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危機

陛下中毒的消息千瞞萬瞞, 卻仍在他回京的第二日清晨就傳了出去,就這麽短短一晚上, 傳遍了市井民間。

“這不可能!”昨天晌午奉旨到洛寧官道接人的雲麾将軍索岚山忙說:“昨日我們護着陛下的車馬, 從西面城門口一路開道至皇城,沿途百姓雖多, 可馬車的車門與簾子合得嚴嚴實實。将士們提前得了吩咐, 都是跟往常一般冷靜,沒有一人臉上露出異樣神色。”

“陛下回宮之後的半刻鐘內, 宮中四道城門全都落了鑰,将整個皇宮圍成了個密不透風的鐵桶, 不許任何人出入, 連米面用的都是禦膳房先前剩下的陳糧。陛下中毒之事宮中都沒多少人知曉, 如何會傳到民間去?”

“既然不是咱們走漏了風聲,那定是指使刺客的真兇傳出去的。”江致啐了一聲:“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太上皇已經下令停朝十日, 文武百官卻各有心思,一大早就候在午門外求見陛下, 跪到了晌午,宮門也沒開過,都悻悻回家去了。

見他們并無異動, 衆人稍稍松了一口氣。

“陛下中的這毒叫三蟲血棠。”

此時乾清宮內聚着二十幾人,其中太醫和醫女占了半數。潛淵閣的新臣這會兒也都留在了宮中,他們寒門出身,能入朝為官靠的只有自身的能耐和晏回的賞識, 身後沒有半點勢力牽扯;另有幾位信得過的老将是太上皇在位時的近臣,親自帶兵拱衛皇京,率五千餘将士将京城護成了鐵桶。

朝中文武過百數,京官更是兩千有餘,可在這麽個緊要關頭,能信任的竟只有這麽寥寥十幾人。至于朝中說話分量重的“肱骨之臣”,其身後無一不是世家,這會兒陛下生死不明,他們難免會生出異心。

滿室靜寂中,只餘童太醫的說話聲,童太醫乃是太醫院院副,通曉天下奇毒。他一邊飛快地施針,一邊給衆人解釋:“三蟲血棠是以苗疆蠱蟲為毒引,又添上血棠之毒融成的。這種毒并非是見血封喉的劇毒,性霸道卻緩慢,會将人折磨一月之久。期間全程昏迷,吃喝不能,許多中此毒的人都是生生餓死的。若是十日之內不能解毒,即便是參湯吊命也熬不住。”

話中之意分明,唐宛宛仿佛被人重重掄了一錘,四肢百骸都疼得哆嗦。好在她這會兒是坐着的,殿內所有人的心神又都在陛下身上,她閉眼忍了忍,這陣疼也就過去了。

江致撩袍跪下,字字铿锵:“太皇恕臣直言,賊人連這等稀罕的毒藥都能弄來,卻不用見血封喉的劇毒,其中定有蹊跷。”

太上皇眉心緊鎖,阖上眼順着這條線索往深處想:賊人若用見血封喉的劇毒而讓皇兒暴斃,他自己定會重新登位,到時候兵權在手,諒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而只有在皇兒生死不明的這段時間,有朝臣施壓,有天下百姓施壓,賊人才能趁亂部署。這麽想來,賊人定留有別的後手。

可此時他們處處被動,不知是誰包藏禍心,更不知賊人下一步會有什麽動作,守住皇城成了唯一能做的事。

為遏兵禍,京中的城防嚴苛得很,若無君命,虎符不得動,将士更不能動。調兵遣将的權利只有帝王才有,也就是說親軍二十六衛都在晏回手中。太上皇此時只有監國之權,只能調得動三支兵馬,這會兒都在皇城東西南北四道城門守着,防世家率府兵逼宮。

