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有孕
仿佛就是幾個呼吸的工夫, 太陽最後那一條小小的邊也被天狗給吞了,只剩一團白慘慘的光暈, 殿外像是從黃昏直接入了夜。
乾清宮的宮人都是打小入宮的, 又經內務府調教多年,哪怕主子一杯滾茶潑上臉都得鎮定自若才行。可這幾日陛下生死不明, 宮中人心惶惶, 這會兒又遇上天生異象,宮人們幾乎吓破了膽子。
唐宛宛雙耳充斥着宮人四下亂跑的聲音、毫無章法亂敲亂打的鑼鼓聲、甚至是求神拜佛的聲音……她怔怔看着, 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殿外護衛的金吾衛匆匆趕來,每兩人拖着一個宮人往外走, 求神拜佛的聲音立時變成了一片慘叫。道己公公怒斥道:“都住口!罰去內務府靜省三日, 妖言惑衆者斬立決!”
不知是道己公公多年威信, 亦或是這時候只需要一個人高喝一聲,衆人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似的,都安安分分被金吾衛帶下去了。
道己面色也是難看得很, 一轉眼看見賢妃娘娘和幾個丫鬟在門廊下怔怔站着,他快步上前行了一禮:“娘娘受驚了。您且回寝宮等着, 太上皇下旨另增調了二百金吾衛,今夜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乾清宮。等這事安定下來,老奴再來與娘娘請罪。”
“無妨。”唐宛宛勉強喘勻一口氣, 點了點頭。這時卻見天光驟亮,身旁的紅素輕輕“啊”了一聲。
唐宛宛猛地擡頭去看,太陽重新出來了,仿佛剛才入夜一般的黑只是一場夢。她出了一身冷汗, 兩條腿都是軟的,被紅素和絮晚攙回了內殿。
當晚乾清宮中所有面嫩的宮人都不見了,太後娘娘指了兩位尚宮并十幾個嬷嬷過來,都是在她身邊跟了二十多年的,各個面色如常,仿佛天狗食日對她們來說根本不是個事。
太後這幾日都在小佛堂中抄經禮佛,這會兒也沒了心思,她心中同樣郁郁不安,可這半輩子經的事兒多了還能撐得住。
再瞧宛宛,明顯已經慌了神,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啊。太後溫聲寬慰道:“我兒且放寬心,咱們只管照顧好皇兒就是了,天大的事都有別人來擔着。”
唐宛宛這會兒還不明白什麽叫“天大的事”,聽了太後勸慰的話她還大松了一口氣,以為事情過去了。
根本想不到京中的天要變了。
時有四大禍,地動,洪澇,大旱,蝗災。
前兩者動辄死傷數萬,後兩者令百姓大傷元氣。
而“天狗食日”幾乎成了傳說,上一回發生在京城的有史料記載的天狗食日已是四百年前,好些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話卻深埋心底:日月異動,必有災厄。
原本太上皇下令停朝十日的,可這日一早文武百官竟都穿好朝服候在了宮門口,請求太上皇上朝。太上皇昨夜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宿,向祖宗們請罪,這會兒迫于無奈只得重開宮門,放百官進了太和殿。
眼瞅着陛下病危,皇家後繼無人,太上皇又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好些朝臣都似有驚雷炸響在頭頂,心說:盛朝休矣!
皇陵建在龍脈上,皇陵塌了本就是不吉之兆,随後陛下就中了毒生死不明,緊接着四百年不見一回的天狗食日也來了,還是全食。若不是神明降罪,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除了盛朝氣數已盡還能有什麽解釋?
平時忙着口誅筆伐的朝臣們這會兒竟都統一了言論,各個咄咄逼人。這個說:“皇陵受損,陛下傷重,天降異象,凡此種種都是不吉之兆!”
那個說:“京城地處中原北部,北面的突厥和靺鞨一直虎視眈眈,這會兒定會趁虛而入,我大盛危矣,還請上皇早作定奪。”
“陛下多年無子本就有違人倫,這大半年竟又獨寵一宮,招至神明不滿,以皇陵受損為示警;可陛下仍不知自省,半月前竟斬殺鎮安十數位官宦,發配邊疆者過百數,此等暴行這才惹得上天震怒啊!”
“今上命中孤寡,不該為大盛國君,臣請廢帝另立。”
“帝王無子本該從宗室過繼,然皇家一脈單傳,宗室血緣薄得不能再薄,其心必異,不妥不妥。古有堯舜退位讓賢,陛下不如也效仿先賢,定能成就一樁流芳千古的美談。”
“臣附議!”
