暗中去聯絡那半月前就到此查案的欽差。

鎮安縣街上的商肆都不大,門面也普通,都是前店後屋的格局,也不像京城的大街那樣秩序井然。好些家櫃上都沒有人坐堂,得扯着嗓子吆喝一聲才能看到掌櫃從後院拐出來。

正是半下午,一排小食肆都冷冷清清的,店門外的招牌上寫的是當家菜,那字歪七扭八,還盡是錯別字。

晏回一家都不想進去,耐不住唐宛宛興致高,他只好挑了一家價錢最貴的,正要擡腳往裏走,唐宛宛卻指着對街的一家說:“老爺,咱們去那家吧。那家的招牌上寫着三四十樣菜,而且老爺注意到沒有?只有他家的桌椅擺到了街上,這說明來吃飯的人多,店裏都坐不下,只能往大街上坐,這肯定是有口碑的老店了。”

她說得頭頭是道的,一看就是常在市井吃路邊攤的老饕。一行人正要進去,卻聽身後一身吆喝:“客官裏邊兒請!”

唐宛宛聞聲扭頭,只見有個面龐黝黑的年輕小夥扛着一袋面進來了,忙給人家讓開道,這才跟在後邊進去。

這小夥進門後放下肩上的面,跑到櫃臺前喊了一聲“掌櫃”,眉飛色舞地說:“那皇陵之事又有了新進展,聽說……”

掌櫃的看見後頭的客人,厲喝一聲制住了小二的話頭:“瓷馬二楞的做啥呢?沒瞅見有啓人來啦?你扛着面往啊達,擱廚房去!”

唐宛宛聽得一愣一愣的,連連扯晏回的袖子:“老爺老爺,這是說什麽呢?”

這是陝南方言,晏回也聽不懂。他手下的暗衛中卻有能人無數,有兩人是專門學各地方言的,兩人一邊吃飯,一邊給賢妃娘娘翻譯。

唐宛宛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十分之強,半頓飯吃下來,嘴裏就多了一股子陝南味兒,已經能和那店小二驢唇不對馬嘴的說上話了。

晏回啪得在她後背拍了一巴掌,虎着臉:“你給我捋直了舌頭說話!”

唐宛宛讪讪一笑,不敢再學了,端着自己的面碗讨好一笑:“這油潑面也是陝南的特色,我出門前看過書的。老爺嘗一口?”

她夾起一筷子面,晏回瞅了瞅,賣相還不錯,就着她的手吃了。晏回打小吃着珍馐美馔長大的,只需舌尖一辨,就能吃出名堂了:油菜煮老了,辣子有點糊,面不夠香,還特別油,勉勉強強能入口。看唐宛宛仍吃得津津有味的,晏回笑了笑,心說真好養活。

他們正吃半截,又有幾個客人進來了,還沒坐下就吆喝說:“鍋盔馍來兩份,多擱辣子,酒菜按老樣兒上!”看樣子是老客了。

很快地,小二端着一只大盤子送上了他們那一桌。唐宛宛瞅了瞅,盤子裏頭盛着一張圓餅,這餅足有一寸厚,大得像個鍋蓋。唐宛宛又扭回頭小聲問:“老爺,那是什麽?”

“不知道。”晏回瞟了一眼:“看模樣就不好吃。”

“話不能這麽說,這是人家當地的特色,就算不好吃也得嘗嘗。”唐宛宛振振有詞。

晏回給她叫了一份,只見一張大圓餅平分成八塊,小二又上了一小碟辣醬,笑着說:“這是咱這兒的鍋盔,外酥裏脆,一塊管飽。”

唐宛宛夾了一角到自己碗裏,這麽大塊頗有點下不去口,拿勺子舀了一點辣醬倒上去,找了一條邊咬了一口。晏回問她:“好吃嗎?”

“幹巴巴硬邦邦的。”唐宛宛放下鍋盔餅,默默吃自己的粉蒸肉去了。

“這麽大塊餅你就啃一口?”晏回眸裏含着笑意,偏偏要逗她:“一茶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唐宛宛被這麽句至理名言唬住了,低頭瞅瞅比自己臉還大的一大盤鍋盔,為難:“我不知道一份餅這麽大呀,點多了怎麽辦?”

“你自己想辦法。”

唐宛宛苦哈哈地看着他,默了好一會兒,紅着臉說:“留着路上喂鴿子行嗎?”這一路上要與京城聯絡,與前方驿站聯絡,與已經到鎮安縣的欽差聯絡,侍衛帶了一群訓練有素的信鴿,每回上路時都要準備些幹糧。

晏回笑着點了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