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贓銀

行到半山腰, 當真看到了一大片敞地。這裏百年古木叢生,從山下往上望的時候只能看到茂盛的綠林, 一絲半點都窺不到皇陵所在。

北面是更高的山, 中間是這麽一片平坦開闊的敞地,南面是一路上山時行來的路。此種地勢若放在別處, 山泉往往會從高處順着谷線直奔而下, 可頂頭上有水流橫貫在風水學上卻是兇相;而此處卻不一樣,清溪從東面流過, 又在這片敞地的外緣環了小半圈,這才往山下流去。

背山面水, 正應了個“前有神龍後有靠山”, 又有山水交融北辰拱護之勢, 是極難得的風水相。

自塌陷之後,地宮已由祖堂總督調了數百守陵軍來日夜值守,所有的民工都被遣回了山上的村莊裏。這會兒重兵把守, 涉案的官員為了避嫌都不入內,閑雜人等更是進不去的。

地宮還未建成, 留了兩個出入口,看上去已經初具雛形。得知陛下要親自入內,江致忙說:“陛下不可!地宮既已地陷, 整個山體都有所震動,這萬一……”

下去查探過好幾回的熊安邦琢磨了一會兒:“微臣倒覺得不妨事,地基是鋪平了的,四側成坡狀向下, 像是一個上寬下窄的四方碗。地宮底部橫縱各三百步,卻只塌了那麽一小塊地方,別的地方都是十分牢靠的。微臣在這呆了大半月了,也再未發生過地陷之事。”

“帶路吧。”晏回制住江致的話頭,又說:“宛宛你留在外邊。”

“我不!”唐宛宛抓着他袖子一角跟着往前走,也不知怎麽的,明知道地下可能有塌陷的危險,她卻連丁點猶豫都沒有,幾乎沒經腦子這一聲就脫口而出了。

瞧見潛淵閣的幾位近臣都笑着看向她,唐宛宛又有點臉紅,小聲補了一句:“萬一陛下進去以後被……咳咳……我卻完完好好的,一定會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罵的。”

——啧,瞧方才那句說得多甜啊,這句話就老紮心了。晏回又氣又想笑,也沒再說什麽,帶上她跟着侍衛進去了。

如今正是二月末,山上本就冷,誰知進了地宮也不暖和。唐宛宛總算明白為什麽今早陛下要她帶上披風了。

一路上山一行人都在聊這地宮之事,這會兒卻沒一個吱聲的,都目不斜視地跟着侍衛往前走,不往兩側飄一個眼神,一個比一個規矩。

唐宛宛跟他們身份不同,晏回又說了她将來也要住進來,也就不在意什麽規矩了,好奇地四下打量。

如果把這地宮比作一個四方碗,那他們這會兒就是在沿着碗沿往下行,走過的暗道都是向下的淺坡,約莫行了兩刻鐘才轉了個方向。

此時日頭偏西,最開始時這暗道之中還能有陽光射入,這會兒徹底暗了下來。

兩旁跟着的侍衛手裏都端着一盞燭燈,先前本來打算要提着燈籠下來的,卻又有人說燈籠不能下地,容易招至魑魅魍魉,侍衛便去換成了燭燈。燭光在洞壁上撲簌跳躍,只能照亮前後兩步,更添了兩分詭秘之感。

暗道兩側的牆磚不知是什麽材質,細細看去,能看到一層瑩亮亮的光。離地一丈高的地方還有青面獠牙的青銅像,看着更滲人了。

暗道之中只能聽到衆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因為空曠寂靜,連如此細微的聲音都放大了好幾倍。唐宛宛抱着陛下胳膊的手緊了緊,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手裏攥住的不止是晏回的衣裳,還老是無知無覺地擰他的小臂。

晏回心覺好笑,心說一會兒兩側還會立着兵士俑和百戲俑,和真人別無二致,真怕宛宛走半道上驚叫出聲。

有心分分她的神,晏回出聲說:“這地宮的圖紙是百年前一位園林大師繪的,憲宗明慧,叫前人畫下十幾張地宮圖紙,待那人過世後百年再讓我們這些後輩拿出來用,地宮圖紙便再無外人知曉。”

唐宛宛緊張得不行,壓根聽不進去,聲音顫巍巍地說:“陛陛陛下,你先前是不是說過很多人都想盜墓啊,得千防萬防才行?”