另下令京城天黑後即開宵禁,從傍晚一直到次日清晨。每日六個時辰的宵禁,成了自百年前馮淮之亂之後的頭一遭。

至于這會兒坊間傳聞亂成了什麽樣,京城的百姓亂成了什麽樣,壓根無暇顧及了。

箭傷好得很快,傷口只需半天就能結住口。等到晚上換藥的時候,需得以尖利的匕首再在傷口上割開一個十字,将新生出來的毒血與腐肉除幹盡,到了次日再把結了口的傷口剜開,循環往複。

唐宛宛連氣都喘不勻了,卻每次都要咬着牙看完全程。直把童太醫盯得手抖,他甚至不知該如何形容賢妃娘娘的目光,只莫名地想到了荒野之中的狼崽子,仿佛他手裏的銀針要是敢紮偏半點,就會啊嗚一口咬上來似的。

紅素領着幾個丫鬟送午膳來了,屋子裏的太醫在忙活着,醫女也在忙活着,她得費好大勁才能找到自家主子。看到自家主子坐在床邊一個低矮的繡墩上,腦袋趴在床沿上怔怔望着床上的陛下。

紅素視線一轉,再看陛下的雙足之上系着幾十根紅絡子,都是主子親手編出來的,什麽吉祥結、長壽結、萬事如意結……腳腕上系得滿滿當當,若不是太醫診脈時要摸手腕,怕是連手腕上也會被幾十串紅絡子系滿。

紅素看得眼睛發酸,忍了忍喉中泛起的哽意才行上前,輕聲說:“娘娘,您昨晚到現在都沒合過眼了,快用些吃食去歇一會兒,奴婢替您守着。”

唐宛宛搖了搖頭,勉強用了小半碗米飯,又吃不下了。

這是中毒的第四日,晏回已經連着四日水米未進。因為毒血堵喉,呼吸都不能順暢,要是再強行喂些水米下去,毒血又會流回到肺腑之中,如此就藥石罔效了。

他的臉上已經生出了好幾塊青色的毒斑,每塊毒斑都有指肚大小,直叫人觸目驚心。臉上尚且如此,身上的毒斑就更多了,唐宛宛每每給他擦身的時候心疼得都快要碎了。

童太醫卻說:“娘娘無須憂慮,這是好事。毒入內腑時是不顯于表的,這會兒既已發了出來,說明毒性正在慢慢消褪。”

正這麽說着,童太醫卻猛地頓住,瞠大眼睛仔細瞧了瞧,扭頭大聲喊:“李太醫、杜太醫快來!陛下喉中的毒血導出來了。”

“這是什麽意思?”唐宛宛忙問。

童太醫顧不上應答,忙取過一旁的銀針在陛下喉側紮了幾針,又指着醫女将陛下換成側躺的姿勢。那血順着晏回的唇畔流了下來,唐宛宛跑去濕了一塊帕子,一點一點将他唇邊血跡擦幹淨。

“這是喉中毒血排淨了。”童太醫雙手接過一小碗參湯來,以一根細細的玉管哺入陛下喉中,入喉極深,唐宛宛光着看着都難受得不行。

随後童太醫又将參湯從玉管頂上的小鬥中一勺一勺舀入。唐宛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忽然高興地叫出聲來:“動了動了!陛下的喉結動了!”

衆人大喜過望,童太醫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心說自己的腦袋算是保住了,放下湯碗又說:“陛下洪福齊天,這會兒就看陛下何時能醒了。”

唐宛宛一怔:“毒解了還不能醒?”

“這毒算是解了大半,沒有毒發之憂了。”童太醫苦笑道:“可餘毒仍在體內,需得慢慢化解,不能再下重藥了。”

唐宛宛的心又沉了下去,可轉念又想:先前連水都喂不進去,這會兒陛下能吃能喝了也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她一整個下午都在給晏回喂湯,參湯不能多喝,便叫醫女熬了雪耳湯,雪耳全都熬化在湯水裏,不會卡喉。

燙口的雪耳湯得一口一口吹涼了,再順着那玉管一點點哺入喉中,半個時辰都喂不完一碗,等到湯涼了,丫鬟再端一碗上來。

唐宛宛生平頭回這麽有耐心,紅素總算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到些熱乎氣兒,不再是前兩天死氣沉沉的樣子了。

待喂完了兩碗的量,唐宛宛踢掉鞋子小心翼翼爬上床去,貼着晏回的左側躺下了,這是他沒受傷的那邊肩膀。兩人肩并肩躺着,唐宛宛望着帳頂低聲喃喃:“将來陛下和我躺在皇陵裏,是不是就像這樣?”