“臣等附議。”
“老臣舉薦湘南王,湘南王如今正是而立之年,治下萬民安康……”
“臣舉薦左相。左相為兩朝老臣,功在社稷……”
太和殿上前三排站着的老臣跟唱戲似的此起彼伏,後頭的官員卻都縮着脖子不敢作聲。
這些谏言的老臣并不是什麽大奸佞,甚至他們之中有好些都是京城百姓交口稱贊的好官。然而這也成了這些老臣“反水”最快的原因,他們公正不阿,為江山,為社稷,為天下萬民。
不為晏氏皇族。
更何況人心難測,誰也分不清這麽些人中忠心耿耿的是誰,渾水摸魚的是誰,包藏禍心的又是誰。
太上皇氣得拂袖而去,臨走前只留下一句“舉薦個屁!”,又惹得群臣嘩然。
然而這還不算完。這會兒是三月初,正趕上科舉最後一場會試的時候,天下學子雲集至京城趕考,考生逾八千人。第三場考試剛開了一天就有半數以上的舉子罷考,通通來到宮門口伏闕請命。
——請今上退位讓賢。
這只是晏回中毒的第五日。每過一日,京中局勢就越嚴重兩分,甚至有許多學子在民間四處走訪,弄出了好幾份萬民請願書,幾條三十丈長的白絹就擺在午門口,上頭密密麻麻全是京城百姓的名字;宮牆上貼的全是學子自發寫的警世詩,一首又一首都貼在城牆上,兵士抓人的速度甚至趕不上他們作詩的速度。
短短三日,京中五所大獄通通關滿了聚衆鬧事的百姓。
唐宛宛怎麽也想不明白,不過是天黑了那麽一小會兒,甚至連半刻鐘都沒有,為何京中百姓都跟着了魔怔似的。仿佛陛下登基八年來所有的功績都要被一筆抹去了,幾天之內從一個人人稱贊的明君變成了私德有虧的昏君?說他獨寵一人是錯,殺貪官是錯,沒有兒子還是錯……
她連着十日沒有出過乾清宮,也無法親眼得見宮外的亂象,聽在耳中,仿佛是在聽一場鬧劇。
在宮中留了多日的劉老将軍恨得咬牙:“盛世出刁民!把其中蹦跶得最歡的刁民挑出來殺了以儆效尤,看誰還敢亂說話?”
“萬萬不可!此事定是有世家門閥在後頭挑唆,百姓也是受了奸人蒙蔽。若是被拿住把柄,民心就聚不起來了。”江致忙說。
“那你說有什麽辦法?”
潛淵閣的幾個新臣一番合計,慢條斯理說:“如今受朝臣攻讦的關鍵有三:一是陛下中毒未醒,二是陛下無後,三是上天降罪。只要能推翻這三點,必能扭轉乾坤,重聚民心。”
劉老将軍一向瞧不上這些個筆杆子,聞言吹胡子瞪眼:“你說得倒輕巧,陛下說醒就能醒?還能從石頭裏蹦出個兒子來?”
江致但笑不語,将方才與同僚商議得出的結果又在腦子裏轉了一圈,覺得萬無一失了,這才開口說:“曾聽聞暗衛之中有一門手藝,名為‘學相’,易容成任何人都能學得惟妙惟肖。暗衛在陛下身邊跟了多年,扮上一日半日的定出不了差錯。”
劉老将軍目光一凝:“你的意思是——讓暗衛扮成陛下去上朝?”
“正是如此。”
劉老将軍想要反駁,話到嘴邊了卻又咽回去了,畢竟這會兒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你說關鍵有三,那剩下兩點呢?”劉老将軍再問,潛淵閣一群臣子卻各個守口如瓶,不肯再說了。
當天晚上,京城西面的洛河河畔圍了好幾萬百姓,都朝着河中心行過三叩九拜大禮,伏在地上不敢起。
且城中有越來越多的百姓往此處行,只因為聽到了一個天大的消息——洛河之上突現一條威風凜凜的火龍,通身烈烈赤火,風中還隐隐傳來低低龍吟之聲。
洛河本是自西向東流的,這火龍卻在河中巍然不動,龍首高昂一直對着東邊。有那明眼人揚聲笑道:“東邊是皇宮的方向,這是大吉之兆啊!有真龍庇佑,皇上的病肯定轉眼就好。”
水火本不相容,這火龍卻在河中亮了一整晚,直到黎明前才消失。
得知此事的程國丈大怒:“這是愚民之策,這明顯就是一條着了火的船!神跡個屁!”
底下跪着的人十分無奈:“可若是着了火該有滾滾灰煙才是,那火龍身上卻看不見丁點灰煙,明明水流湍急,那火龍卻一直停在河中不動,望着皇宮的方向。等到黎明火龍消失之後,好些百姓乘船去了河中心,什麽痕跡都沒留下。這……說不準就是真龍呢?”
