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虐

離京已經有半月了, 晏回心系朝事,不敢再留。一番思量之後在鎮安縣留了兩個近臣, 等到新任的總督指下來, 再召他二人回京去。

鎮安本地的兵士都是土生土長的,在貪官手下任職多年。此次斬殺官吏十餘名, 這會兒都成了無主之兵。晏回怕他們因牽念舊主而聚衆奪權, 又怕這些土兵中也有觊觎皇陵的,畢竟這些年吏政腐敗, 上行下效,再讓他們守着皇陵反倒不美。

于是晏回将随他從京城而來的六百羽林衛留了一半下來暫任守陵軍, 尋思着剩下的三百來人護着三位主子回京綽綽有餘了。

坐馬車趕路特別得悶, 晏回一向指着唐宛宛說話逗趣, 今天上了馬車好一會兒都沒聽到她開口,嘴裏卻還在喃喃自語。晏回奇道:“你一直嘀咕什麽呢?”

“是左眼福右眼災,還是右眼福左眼災來着?”唐宛宛拿手指按在自己的眼皮上畫圈圈, 哀嘆:“陛下我倆眼皮都在跳啊跳的,從今天早上就開始了!”

“你把手拿開, 我瞧瞧。”晏回說。

唐宛宛聽話得放下了手,晏回湊上前仔細看了看,竟然真的倆眼皮都在蹦噠。這麽點小毛病, 晏回沒當回事,開口取笑道:“莫不是中風了吧?”

“呸呸呸!陛下烏鴉嘴!”唐宛宛氣鼓鼓地瞪他:“左眼皮跳是福,右眼皮是災,這說明禍福相依, 定有一件好事一件壞事。”

晏回笑了笑,有心想告訴她這說法是假的,卻覺得自己也拿不出證據來,索性任她去了。

回京要一路往東行,走的都是寬敞的官道,比來時要快一些。

第二日晌午時行到了靈寶縣,平時走在官道上能碰見來往的商隊镖隊一類的,這會兒卻瞧不到人影。

又往裏行了一會兒,只見前方有個镖隊迎面行來了,騎在馬上的镖師個個愁眉苦臉。

侍衛忙打馬上前去問詢,卻聽那镖頭嘆氣說:“這趟镖跑不成了。昨晚上大雨沖刷,道上全是從山上滾落的石頭,馬能行過去,車卻是走不了的。”

“陛下,這……”

晏回說:“着人前去看看有沒有傷着人。”

幾個侍衛領命而去,小半個時辰之後回來了,報說:“并未傷着人,滾落的都是些碎石,有那麽好幾裏地都坎坷泥濘,馬車确實走不了。縣令已經帶着幾十名衙役前去清理道路了,怕是得兩三日。”

侍衛愁得很:“這可如何是好?這要是原路回縣裏,天黑前也未必能趕到,難不成要在山裏過夜?”

“在山中過夜不如去鄉裏,這地方處處是大小鄉鎮,總不會叫陛下夜宿山林的。”賀知舟笑了笑,拿出随身帶着的輿圖來查看,果然找到了一處。

“半個時辰前行過一道岔口,沿着那條小徑走能通到上戈鄉,兩個時辰就能趕到。雖然不是什麽好地方,遮風避雨卻是足夠,且從上戈再往南行半日就能回了官道上,陛下意下如何?”

晏回點點頭:“就依你所說。”

待車簾放下,唐宛宛輕哼一聲:“我的眼皮跳得準吧,方才就說今日有禍事了,這前路被堵不是禍事是什麽?”

“這算什麽禍事?”晏回笑了笑,不跟她辯,拿出棋盤來跟她下棋打發時間。

等到行上去上戈鄉的路,唐宛宛總算知道了官道的好。晏回的馬車材質特殊,輪面寬實,幾乎從來都感受不到颠簸。可這會兒她全身骨頭都快被颠酥了,馬車每晃蕩一下,上下牙都在咔噠咔噠作響。

“還有半個時辰才能到啊……這是什麽破路啊?”唐宛宛苦着臉,連腦袋都晃得暈乎了,趴在晏回的懷裏不想說話。

這條小徑約莫十丈寬,東面高山,西面叢林。因為平時鄉民都是步行的,頂多坐個牛車,所以這條路從沒修整過。

唐宛宛正埋在晏回懷裏哼哼,忽然有簌簌之聲破風而來。

唐宛宛聽着古怪,剛喊了一聲“陛下”,想問問這是什麽聲音,可她後半句還未開口,卻猛地被晏回推到了一邊去。

晏回厲聲喝道:“低頭!”