“正是如此,怎麽了?”

“我方才走着走着,忽然想着了一點。陛下你說貪官連燒地磚這麽一點兒錢都要摳出來,将來這墓裏放上價值連城的随葬品,他們能不眼饞嗎?”

晏回頓了頓:“你繼續說。”

地底幽暗,唐宛宛說話的聲音經兩側牆壁反複回蕩,越發分明:“沒有門路的盜墓賊絞盡腦汁都想不出皇陵所在之處,而負責皇陵督造的貪官卻是再清楚不過的。如果他們也想盜墓,藏銀子最安全的地方——不就是在這皇陵裏嗎?”

行在前頭的近臣都猛地停下了腳步,齊唰唰地扭回了頭,在明晃晃的燭光映照下,每一張臉都顯得晦暗不明,還都跟中了邪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唐宛宛猝不及防,猛地被吓了一跳,立馬把腦袋埋到晏回懷裏抖成了篩糠。

晏回哭笑不得,吩咐走在前頭的人轉回身去,拍着宛宛的背笑話她:“怕什麽,膽子比老鼠還小。接着說。”

唐宛宛穩了穩心神,接着往下說:“如果貪官把贓銀藏到皇陵裏,還有誰能發現?最是安全不過了。陛下找不出來就沒法定他們的罪,等您将來……咳咳,他們再叫子孫後輩來掘墓,有價值連城的随葬在前,到時候這幾十萬兩的贓銀反倒是小頭了。”

行在前頭的江致聽得直嘶冷氣,卻又有兩分猶豫:“娘娘這話說得有理。可問題是民工萬餘人,那麽多雙眼睛看着,貪官哪有瞞天過海的能耐?先前也去民工裏問過了,他們從沒發現過異常,總不能這上萬人裏頭沒有一個說實話的。”

“陛下!”熊安邦猛地一拊掌,隐隐想通了關節,語速飛快:“這地宮中除了石材什麽都沒有,地基塌陷了,四面側壁卻是穩固異常。若是贓銀真藏在地宮之中,只能是往最底下的地基裏藏啊!”

“那只需去到底下撬起幾塊地磚來瞧瞧,結果就分明了。”賀知舟也說。

一行人腳下行得更快了些。地宮四側斜坡向下,最低處一片平坦,已經有了幾號坑樣。讓唐宛宛大為震驚的是建在地底的兩座宮殿。這兩座宮殿并不算大,卻是金碧輝煌,竟将整個地宮照得亮堂堂的,連燭燈都不需要了。

北面的宮殿匾額上書寫着“乾極殿”,南面的上書“坤極殿”,正合伏羲先天八卦圖。兩座宮殿隔着十丈左右相對而立,頂上的琉璃瓦才鋪了一半,卻已經叫人移不開眼了。

塌陷之處就在坤極殿西邊的百鳥銅俑陪葬坑中,裂開了一個三丈寬的大洞,最深的地方也不算深,人跳下去剛剛能沒過頭頂。

原先駐守在此的數十個兵士都圍上了前,只聽陛下指了指裂口處的幾塊石頭吩咐:“将這石頭鑿開。”

侍衛們拿着鋤頭使勁鑿了兩下,石頭便紛紛碎了開。江致蹲下身一看,說:“裏頭是實心的,這是最普通不過的水成岩,且質稀疏,耐不住重壓。”

這是貪官們偷工減料、以次充好的證據,然而最最關鍵的是磚石中沒藏着贓銀。

晏回說:“再鑿幾塊看看。”

噼裏啪啦,地上又碎了幾塊石頭。待灰土散盡,衆人又上前挨個看了看,照舊都是再普通不過的石頭。

賀知舟說:“會不會是在地下?”話落他自己跳下了塌陷的坑洞之中,拿着鑿子鑿了幾下,雙手托出一塊很大的碎石上來。

上頭的人借着光瞧了瞧,還是石頭。有幾位新臣都嘆了口氣,看樣子是極失望的。

唐宛宛聽到這幾聲嘆氣只覺兩頰火辣辣得燒,這番動作都是因為自己亂說話,明明只是自己的胡亂臆測卻還要說出來……

晏回握着她的手緊了緊,忽的出聲問:“地基總共多深?”

