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查案

當天夜裏, 已在鎮安查案半月有餘的欽差大人秘密到了晏回下榻之處。

這位欽差是晏回調教了五年的潛淵閣新臣,叫熊安邦, 出生的那會兒正趕上邊關有戰事, 他爹就給兒子起了這麽個名兒。

熊安邦人長得壯實,卻是個地地道道的文官, 這人最大的特點是心細如發, 他能在各種細微之處發現尋常人壓根察覺不到的疏漏。熊安邦于六年前的殿試時背着一個竹簍上了太和殿,竹簍裏面全是他多年讀書時随筆記下的手稿。

能有信心拿到太和殿上給陛下看的手稿自然不尋常, 上頭寫的什麽呢?

全是他這些年讀書時整理出來的錯字錯句,先達着作中的筆誤、錯句、邏輯不通、自相矛盾的地方都仔仔細細揀了出來。二十年讀書破萬卷, 竟沒一本能逃過他的法眼, 是雞蛋裏挑骨頭的典型。

晏回對他寄予厚望, 見他行了禮便問:“可查出了什麽?”

熊安邦嘆了口氣:“公賬賬面是被人抹平了的,微臣核驗了三遍無誤,可見做賬的是個行家。微臣也叫侍衛喬裝之後混入修皇陵的民工中問過了, 他們從沒被上頭克扣過工錢。”

“唯一的問題在于——修建地宮時用的石材本該是火窯燒成的大磚,可微臣下到地宮深處看過了, 地基沉陷兩三米,牆縫也開了裂,所用的石材竟是山上或河邊的原石, 甚至是拿沙土燒成的灰渣磚,随便一磕就能碎成兩半。這些劣質的磚是民間百姓常用的,建個房子不成問題,可拿來建數十米深的皇陵就吃不住了, 裏頭的石頭是散的,山體輕輕一震就得塌。”

晏回眸色轉深,只聽熊安邦又說:“陛下怕是不知,開一爐火窯起碼耗費百兩,能成大磚三五十塊;而取山石只需人力就夠了,陛下給的銀子十之六七都能從這裏頭省下來。再往外面抹一層牆灰,尋常人什麽都看不出來,要不是這回塌了,怕是……”

熊安邦沒往下說,晏回卻知道他的意思——要不是這回正巧給塌了,他怕是到死也不知道。将來入土之後皇陵塌了,落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怕是真要變成千古笑柄了。

熊安邦接着說:“半個月前自盡身亡的劉縣令在他的絕筆書中一共寫了一十七人的名字,其中小到鎮安縣富商豪強,大到漢中府、陝南行都司、石工道道臺、祖堂總督通通在列。”

晏回沉聲問:“可查出了贓銀?”

“微臣職權有限,除正二品的祖堂總督之外,餘下所有官員及富商家中都派人搜查過了,連庫房、地窖、密室等隐秘地方也一寸一寸翻了個遍。陛下你猜如何?”

熊安邦搖頭長嘆:“各個清廉得很,家裏頭窮得叮當響,确實是窮鄉僻壤的官兒該有的模樣,一分贓銀都沒有找到。”

晏回心下一沉,找不到贓銀就定不了罪,頂多抓兩個人出來殺雞儆猴。這麽高高擡起低低落下,連個解釋都拿不出來,這“皇陵塌損乃是上天降罪”的說法怕是要在天下百姓心中落實了。

當晚唐宛宛睡到半夜時醒了一小會兒,看見身旁的人還在枕着手出神。

“陛下怎麽還不睡,想什麽呢?”她往晏回懷裏挪了挪。

晏回捏了捏眉心,長長出了一口氣:“要是給你六十萬兩白銀,你會藏在何處?”

唐宛宛揉揉眼睛醒了醒神,“這六十萬兩是陛下給皇陵撥的錢?”

晏回說:“不止這些。祖堂總督兩年一換任,每兩年從國庫撥銀一百萬兩。以前幾年不清楚情況,先從這任總督開始算,是前年秋天撥的銀。熊安邦按石材算了算,說貪官貪去了十之六七,約莫就是六十萬兩了。”

“修皇陵兩年才撥一百萬兩?修十年,那就是五百萬兩。”唐宛宛瞠大了眼睛,吞吞吐吐說:“好像有點少啊……當初我看一本野史,上頭寫着前朝每一位皇帝的喪葬費都是好幾千萬兩。還聽說前朝末代的炀帝生前在長安建的那個太和園,每回光是修繕就要花百萬兩白銀呢。”

自己攢出來的棺材本被嫌棄了個徹底,晏回氣得在她胸前揉了一把。唐宛宛忙打開他的手,嗔道:“陛下壞死了!”

晏回一本正經說:“前朝皇帝二十一位,如今墳被刨了五座,知道為什麽嗎?”

唐宛宛搖頭。

“這是因為修建皇陵耗費的人力物力越多,暗中觊觎的人也就越多;數萬民工又不能全殺了,只好遣散原籍分散到中原別處,到頭來人家帶着子孫回來刨墳,豈不是自讨苦吃?所以皇陵修得規模越大,民工越多,越容易走漏風聲,也就越容易被盜墓賊光顧。”

說至此處,晏回還不忘給自己挽尊:“咱們大盛朝講究薄葬,帝王的墓葬是有限制的,老祖宗的陵寝就不大,咱們這後輩更得謙虛。再說身後之事辦那麽光彩又有何用?還不如給子孫留着。”

他一往家國大義上靠,唐宛宛就被唬住了。晏回瞧得滿意,又問:“你還沒說呢,如果你有六十萬兩白銀要藏到何處?”

