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夜談
山上住着上萬民工和他們的家眷, 辟了半個山頭出來。因總督和別的官員時常來這兒看看皇陵進度,便在山上建了一所小小的行宮, 這會兒入住也方便。
這會兒已經是二月底了, 天兒漸漸暖和了起來。可夜晚的山風一吹,照舊冷得人哆嗦, 村民們習慣了山上的溫度, 好些年輕氣盛的小夥都已經穿上單衣了。
唐宛宛卻受不住這冷,縮成一團裹着兩床棉被, 也不知怎麽回事,越縮反倒越冷, 越冷越睡不着。于是出聲召喚她專用的暖爐了:“夜裏看書傷眼, 陛下明天再看, 快來睡覺吧。”
祖堂總督在任一年半,其間他督造皇陵過程中的大小見聞都要寫成起居注,這會兒就派上了用場。晏回正在看的就是這個。
聽到唐宛宛喊他睡覺, 晏回瞧了瞧漏刻,時辰果然不早了, 便合起書熄燈上了床。
“陛下快來,沒你我都睡不着了。”唐宛宛還十分殷勤地給他掀開被子。
瞧這話說得多暖心啊,晏回心裏跟吃了蜜似的, 笑得合不攏嘴。誰成想他剛躺下蓋好被子,小腿上立馬貼上來一雙涼冰冰的腳,把晏回涼得一哆嗦:“你這是從冰塊裏爬出來的?”
唐宛宛全身每個毛孔都熨帖了,舒服得直眯眼, 聞言苦哈哈答:“在長樂宮寝殿是有地熱的,山上沒有啊。”
晏回一邊給她暖着腳,一邊仔細回憶着剛剛過去的一整個冬天她有沒有這麽怕冷,答案自然是沒有,有時他夜裏抱着宛宛睡,睡一半都會被她給熱醒。晏回蹙着眉問:“為何你最近總是怕冷?以前熱得跟個小太陽似的。”
唐宛宛傻乎乎搖搖頭,不甚在意地答:“大概是在宮裏被養嬌了吧。”
“回頭叫太醫給瞧瞧,春天容易着涼,可不能馬虎。”晏回又說。
偎在這麽個熱乎乎的懷抱裏,唐宛宛整顆心都踏實得不得了。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問:“陛下,将來咱們就要葬在半山腰的皇陵裏?”
她這話問得奇怪,神色卻與往常無異,晏回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便問:“可有哪裏不滿意的?”
唐宛宛小聲嘟囔:“我說了能算嗎?”
“怎麽不能算?”晏回思緒稍稍飄遠了些,聲音低醇:“五年前皇陵始建的時候,朕還沒見過你呢。天下人都說人的身後事要風光,連普通百姓家亦是如此。朕卻沒什麽考量,只撒手交給工匠去做,皇陵做得結實些隐蔽些就是了,至于選址、構造、陪葬品,随他們弄成什麽樣。”
唐宛宛安安靜靜聽着,晏回摟她更緊了一些,眸中帶笑:“這會兒卻不一樣了。皇陵不是朕一人的,是咱倆将來要住很久的地方,自然得你滿意了才好,不滿意的地方就叫他們改去。”
“那我真的說了?”唐宛宛又征詢了一遍。
“你說就是了。”
晏回原本還當她說不出什麽重要的點來,畢竟這地宮的圖紙經數十人推敲,早已盡善盡美,她哪能看出什麽不妥之處來?
頂多是孩子脾氣,怕是想要在地宮中添幾樣好看的好玩的東西當随葬,正好他也樂意哄着。誰成想宛宛頭一句話出口,就叫他怔住了。
唐宛宛小聲說:“咱們一定要葬在那麽個烏漆抹黑的地方嗎?連丁點陽光都瞧不見,陰森森的吓死人了。為何一定要把人埋起來,我還想找個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地兒呢,骨灰朝着風一灑,多美啊!”
晏回:“你……”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個問題該怎麽作答,便聽唐宛宛又說:“如果一定要埋在皇陵裏邊,那能埋得淺一點嗎?埋那麽深,身上沉甸甸壓着一座山,光是想想就憋得慌。”
晏回:“那……”
唐宛宛黑黝黝的眼睛望着他:“如果這兩條都不行,那我将來能和陛下躺一個棺材裏邊嗎?乾極殿和坤極殿中間隔着十丈遠呢,将來都看不到陛下了。如果咱倆只弄一個棺材,萬一陛下走得早,就先把棺材蓋蓋上,将來再打開棺材讓人把我放進去;要是我走得早,陛下也是一樣。咱倆緊緊挨着,陛下你說好不好?”
晏回看着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心說貪官污吏算計着怎樣盜皇陵,可宛宛卻已經在盤算着怎麽在他死後撬棺材了……當真是大逆不道。若是這番言論傳到朝臣的耳中,怕是得吓傻一群人。
生前為真龍天子,死後也是尊榮無限,這是帝王才能有的體面。晏回本以為今日下午時跟她說“将來咱倆同葬一穴”,她會感動會歡喜,會因他這份心意喜歡他更多一點。
可她好像并沒有怎麽歡喜。晏回一次次以尋常人會有的想法去想她,卻總是一次次出乎所料,他懷裏的小美人從來不是個會按常理出牌的姑娘。
她喜歡的東西真是直白得很,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埋得淺點,能曬到太陽就夠了。什麽體面什麽尊榮,都是她壓根不在意的東西。而晏回這會兒再想想那幽暗的地宮,縱裏面黃金殿琉璃瓦,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一比,他竟也覺得冷冰冰的了。
……是不是……地宮不用再修了……
“陛下?”
