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孕吐
唐夫人留下用了一頓午膳就回去了, 臨走前還從晏回那兒得了個“每月可入宮三次”的口谕,對這個準女婿當真是越看越滿意。
以前宛宛只是宮妃, 放在民間算是貴妾, 唐夫人知道宛宛與陛下感情甚篤,卻從不敢把陛下往“女婿”的上頭想。她先前提着心吊着膽, 怕太上皇和太後因為宛宛沒有懷上而失望, 又怕宮裏會添新人。
這會兒宛宛有了身孕,唐夫人總算放下了心, 至于能不能入主中宮、能不能提攜父兄都是後話。唐夫人只覺得女兒有了倚仗,将來就算宮裏進了新人, 也沒人能欺負了她去。
這日晏回從禦書房回了長樂宮, 剛進內室就見唐宛宛半死不活地癱在床上, 含着一泡眼淚哀哀戚戚說:“陛下,我難受。”
晏回忙上前坐在床邊問:“又吃不下東西?”
大多數有孕的婦人都要經歷害喜這道坎,大概是在懷上孩子一個半月左右就會食欲不振、惡心幹嘔了, 可那時晏回還昏迷未醒,唐宛宛整副心神都在晏回身上, 一天四頓吃得好好的。
這會兒家裏的頂梁柱重新站起來了,她的身子立馬就嬌氣了。
太後指來的兩位孕嬷嬷也是急得不行:這些年給宮裏宮外多少貴人養過胎了,從沒見過害喜這麽厲害的, 幾乎是吃什麽吐什麽,連漱口的茶水都入不了口。
都說吃些酸的就能止吐了,可放在唐宛宛身上照樣沒用,連葡萄和橘子她都吃不下去, 說是酸得咬不動。娘娘自己都餓得眼睛發花,肚子裏的小殿下怎麽能受得了?
把這個道理跟唐宛宛說通,她也知道不吃主食對孩子不好,每天逼自己吃兩碗飯。以前食欲那麽好,這會兒卻連吃一口魚、吃一塊排骨都淚眼婆娑的,還得一只手按着喉嚨忍着嘔,快把晏回給心疼死了。
長樂宮小廚房的幾個廚娘更是累了個半死,要是娘娘明明白白說自己想吃什麽,就算是龍筋鳳髓她們也能想着法兒折騰出來。
偏偏娘娘壓根沒食欲,不管做什麽呈上去都是只動一筷子。每天有廚娘專門負責稱重,比如晌午呈上去八樣菜,刨去盤子統共八兩重,撤下來的時候是七兩,又只用了半兩米飯,這就說明娘娘沒吃夠份量,她們還得絞盡腦汁接着琢磨新鮮花樣。
這會兒才兩個半月,肚子還沒顯懷,晏回輕輕摩挲着她的肚皮,又側過臉貼上去聽了聽動靜,低聲感慨:“壞東西,可把你娘折騰壞了。”
唐宛宛掀起眼皮有氣無力地瞅了他一眼,哼哼了兩聲,連說話都提不起勁兒來。
晏回微一琢磨,把宛宛以前喜歡的東西都在腦子裏轉了一圈,眼前一亮說:“不如朕給你念小話本吧?”
唐宛宛剛要點頭,又立馬改了主意,說:“不能念小話本!我娘說孩子能聽懂大人說話,萬一将來長大了像我一樣不學無術,我得哭死去。”
“那你想聽什麽?”
唐宛宛一咬牙:“念論語。”
難得她有這份心思,似乎有點當娘的模樣了。晏回笑了笑,也不需叫人去取書,他打小沒讀過三字經百家姓這些簡單的,論語就算是他的啓蒙書了,這些年有了空閑也時常翻一翻,不能說倒背如流,卻也能背下半本來。
“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
“道千乘之國,敬事而言……”
晏回念書時語氣都沒個起伏,從頭到尾就那麽一個調調,唐宛宛聽得更頭疼了,身心都在遭受摧殘,剛聽了幾句就睡着了。
晏回給她蓋好了被子,坐回桌前翻了兩本奏章,床上的小美人睡得很沉,連翻身都沒有,卻不知怎的老是分他心神,晏回總想要回頭去看上兩眼才安心。
看了一刻鐘他也沒看完兩本折子,當真靜不下心來,晏回索性偷了個懶,享受了一個難得的午休。
這些天他清早上完朝,去到禦書房忙一個時辰,到晌午的飯點前帶着剩下的折子從禦書房的密道走回長樂宮。
宮中密道繁複,通向宮裏的都不算什麽,還有通向外城的,甚至是直接通向京郊的。天底下觊觎這個位子的人多了去了,身為帝王總得居安思危才行。
而晏回從密道回了長樂宮,傍晚再從禦書房中走出去的卻是暗衛扮的假皇帝了。他得了陛下吩咐,要去每位娘娘的宮裏呆一晚上。
正因如此,這幾日宮裏有不少人私底下議論紛紛,都說賢妃娘娘徹底失寵了。
唐宛宛剛進宮那會兒獲寵,宮裏好幾位都瞧不上,以為陛下就是貪個新鮮,新鮮勁兒過了也就乏味了;誰知這一寵就寵了大半年,多少人背地裏恨得咬牙。
一個月前陛下中了毒,賢妃娘娘被太後罰閉門思過了,這可真是皆大歡喜。
等到陛下醒了,賢妃的肚子又傳出了信,甚至有了“天将奇子”的傳聞。衆嫔妃氣得仰倒,若不是宮裏查得嚴,指不定要紮幾個小人洩憤。
誰知這會兒又柳暗花明了?陛下他已經連着半個月沒進過長樂宮的門了!