剛說完這句,她猛地擡起手在自己嘴巴上啪啪打了兩下,連忙朝着天上拱了拱手:“神明莫怪,神明莫怪,我瞎說的!”

說了好幾遍方才安心。她又探過腦袋輕輕靠在晏回的肩膀上,埋進他頸窩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聞到了滿鼻子藥味,一點都不好聞。

唐宛宛又想掉眼淚了,眼淚還沒流出來她又覺得這樣不吉利,在晏回的衣裳上蹭去,抱住他一只手臂輕輕說:“陛下,你快點醒。”

“說好的三日一回,你都缺了兩回了……”唐宛宛吸了吸鼻子,十分真心誠意地說:“以後我再也不矯情了,陛下想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別說三天一次了,一天三次都行……洗那什麽鴛鴦浴也行,我都聽陛下的……”

得虧晏回這會兒還沒醒,不然怕是能高興得再昏過去一回。

唐宛宛半坐起身子,探過頭去想親他一口。可她懸在晏回臉上半天,對着他一臉青斑愣是下不去口。

唐宛宛抽噎一聲,小聲埋怨:“陛下你變醜了……我都不想親你了。”

眼淚啪嗒掉到了晏回臉上,宛宛忙用手去擦。不知怎的眼前忽然一暗,明明晏回的臉近在咫尺,她卻什麽都看不清了。

寝宮之外傳來一陣喧嘩聲,亂嘈嘈的。唐宛宛正是一頭霧水,卻猛地聽到了一聲刺耳的驚叫聲:“快來人啊——!”

這一聲仿佛成了什麽信號似的,外頭的驚叫聲立時連成了片,滿耳全是“護駕!護駕!”的聲音。

唐宛宛一顆心直直墜到了谷底,這“護駕”二字是她這輩子再也不想聽到的詞。那日在山中遇刺的情形仍歷歷在目,馬車外沸反盈天,她卻只能困在車中,身旁是呼吸越來越微弱的陛下,探過手去竟連體溫都摸不到……

這幾天唐宛宛每每想起這一幕都要出一身冷汗,怕是要成為她這輩子都忘不掉的噩夢了。

寝殿外全是宮女太監的哭叫聲,恍惚中竟還聽到了宮人四下跑動的聲音,甚至是瓷器碎裂之聲和敲鑼打鼓的動靜。

自陛下受傷以來,皇宮被金吾衛護得嚴嚴實實的,乾清宮更是圍成了鐵桶,每日的吃喝穿用都要經過三層查驗,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而外頭候着的都是一群訓練有素的宮人,什麽情形之下才會這般莽撞?

寝宮內的幾個宮女不知道外頭出了什麽事,軟着腳跪在地上凄聲喊道:“娘娘,這不是晌午嗎,天怎麽黑了?奴婢什麽都看不清了!”

“都噤聲!喊什麽喊,不知道陛下需要靜養嗎?”唐宛宛借着僅剩的一點光辨着方向往寝宮外跑去,離得越近,宮人的驚叫聲越刺耳,直叫她雙耳鼓噪。

她扯過門口的紅素大聲問:“怎麽了?”

紅素跟了她大半年,唐宛宛還是頭回見她臉上出現如此驚惶的表情,她甚至急得主仆尊卑都忘了,張皇無措幾近失語,一連說了兩遍才能發出聲來。

“主子快回裏邊去啊!天狗食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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