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清醒
“門檻, 看着那道門檻!輕點放,千萬別磕着碰着!”
四個小太監各擡着軟榻一角, 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步, 生怕把軟榻上躺着的陛下給摔着。
“行了,就擺這兒吧。”唐宛宛指着四個小太監擡了張軟榻放到殿外了。先前晏回體內餘毒未清, 連丁點風都不能見, 這兩天不下雨了,太醫說出去通通風好, 趁着今日上午的太陽暖融融的,唐宛宛就指着宮人把晏回給擡出來了。
紅素幾人都自覺地退到了十幾步遠的位置, 這個距離方便娘娘傳喚, 也方便娘娘跟陛下說悄悄話。她家主子這兩天總是走神, 常常對着仍在昏迷的陛下說些不着調的話,早忘了身後還有丫鬟在聽着。聽得幾個丫鬟面紅耳赤,只好主動走遠些。
晏回身上的毒斑都消下去了, 這幾天又是各種補品喂着,氣色也養回來了, 唐宛宛常常看到他手指在動、喉結在動,有時隔着眼皮都能看到眼珠子在轉,可惜就是不醒過來。要不是陛下的形象太高大, 她都要懷疑陛下是在裝睡了。
唐宛宛坐在榻邊的一張鋪着軟墊的椅子上,視線不離晏回,口中還念念有詞:“俗話說懷胎十月,養胎兩月, 陛下你以後得自力更生了哈哈哈……”
她笑到最後只剩幹巴巴的笑聲,眼睛裏的笑意卻是一點都沒了。
“陛下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要跟咱家娃說你壞話了。”唐宛宛氣鼓鼓地戳戳他的臉,晏回清減了不少,兩頰已經明顯地凹了下去,這會兒閉着眼睛,薄唇抿成一條線,看上去還挺威嚴的。
唐宛宛正這麽神游天外,卻忽然聽到一個聲音:“為何……要說朕的壞話?”
聲音啞得厲害,也比以前更低沉了,她卻再熟悉不過了。唐宛宛呼吸一滞驀地擡頭,先是震驚,随後眼睛一點一點亮起來,全身都僵着不敢動,就那樣瞠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怎麽不說話?”晏回低咳一聲,也聽出自己嗓子啞得厲害,發聲都艱難,看樣子是被先前堵在喉中的毒血傷了嗓子。
唐宛宛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好一會兒,然後鼻翼翕動,一點點癟了嘴,撲到榻上“哇”一聲就哭了:“陛下怎麽才醒!吓死我了……”
她這一哭可把紅素幾人吓得不輕,剛才還見娘娘在那兒自言自語呢,這會兒忽然就跟着孩子似的哭起來了,忙跑上了前急急忙忙問:“娘娘怎麽了?”
待仔細一瞧立馬大喜:“陛下?陛下醒了,快讓人去傳太醫呀!”
“再去慈寧宮喊太上皇和太後娘娘!”
“娘娘你怎麽掉眼淚了?陛下醒了是好事呀。”
晏回聽着一群人吵吵,頭疼得厲害,出聲說:“都下去,半個時辰後再來。”
陛下發話了沒人敢不聽,紅素招呼着丫鬟都下去了,走到回廊的轉角處候着。她回頭遠遠看到自家主子還撲在榻上哭,這哭法還不是垂淚漣漣的那種美人常用的哭法,而是嚎啕大哭的那種小孩哭法。
紅素心中不合時宜地想:這樣哭一點都不好看的。她臉上卻是笑盈盈的,心說自家娘娘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唐宛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沒等到陛下開口說話,心裏更覺得委屈,尋思着陛下也不說哄哄她,就這麽躺在榻上靜靜看着她哭鼻子,唇角還微微翹着,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模樣。
晏回盯着她極細致地打量了好幾遍,仿佛要把這半個月欠下的都補回來似的。看着她哭得夠久了,總算開始心疼了,想擡起手摸摸她的臉,可他躺了太久,胳膊好像都僵住了,壓根擡不起來。
吐息也不太順暢,晏回稍稍有點喘,尋思着這回大傷元氣,正好跟着宛宛好好打太極。他眸中含笑,一時竟想不到這會兒該說什麽為好,便把自己在夢裏時最在意的一個問題問出了口。
唐宛宛這廂還在期待着陛下會跟她說什麽,卻聽陛下慢騰騰地問:“你這幾日是不是,都沒去上學?”