宮裏就這麽大塊地方,各處都是眼線,陛下每天的動向都清清楚楚的。陛下醒來後重新上朝,一直在乾清宮住着,壓根沒去過長樂宮。
趙美人試着往禦書房送了一盅補益粥,本以為陛下會像以前一樣不讓她進門,誰知陛下不光讓她進了禦書房,竟然還當着她的面把那粥給喝了!雖然态度冷冷淡淡的,統共只說了三句話,可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而這兩天事情又有了新變動,長樂宮那位不但沒有重新獲寵,陛下竟然還往各位娘娘的宮殿去了,按着三位美人、關婕妤、鐘昭儀的順序依次走了一遭,總算開始“雨露均沾”了!
暗衛趁夜來長樂宮禀報:“啓禀陛下,奴才已經按您的吩咐去過各位娘娘宮中了。”
晏回落下筆問他:“與朕說說,她們各自都是什麽反應?”
“鐘昭儀勸奴才雨露均沾,搬出兩本古籍來,說為帝者該如何如何,絮絮叨叨說了一晚上;侯美人唱了一晚上的曲兒,唱完一遍又一遍,奴才不知該如何應答,只好聽着她唱,侯美人唱得嗓子都啞了。”
“唱的什麽?”晏回來了興致。
暗衛清清嗓子,尖着聲音學了幾句:“妾一日不見郎君思之如狂~兩日不得見朝思暮想~三日不得見魂牽夢萦~四日不得見暗自神傷~五日不得見愁腸百結~六日……”
侯美人擅唱曲也擅矯情,兩者加一塊兒就成這樣了。
暗衛還要接着唱,晏回擺擺手打斷了:“說別的吧。”
“至于馮美人和趙美人……”暗衛陡然紅了耳根,艱難道:“一直往奴才身上靠,還要喚人備水沐浴……奴才迫于無奈,只能把她倆喊到院子裏說話,在外頭點着燈籠坐了一整夜。”
晏回勾了勾唇,想想那情境就覺得好笑得很。這只說了四個,他又問:“那關婕妤呢?”
暗衛答:“關婕妤見了奴才臉色不太好,陛下交待奴才的話還沒問完,她就說自己着了涼,怕過了病氣給陛下,委婉地讓丫鬟送客了。”
也不枉宛宛把她引為知己,晏回心說。
“按您的吩咐,先是去了三位美人的住處,然後是關婕妤和鐘昭儀,德妃那裏還沒去,可要奴才……”
“不必。”晏回搖搖頭:“德妃那裏朕親自去。”
德妃住在西六宮之一的韶寕宮,宮人規行矩步,調教得很好。晏回剛到韶寕宮便見寝殿前站着一排丫鬟,各個手中提着精美的宮燈。
德妃候在宮門前,拿帕子沾了沾眼角,聲音微微泛着哽:“這麽些年,陛下總算是記起韶寕宮了。”
晏回扯唇笑了笑,揮退了丫鬟,只與她說話。
“陛下可還記得這對玉雕喜鵲?這是您六年前送嫔妾的,嫔妾一直好好留着。後來您逢年過節賞下的東西雖貴重,卻都沒有它用心。”
絮絮叨叨說了好幾樣舊物,德妃轉眼一瞧,卻見陛下面上無動于衷,心涼了半截。她笑得有些難堪:“我就知道陛下是在跟賢妃妹妹怄氣,這才記起嫔妾的。”
晏回視線定在她臉上,沒作聲。
“不知妹妹怎麽惹您生氣了?嫔妾也好去點點她。”德妃試着問。
晏回心念一閃,說:“先前朕是為救她而受傷的,前些日子一直昏迷不醒,卻聽宮人說她好吃好睡,絲毫不挂心。”
“這……”德妃嘆了一口氣:“陛下也是胡鬧,您的安危才是最緊要的,我們姐妹都要往後排。若是嫔妾在場,寧願為陛下舍了命,也不願見您傷着一絲半點。這回确實是妹妹的不對。”
“若是她有你這樣懂事就好了。”晏回長聲感慨。
德妃遲疑了一小會兒,為難地開口:“有一事,嫔妾不知該不該說……”
“你直說就是。”晏回說。
“先前陛下您受了傷,太後罰賢妃妹妹閉門思過,這一個月長樂宮一直閉着門,嫔妾想去探望都不行,送去的禮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昨日嫔妾問了問太後娘娘,太後卻說長樂宮早就解了禁,可妹妹這些日子都沒去太後那兒請安。”
“想來是妹妹覺得委屈了。”德妃捂着唇笑出了聲:“小姑娘家臉皮薄,得陛下您好聲好氣地哄兩句才行。”
晏回重重哼了一聲,眸中一片冰冷:“身為宮妃就該知道分寸,自己做錯了事還得要朕去哄她?誰慣她這臭脾氣?”