聽到這聲輕喚,晏回收回了飄遠的思緒,在她唇畔印了一個輕飄飄的吻:“睡吧,朕明日給你問問工匠,叫他們再畫一張圖紙出來。別的不敢說,埋得淺點還是能行的。”
唐宛宛忙說:“不用這麽着急,陛下和我身體都好,咱們要活到一百歲呢,讓工匠慢慢做就好了。”
“想得倒挺美,還想活成個百歲人瑞。”晏回笑得不行:“這世事無常,指不定哪日禍事就要從天而降,身後事還是早早……”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便見宛宛撲上前就要來捂他的嘴。晏回下意識偏頭躲了一下,唐宛宛一時收不住勢,擡起的手就正正好呼他左邊臉上了,聲音還挺響。
兩人齊齊懵了一瞬,四目相對片刻,唐宛宛原本想說的話也給卡了殼,一字一頓地吐出來:“這話……不吉利……”随後她眼睜睜看着陛下的左頰上漸漸顯露出了幾根紅指印,方才那一巴掌還挺結實。
生平頭回挨巴掌的晏回氣得咬牙切齒,連着深吸了幾口氣也沒忍下火去,一翻身将人壓在了身下,一手制住她的掙紮,另一手一層層剝幹淨唐宛宛身上的衣裳,陰嗖嗖地說:“膽兒肥了,都敢跟朕動手了!”
“陛下怎麽能說話不算數呢?”唐宛宛忙護住自己的中衣,哭唧唧說:“陛下我下午的時候立了大功,你忘了你答應我什麽了,咱們說好今晚不做的啊!”
“可方才你以下犯上,功過相抵,答應你的那事不作數了。”晏回低嗤一聲,輕輕巧巧就把自己言而無信的事遮掩了過去,還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
唐宛宛腦子轉得飛快,連忙認錯:“陛下我錯了……”
晏回勾唇一笑:“晚了。”
賢妃娘娘的枕邊風還是有一定效果的,因為她一句話,地宮原先定下的四個通風口增加到了六個。
——不過也就這樣了。地宮還是得修,別的事以後再說。
一行人在鎮安縣又留了三五日,幾位潛淵閣的近臣每天風風火火地查案。晏回原本計劃着到了鎮安縣就恢複身份的,誰知這案子辦得如此順利,欽差有天子密令便可斬殺三品以下官員,二品的祖堂總督又只是失察之過,要回京再審。
從頭到尾都無須晏回親自出面,索性繼續微服巡游,帶着唐宛宛各處去玩。聽了梆子腔,喝了西鳳酒,每天肉夾馍、油潑面、灌湯包、羊肉泡馍、涼拌米皮換着樣兒吃,小日子過得美滋滋。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以注了銀的石材為線索,抽絲剝繭般将牽涉其中的大人物都一一扯了出來。其中富商的嘴最好撬開,甚至都不必用刑,威脅兩句就能撬開嘴了,有他們作證,貪官一個都跑不了。
其中不知情的總督受罰最輕,僅以失察之罪捋了官;而剩下的官員都是主犯,他們敢将贓銀藏入地磚之中,擺明了不光是想貪陛下的棺材本,還打定主意将來要回來盜皇陵的。
晏回如何能忍?主犯通通斬首示衆,知情不報者發配至邊疆,也算是以儆效尤。倒是未曾連坐家人,此舉令好些近臣都稱他為仁君。
值得說道的倒是有一事,那被處斬的主犯之一——石工道道臺全家腦子有坑,都去了欽差大人熊安邦的下榻之處。當時正趕上熊安邦和其他查案的官員在正廳議事,卻聽大門外吵作一團,似乎是有人聚衆鬧事,忙去禀了陛下。
到了府門外一看,果然是有人鬧事,圍觀的百姓七嘴八舌議論着。還沒封口的棺材就當當正正擺在大門口,裏頭躺着的正是石工道道臺,他的夫人小妾各個身着缟素,圍成一圈伏在地上痛哭。
他家的獨子披頭散發衣襟淩亂,大約是喝了酒,此時雙目猩紅,扯着嗓子高呼:“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取之于民便該用之于民,建皇陵勞民傷財,是要遭天譴的!我爹沒有錯,他私藏官銀就是為了天下百姓啊!”
這一番話直聽得人觸目驚心。乍一聽還有幾分道理,可明眼人都覺可笑至極。他爹結黨營私、貪污官銀,妥妥的不忠不義。能将他爹貪污之事矯飾成大義之舉,可見這也是個腦子渾的。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這年輕男子又高呼一聲,說完這話他視線陡然一轉,朝着府門前的石獅便一頭撞上去了,血濺當場。
“啊——殺人啦!”圍觀的人群中一片尖叫,連跪在地上的婦人都暈了兩個。
晏回眼皮一跳,卻也僅是如此了。他朝着身後的侍衛揮了揮手,冷聲說:“看樣子這一家全是知情不報的,通通發配至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