唐宛宛反應慢,又被晏回狠狠推了一把,這回額頭重重撞到了窗棂上,一瞬間就疼得掉了眼淚。正當此時,馬車內陡然亮了一瞬,幾乎是同時的,一聲輕輕的“噗”聲在她耳邊響起。

無數侍衛的高喝聲如閃電一般穿雲透霧而來,通通劈入她的腦中。

“有敵襲——護駕——!”

“朝馬車聚攏,保護陛下!”

敵襲?

唐宛宛驀地回頭去看:“陛下你沒……”聲音忽然卡了殼,她一下子白了臉。

只見晏回手中握着一支長箭,長箭自上而下斜斜貫穿他右肩。

晏回面沉如水,飛快地擡手打開車內壁按下了其中一道機關。馬車中忽有機簧聲格格作響,只在瞬息功夫,車門與兩扇側窗各有一面兩指寬的鐵壁橫落下來,把馬車鎖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

這麽精妙絕倫的機關術唐宛宛卻無暇顧及。有那麽一瞬間,她眼前滿是銀色的光點,竟似失明了一般瞧不清任何東西。

“怎麽這麽多血啊?”唐宛宛整顆心都緊緊揪成一團,嗚咽出聲:“怎麽流了這麽多血啊……”

“哭什麽?”晏回扯了扯唇,查看過車內機關無恙,這才顧得上去點周身幾道大穴,将那箭尾掰折丢到了一邊去。

做完這些,他面上已是慘白一片,還不忘叮囑:“這箭上怕是有毒,你……”

有心想叮囑幾句,轉念晏回卻又想到之後的事都會有潛淵閣的幾人拿主意,自己也沒什麽需要交代的。

他深深喘了一會兒,擡手摸了摸宛宛被磕破的腦門,竟還能低笑出聲:“朕沒事,你別哭就行了。”

眼睜睜看着陛下昏了過去,唐宛宛抖成一團,陛下右肩上的血跡已經泅開一大片,縱是穿着金絲軟猬甲也沒能擋住利箭,箭頭還紮在肉裏,她連去捂傷口都不能。

唐宛宛緊緊抓着他一只手,眼前只剩這一片血,車外的嘈亂之聲刀劍之聲,甚至是丫鬟的尖叫之聲通通離得遠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喧嚣聲漸漸息了下去,有人貼在車壁上嘶聲喊:“娘娘,賊寇已除,您将機關打開!在馬車右側最底下的暗屜中。”

唐宛宛猛地回過神來去按那機關。待光線重新入眼,她軟着腿爬下車,入目一片狼藉。滿地的屍身,有侍衛的,也有敵人的,受了傷的戰馬趴在路邊低低嗚咽。

唐宛宛啞着聲喊:“太醫呢?還不快傳太醫!”

“老臣在此!”陳太醫踉跄着跑上前來,一眼便看出陛下中了毒,他額上冷汗涔涔,去摸脈的手都是哆嗦的,好一會兒才稍稍緩過勁來,口中喃喃:“吐息急促脈搏突跳,興許是馬錢子……不對,馬錢子見效慢,心率過速突發驚厥,或許是柳葉桃……”

“娘娘!”陳太醫猛地轉了個身,伏地痛哭:“老臣才疏學淺,診不出來啊!世上毒有千種,老臣乃是疾醫,對毒只略知一二啊,宮裏有專門的毒醫!”

晏回這回微服出巡,是輕車簡從上的路,統共帶了兩位太醫,一治急病一治外傷,誰知路上竟會有刺客埋伏?兩位太醫懂的毒都是最粗淺最常見的毒,還從未見過這般霸道的。

江致等人都是文官,朝堂之上出謀劃策是強項,逢此驚變都慌了神,争執半天才推了個主心骨出來,喝道:“還不快叫人快馬加鞭趕回京城請太醫來,一去一回得多久?”