唐宛宛:“……”
頓時哭得更大聲了:“陛下怎麽能這樣!我心都快碎了,你醒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問這個!”
——啊,比方才一群丫鬟還要吵。
晏回無奈得厲害,他牽唇笑了笑,感覺舌頭都是僵的,說一個完整的句子都困難,慢騰騰地說:“你先前總是說‘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動’,朕只當你是在撒嬌。如今,總算知道‘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是什麽樣的感覺了……”
躺了小半個月,全身好像都沒知覺了,從頭到腳都是僵硬的,想抻個懶腰都擡不起胳膊來。
唐宛宛含着一泡眼淚瞪了他好一會兒,聽了這話一時沒能崩住,“噗嗤”樂了。自己也知道這副又哭又笑的樣子丢人得很,跑回內殿洗臉去了。
“哎。”晏回一個人被晾在外邊,眼睜睜地看着她走遠,連翻個身都困難,視線裏只剩一片藍瑩瑩的天。
等了一小會兒又見唐宛宛出來了,旋身坐到矮榻一側給他捏肩膀捏胳膊捏腿,順便連他僵硬的臉也揉了揉。一邊氣鼓鼓地說:“陛下你昏迷了十三天,京城亂成了一亂,朝中的老臣各個都是白眼狼,良心都被狗吃了!”
“陛下你差點就當不成皇帝了你知不知道!天狗吃了太陽,大家都說這是災厄的前兆。得虧了潛淵閣和太上皇聰明,讓暗衛假扮成你的樣子去上朝,還不知道怎麽的弄出了一條好大的火龍,這才讓京城的百姓消停了……”
一番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的,晏回能聽懂才有鬼,他也無心打斷,就這樣靜靜聽着。
這十三天裏他時昏時醒,有時能聽到人聲,有時能感覺到太醫扒他眼皮查看,更多的時候卻是聽到唐宛宛在他耳畔說話,只是腦子鈍得厲害,渾渾噩噩的什麽都聽不清,難受得要命。
這會兒總算能聽清她在說什麽,于是連這麽簡單一件事都成了久違的享受。
等到唐宛宛按着自己混亂的邏輯講完了,晏回什麽也沒聽明白,只問她:“父皇和母後批評你了沒有?”自家爹娘是什麽脾性,晏回最是清楚不過了,二老都是十分護短的,這會兒他才剛醒,腦子裏就閃過這個問題,生怕宛宛受委屈。
唐宛宛搖搖頭:“沒有,太後只叫我不要慌,她在小佛堂抄經禮佛為陛下祈福,還說佛祖給她托了夢,說陛下很快就能醒的。”
晏回一聽就知道這說辭是假的,興許只是他母後為了哄這個傻姑娘。晏回笑着逗她:“你怎麽沒跟着去禮佛?要是你也去,佛祖一高興,興許朕早就醒了。”
“我不敢去。”唐宛宛一癟嘴,又啪嗒啪嗒掉金豆子:“我以前都不信佛,每回跟着我娘去寺裏燒香的時候我都不高興,還嫌我娘給的香火錢太多了……萬一佛祖嫌我心眼壞,反倒害了陛下。”
晏回笑得胸腔震動,心裏軟得好像化成了一汪水,真是個小傻子。明晃晃的太陽曬得人發困,晏回努力撐着眼皮,還想跟她說會兒話,卻被一群不長眼的給打斷了。
“陛下您可算是醒了!”一群潛淵閣的新臣這日像以往一樣在禦書房處理政事,方才得了消息,立馬就趕來了,各個喜上眉梢。這個說:“我們都快要被吓破膽了,每天聽個朝會都戰戰兢兢的,生怕那暗衛露了餡。到時候一個‘欺君罔上’的帽子扣下來,我們這一群人怕是都要被誅九族了。”
那個說:“都讓開都讓開,讓太醫給陛下診診。”
一群人把唐宛宛給擠到了一個角落裏。晏回看不着她了,他也沒力氣坐起身來,只好任這麽一群人圍着,聽他們七嘴八舌地講完了朝中要事,短短半刻鐘就把來龍去脈聽明白了。
太上皇和太後也來了,又坐在榻邊絮絮叨叨一個時辰。太後這幾天都是趁夜來看兒子的,因為這會兒還有個每天上朝的假皇帝,太後生怕被宮中妃嫔覺出端倪,只能夜裏悄悄的來。
連着半個月吃齋禮佛,太後人也清減了不少。她看見宛宛在給晏回喂粥,不知怎的來了興致:“宛宛,你把碗端來讓母後試試。”
這仰卧着本來就不好喂,唐宛宛這半個月伺候人伺候慣了,做得挺順手,太後卻不行,剛喂了兩勺就把晏回嗆了個半死,咳得聲嘶力竭的。
“快別折騰了,讓宛宛喂吧。”太上皇無奈說。
一片慈母之心被嫌棄了個徹底,太後拿帕子沾了沾眼角:“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這會兒不急,等皇兒你養足了精神,咱們把那背後之人都揪出來。”
晏回眸光一深,問:“何人行刺,何人挑唆百姓已經查出來了?”