程國丈想起那日的日食,心口突地一跳,抿着嘴不說話了。
次日一早原本護衛宮中的萬餘羽林衛都退回了營中,連着十天沒開過的宮門忽然開了,又傳來一個好消息——陛下重新臨朝了。
朝中百官有的驚,有的喜,有的惶惶不安,生怕自己将先前那“退位讓賢”的言論被陛下記了一筆。
當日的朝會統共進行了半個多時辰,陛下似乎是因為大病初愈,精神頭不太好,話說得比平時少了,還把複雜的朝事都留後再議,只處理了一些簡單的,百官之中并無人起疑。
“陛下得真龍庇佑”這個喜聞樂見的說法風一樣傳遍了京城,本以為陛下病好了,那真龍就回天上去了。誰成想連着三個晚上,每到天黑這火龍就會出來,在河水中靜靜凝視着皇宮的方向,天亮時才會消失。
到了最後一晚,河畔上聚集的百姓足有十幾萬,甚至有許多占不到地方的,寧願爬在樹上、房頂上登高望遠,也要一堵火龍的風采。
這回卻是不尋常,次日漁民從河裏撈出的好些魚肚子裏都藏了一塊絹布,其上有一行米粒大的字——天降奇子,國之大幸也。
此番又被歸為了神跡,還沒等百姓想明白話裏的“天降奇子”是什麽人,卻見官兵在大街小巷中奔走,在每一條街道上都張貼了皇榜,這回又是一個好消息——賢妃娘娘有喜了!
欽天監說:“此子乃是火龍轉世,入世即天生異象,萬民之福!萬民之福啊!”
有那得道真人也跟着掐指一算:“小皇子命格奇貴,火焰秋金,天生擋煞,陛下病好了就是他的功勞。”
民間百姓聞言大喜:“賢妃娘娘肚子裏懷着的可是個龍蛋啊!這才剛懷上就治好了陛下的病,将來出生還指不定有什麽異象呢!”
以陛下醒了和賢妃有孕堵住了朝臣的嘴,以一場“神跡”安民心,再加上潛淵閣新臣力挽狂瀾,廢帝另立的風頭總算是壓下去了。
而此時的乾清宮中,唐宛宛的腦子幾乎成了一團漿糊,有那麽一瞬都懷疑自己耳朵聾了,渾渾噩噩地問:“讓我假裝有孕?”
太後拍拍她的手,嘆了口氣:“母後知道你委屈,可這會兒皇兒還沒醒,而京中時局動蕩,當以大局為重。如今朝臣以無後為借口逼皇兒退位,必須堵死他們的嘴才能緩得一時,張貼皇榜昭告天下只是為了穩民心。”
“那、那到時候我生不出娃來該怎麽辦?”唐宛宛滿腦袋金星,摸着自己平坦的肚子急得快要哭了。
太後已經想好了法子,話中飽含深意:“到時候辦法多了去了,母後有的是法子。宛宛你只需記住,咱們現在定好的說辭是懷胎兩月,除了你近身的幾個丫鬟,你跟任何人都得是這個說辭,萬萬不能露了馬腳,就連你爹娘都不能告訴他們真相。”
“我記住了。”唐宛宛自知責任重大,連連點頭,恨不得把自己嘴巴給縫起來好确保萬無一失。
對于大夫來說,人人的脈象都是不同的,從脈象的浮沉表中可以診出病邪虛盛。懷孕時的脈象如盤滾珠,血聚于養胎,正常人想要僞裝成有孕也是有法子的。
如果是懷胎兩月,肚子還沒顯出來,是不需要往衣裳裏塞棉花的,卻得喝幾副湯藥把脈象給改了,做戲要做全,這樣當朝中出現質疑的時候也能周全。
劉太醫叫丫鬟在唐宛宛手上懸了一根紅絲,他微微阖上眼仔細診脈。
“娘娘這……”兩息工夫之後,劉太醫卻愕然擡頭,眼中有驚有疑有喜,目光十分古怪得瞧了唐宛宛一眼。
随後又猛地低下頭去,連診脈的懸絲都忘了,直接摸上了唐宛宛的手腕。唐宛宛被他這一番動作弄得心驚肉跳的,最近這麽些天她膽子小得很,丁點風吹草動就得心慌好一會兒。
太後見他面色有異,忙問:“怎麽了?可是哪裏不好?”
劉太醫搖頭說不是,松開賢妃的手腕,起身讓開座跟身後的兩個太醫說:“黃太醫趙太醫,你二人摸摸這脈。”
宮人大氣都不敢喘,都豎着耳朵仔細聽着。只見黃太醫診完脈之後立馬跪倒在地,笑出了聲:“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咱還做什麽僞呀?您這就是真正的滑脈之象啊!”
唐宛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