“太醫要帶藥材,騎不得馬,約摸得兩日半。”

唐宛宛出聲插進話來:“那若是我們往京城趕路呢?夜裏不眠不休的行又需多久?”

賀知舟隐隐聽懂了她的意思,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咬牙答:“明日傍晚就能到京城。”

“娘娘不可啊!”陳太醫忙跪倒在地:“陛下中了毒,此時更該好好休養才是,舟車勞頓興許會使毒性擴散啊!”

“你連這是什麽毒都看不出來,如何休養?”唐宛宛額角的青筋都在抽跳,臉色白得吓人,眸子卻是精亮,一路上溫溫柔柔的小姑娘這一聲厲喝竟滿是不容拒絕的意味,把衆人都駭住了。

“宮裏的太醫趕到此處起碼得是兩日後,你也說世上毒有千種,就算太醫來了,他們身上也未必能帶齊解毒之藥。何況刺客是什麽來頭還不清楚,若今晚再來一群刺客你們就能護得住?”

“這……”陳太醫啞口無言:“娘娘說的是。可萬一陛下路上毒發,微臣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可這是抄家滅族的重罪啊,微臣不敢拿主意,更擔不起這責啊!”

唐宛宛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眼前一陣陣發黑,強撐着精神說:“我來擔,主意是我拿的,若陛下……”

“宛宛住口!”關婕妤忙喝止她的話,跑上前低聲罵她:“你胡言亂語什麽!你是傻了還是怎麽着,若是陛下當真有個三長兩短,你如何擔責?都說了是抄家滅族的重罪,難道要你全家人跟着喪命嗎?”

唐宛宛的眼淚唰得一下就掉出來了,死死咬着唇才沒哭出聲來,她癟着嘴抹了一把眼淚:“陛下才不會有三長兩短……”

“宛宛!”

唐宛宛把關婕妤推到一邊去,目光在衆人中掃視了一圈,揚聲說:“賢妃懿旨在此——晝夜趕路回京。”

今日遇襲,羽林衛折了四十餘人,一番酣戰又耗了不少體力。好在今夜月朗星稀,官道之上灑滿月輝,正所謂黑泥白石反光水,石灰鋪就的官道好認得很,只要一直沿着大路行,絕不會走岔了去。

二百多人護衛車馬前行,又派了幾人快馬加鞭趕回去報與京城。

一路急行,再好的馬車也時有颠簸,唐宛宛卻什麽都察覺不到了,只席地坐在馬車一角,抱着膝蓋一瞬不瞬地盯着陛下看。

晏回被放平到了軟座上,兩位太醫跪在車上給陛下診治,兩側的座椅之上放着的都是銀針等醫具,壓根沒有她能坐的地方。

太醫一路以銀針閉其經絡,延緩毒發的時間。每一刻鐘施針一次,每回施針完了,唐宛宛只敢去看他們的神色,卻連問都不敢問一句。她額角突突地跳,兩頓沒吃飯,胃裏火辣辣得燒,想哭,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一夜未合眼,随行護衛的羽林衛二百餘人都是提着心吊着膽的,怕刺客追至,更怕陛下半路毒發。

每行兩個時辰歇一刻鐘,夜半醜時在洛寧縣官驿換了一批馬,到淩晨之時,其中十幾匹座下馬都已經累得口吐白沫。羽林衛索性棄了馬一路跟着車奔行,縱然是一群內力深厚的漢子也吃不消了。

及至次日晌午之時,衆人耳中傳來一陣雷聲轟鳴之響,聲勢浩大,連地面都在微微顫動。前方的官道上濺起了一陣泥塵,粗略一看竟不下千人。

衆侍衛停了車馬,正是驚疑不定,卻見煙塵散盡,領頭的人手中高舉聖旨,高懸在馬背上的紅幡金龍旗在風中烈烈作響,看在衆人眼中不異于救命稻草。

“——奉上皇之命,雲麾将軍索岚山率千數騰骧左衛迎吾皇歸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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