祖堂總督正是心中惶惶,他是壓根不知道什麽贓銀之事的,誰曉得那縣令的絕筆書中為何會有自己的名字?生怕一個不慎就是腦袋落地,聽到陛下問了,他忙上前答話:“半丈有餘。”

晏回頓了頓,吩咐侍衛:“跳下去繼續挖。”

這就比較費事了,上頭的地面陷了,碎石頭能随便撿,可再往下一層卻沒怎麽損毀,石頭砌得嚴絲合縫的,得一塊塊小心翼翼地鑿,不能把周圍的石頭給傷着。

又一刻鐘過去,坑底忙活的侍衛忽然高喝一聲:“陛下!這塊磚裏頭有銀子!白花花的銀子!”

衆人大喜過望: “快擡上來!”

擡上半塊磚來一看,剖面銀亮亮的,石磚中心嵌着的果然是白銀,約摸一塊巴掌大,可這銀子卻是和石磚一樣嚴絲合縫砌成一塊的。

一群天子近臣這幾年都經過了不少風雨,平時也算是波瀾不驚的人物了,這會兒卻也各個滿目驚駭:“竟真在磚頭裏藏着?這是怎麽做成的?”

“想來是跟官作坊鑄那銀錠是一樣的道理,這空心磚就是模具,将白銀熔成水再灌入其中,就成了結結實實一塊磚。”

坑裏的侍衛連着鑿了半個時辰,在這地陷周圍的一大片磚頭中竟全都尋到了銀子。半丈深的地基,除了面上一層是真正的石頭,底下兩層磚裏頭藏着的都是銀子,上面再以普通石磚加蓋,如何能尋得着?

熊安邦坐在地上算了一筆賬:“地基橫縱各三百步,一塊磚一步見方,兩層這就是十八萬塊磚。若是每塊磚頭裏都藏着銀子,那絕不止百萬數;地基最底下一層都有藏銀,怕是從地宮五年前始建的時候就開始籌劃了。”

這好幾年從沒有外人瞧出端倪,這說明從石材到燒磚再到皇陵督造,每一環都得做到極致才行。熊安邦都不敢想牽涉其中的官員會有多少,氣得面色漲紅:“他們這是打定主意将來連着皇陵一起挖啊!”

聞言,祖堂總督臉色由白轉紅,忙跪下說:“陛下明鑒!未曾覺出此事确是臣失職,可臣實在不知此地官吏竟包藏禍心啊!”

修建地宮已經是第六個年頭,磚中藏銀的法子怕是已經實行好幾年了。現任的祖堂總督卻是前年秋天才從京城調來的,他前頭已經有過兩任總督了,這事确實與他幹系不大。

晏回沒免他的罪 ,只說回頭再審,等到主犯從犯審完了,才能曉得因果。

晏回又下令調五百兵士來守住皇陵,另派人将涉案的富商官員全都拿了留後審問,可這地基卻不能輕舉妄動,底下的磚頭能不能動、該怎麽動、從何處鑿才能不傷側壁不毀兩座宮殿,還得請行家來看。

出了地宮已是黃昏時分,再下山就要晚了,索性往山上的民工村行。那裏離得不遠,也就小半個時辰的路。

山上的路常有人走,道路寬敞,是能乘馬車上山的,早已備好了車馬。唐宛宛連忙鑽進了馬車,她在外人面前忍了一個時辰,這會兒總算能毫無顧忌地大笑出聲了:“陛下快誇我!多虧了我聰明,要不是我,你幾百萬兩的棺材本就找不着啦!”

晏回心中也是暢快之極,在她腦門上重重親了一口,大笑着問:“宛宛想要什麽,朕都依你。”

“真的我說什麽都行?”唐宛宛腦子一轉,脫口而出:“又到三日之期了,陛下咱今晚能別做那事嗎?讓我好好睡個覺。”

晏回:“……”

他看着唐宛宛滿是期待的小臉,無聲嘆了口氣:本朝的賢妃娘娘也就這點子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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