太後先是點了點頭,遲疑了一瞬又搖了搖頭:“這回首先查的就是程家,誰知任何證據竟都查不到他的頭上,可朝臣提出要你退位讓賢時有三分之一都舉薦的是他,母後不信這事與他無關。那老賊鬼得很,每回都留不下什麽把柄。”
“查出來的共有三家,都是在後頭挑唆百姓寫萬民請願書的。可在洛寧道的刺客究竟是何人派的,至今仍沒有眉目。”
這事唐宛宛不明白,也插不進話去,只好坐在一旁靜靜聽着,她心說程國丈是太後的生父,太後竟以“程老賊”稱呼他,不知以前還有過什麽龃龉。
等到一群人都走了,寝宮總算安靜了下來。晏回轉着頭四下瞧了一圈,看到宛宛正坐在桌邊吃什麽東西,他無奈地問:“怎麽半下午就餓了?你吃什麽呢?”
唐宛宛端着碗笑眯眯上前來,又指着丫鬟把晏回扶起來,喂了他一口粥。甜滋滋的紅豆沙浸在研磨細致的芝麻核桃酪裏,再配上幾顆大棗,弄成了這樣一碗粥。
晏回仔細品了品:“這麽補,你也不怕上火。”
“當然得補了,我可是……”唐宛宛話說半截忽然頓住了,忙讓丫鬟們退出去了。寝宮裏就剩下他們兩人,她什麽話也不說了,只對着晏回一個勁兒地笑。
“傻樂什麽呢?上來,讓朕抱會兒。”晏回拍拍身側的位置。
唐宛宛乖乖踢掉鞋子爬上去了。矮塌并不寬,她側着身才将将能躺下,幾乎是緊緊貼在晏回身側的,還伸出胳膊來圈住了他的腰,小臉就貼在他胸口上。
晏回整顆心都踏實了。
唐宛宛歡歡喜喜地說:“陛下,我想跟你說一件事。太後說讓我過兩天再告訴你,怕你高興得再暈過去,可我憋了一中午,實在是忍不住了。”
“何事?你說就是了。”
“陛下你摸摸。”唐宛宛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烏溜溜的眼睛眨啊眨,眼角眉梢全是笑。
晏回捏捏她肚子上的軟肉,尋思着自己大病一場,昏迷了小半月。可宛宛不光沒瘦,身上居然還長了肉?
這可真是老紮心了。
“我……”唐宛宛甫一開口就頓住了,明明這幾天成日想着這句話該以怎樣的語氣怎樣的表情說,她連陛下會是什麽樣的反應都想了個大概,這會兒開口卻莫名羞得厲害,連耳根都燒了起來。
唐宛宛深吸一口氣,閉住眼睛一鼓作氣說:“我肚子裏有了個娃。”
肚子裏有了個娃……有了個娃……娃娃娃娃娃。
晏回摸她肚皮的手一僵,仿佛被一道驚雷炸響在頭頂,直接給他炸懵了,那最關鍵的一個字成了回音似的,在他腦海裏層層回蕩。那一瞬間晏回連呼吸都屏住了,全身血液都噌噌往上湧,腦袋愈發成了漿糊。
他渾渾噩噩地問:“你……再說一遍,肚子裏有了個什麽?”
“寶寶,孩子,娃,小殿下。陛下你總算能當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