唐宛宛抱着被子渾渾噩噩想了好一會兒,十分苦惱:“想不到啊,我身上裝銀子最多的時候就是給學館交束修的時候,也不過是十幾兩匆匆過一遍手。幾十萬兩白銀,我都想象不到是什麽樣兒。”

她嫁妝裏帶的大多是珍稀物件和鋪子地契一類。平時宮裏發下的月銀都是由大丫鬟去內務府領的,打點宮中人事的也都是丫鬟和嬷嬷,從沒人跟她說過“娘娘您往身上裝點銀子”。唐宛宛從學館回宮的路上想買什麽都支使紅素去,這直接導致她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是身無分文的。

堂堂賢妃娘娘窮得叮當響,晏回聽得有點過意不去,尋思着宛宛入宮大半年了,自己統共才賞過三回,回去得把她的私庫給填滿才行。他又說:“朕與那欽差都受身份所限,想事兒的時候只會往合理之處想,我們能想到的,貪官也能想到,自然找不出贓銀所在之地。在這點上你比朕腦子活泛,再好好想想。”

唐宛宛打了個呵欠:“如果他們真貪了陛下的棺材本,要麽往家裏藏,要麽往外邊藏。家裏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那就一定是藏在外邊了。要是我的話,大概會找個深山老林把銀子挖個坑埋起來,等皇陵修完了再去挖。”

明明是胡謅的,晏回卻目露沉思之色:“說得有理。”

唐宛宛不好意思了,吶吶道:“我瞎說的……陛下別被我帶跑偏了。”

晏回笑笑:“行了,睡吧。明兒帶你出去玩。”

聽他說要去玩,唐宛宛高高興興閉上了眼。次日起了個大早,到小廚房看人家廚娘蒸包子去了。

這日晏回出門時連關婕妤都沒帶,只帶了侍衛與潛淵閣的近臣。出了城沿着大道一路往郊外行,走了一個多時辰,大路越來越窄了,連路兩邊的村莊都望不到了。

唐宛宛坐了一上午馬車,全身骨頭都被颠酥了。晌午時行到了一座山腳下,晏回才帶着她下了車。

這會兒的日頭毒得很,唐宛宛把手搭在前額上仰着頭望了望,真是好大的一座山,山頂雲霧缭繞,漫山又有青翠的松柏擋着,看不出原貌,只能隐約望到山中蜿蜒的小徑,望不到人煙。

唐宛宛苦着臉問:“陛下不是說帶我來玩的麽,這不會是要爬山吧?”

“你也該動動了。”晏回笑了笑,微微俯身低頭湊到她耳邊:“這大半年養尊處優的,你比去年入宮的時候胖了兩斤,肚子上都有軟肉了。”

“陛下胡說什麽呢!”唐宛宛瞪他一眼,捂着紅通通的臉行到前邊去了。她剛走出兩步,晏回又把人拉了回來,無奈說:“誰說要你雙腳爬山了?”

侍衛将套車的馬解了,原來是要騎馬上山的,晏回帶着唐宛宛同乘一騎,将人放在身前抱了個滿懷。

這裏是鎮安縣北面五十裏左右的一座深山,遠離城鎮故而人跡罕至。平時會進山的只有獵戶和藥農,卻也是在林子外緣,沒人敢往深山老林裏走。

兩旁松柏的枝梢都長得很低,若是騎馬行得快了興許會被刮花臉,行得越發小心。林中時不時能看到四處搜尋的将士,都分散在整座山頭之上,似乎是在找贓銀。

“陛下,贓銀埋在這座山上?”唐宛宛好奇地問。

晏回說:“朕也不知道,這不正找着呢。”

“那咱們上山做什麽呀?”

晏回徐徐道來:“這山共有五峰,半山腰有一片谷地,皇陵就建在那處。修皇陵的民工來自鎮安縣及周邊的十二個村落,共萬餘人,他們及家眷都住在這座山上,吃喝穿用一應俱全,商鋪農田也是應有盡有。待皇陵竣工之後,終生不得離山,百年以後把子孫遣散原籍,這就算是解了禁。”

“這樣就能防人盜墓?”唐宛宛呼吸一滞,心口一陣噗通亂跳:“這麽要緊的事,陛下怎麽能告訴我呢?我這人心裏藏不住事的,萬一我哪天說個夢話把您的秘密洩露了怎麽辦?說夢話的時候被丫鬟聽到了怎麽辦啊?有外人套我話怎麽辦?萬一我被壞人抓住嚴刑拷打又怎麽辦啊陛下?”

“這都什麽跟什麽?你話本子看多了吧。”晏回哭笑不得,低笑着說:“将來咱倆是要一塊埋在這兒的,若是朕的墳被刨了,你的也跑不了,可得把嘴捂嚴實了。”

唐宛宛默默捂上了嘴巴,尋思着自己這個愛說夢話的習慣必須得改了。

他倆說話的聲音小,卻耐不住兩邊的近臣與侍衛都懂功夫,耳力相當得好,聽了這話都扭過頭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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