“陛下還是在賭氣。”德妃眉尖輕颦,仿佛真的是在為兩人怄氣而發愁似的。兩人靜靜坐了一會兒,又聽德妃慢慢說:“都說妹妹肚子裏的孩子是火龍轉世,可這天降火龍,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這話怎麽說?”晏回奇道。
德妃瞧了他一眼,憂心忡忡接着道:“嫔妾翻了幾本講神仙志怪的古籍,裏頭都說盛世時真龍隐于山澗,亂世才有真龍出世。如今又非亂世,怎麽能……再者說,這浴火而生的火龍想來是個脾氣暴的,若是教養得宜,興許能威懾天下;可若是驕縱着長大,以火龍之能,将來怕是要成為我大盛之禍。”
已經快要立夏了,晏回卻覺得一股冷意從脊骨直直蹿上了天靈蓋,他定了定神繼續問:“你的意思是?”
德妃放柔了聲音:“妹妹年紀還小,自己都像個孩子,如何能照顧好小殿下?這孩子雖與我無關,可宮中姐妹都是一家人,我少不得要幫上一幫。陛下若是信得過嫔妾,不如将來把小殿下放到韶寕宮來養,嫔妾定視之如己出。”
她小心觑了觑晏回的神色,瞧不出端倪,又繼續說:“嫔妾執掌宮中中饋,不如把宮中事務交由妹妹管着,讓她多歷練兩年。到時候性子穩妥了,再将小殿下接回身邊去養。陛下意下如何?”
晏回面上不顯,放在膝頭的手卻攥成了拳頭,勉強出了聲:“容朕再想想。”
原本打算坐一晚上的,可晏回一刻鐘都呆不下去了。他看着面前這張笑盈盈的美人臉,只覺毛骨悚然,全身都緊繃繃的,甚至連每一根頭發絲都不能放松。
等到離開了韶寕宮,晏回臉上丁點笑意都沒了。
他以前一直覺得這世間言語是最無用的,只會口誅筆伐的大臣無用,遇事喋喋不休的人無用,紙上談兵的人無用,光說不幹的人更是無用。
這是晏回生平頭回覺得言語也能成為一柄利劍,殺人不見血。
就這麽短短半個時辰,德妃不光訴了情意表了忠心,還委婉地批評宛宛不懂事,說她埋怨太後;還說火龍轉世可能會帶來災厄,最後甚至想将孩子養在自己膝下。
尤其她說的話還句句聽來在理。晏回毫不懷疑,今日若不是他對宛宛用情深,怕是真的要答應下來了。
心中餘悸未消,以至于他夜裏回到長樂宮的時候都把唐宛宛給吵醒了,宛宛揉了揉眼睛,奇怪地問:“陛下一直抱着我做什麽?”
晏回親她一口,低聲說:“受了些驚吓,朕得緩緩。”
唐宛宛這幾日孕吐不那麽嚴重了,也不用再去學館,次日就到慈寧宮請安去了,正好跟逢一五請安的衆嫔妃撞上。
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跟陛下過了一晚上,衆嫔妃各個打扮得明豔豔的。可再瞧唐宛宛,似乎比以前少了兩分生氣,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因為懷着孩子,臉上連點粉都沒撲,看上去挺憔悴。
她來給太後請安的時候臉上都沒個笑模樣,看來确實是失寵了。衆嫔妃心裏哼哼冷笑:懷上龍子還能失寵,這麽蠢的也是沒誰了。
待出了慈寧宮的門,德妃循循善誘:“妹妹你不要急,也別跟陛下怄氣,還是得想想怎麽讨陛下的歡心才是正理。別看陛下這些時常往我們宮裏跑,可他心裏還是有你的。”
唐宛宛是唯一一個知道她們口中的“陛下”是假的的人,這會兒聽得心虛得很,不知該回答什麽,只好胡亂點點頭。
後頭跟着的侯美人忽然輕輕“啊”了一聲:“趙美人,你這是怎麽了?怎麽脖子上有好幾個紅印?”
趙美人雙頰一紅,不知想到了什麽深吸了口氣,低着頭羞赧地嗔了一句:“還不是陛下他……”
侯美人不說話了。
“呵,戲真多。”一旁的馮美人翻了個淺淺的白眼,“還不是蚊子叮出來的包?你瞪我做什麽,我身上也全是!”陪陛下在院子裏幹坐了一晚上,看月亮看星星聊人生,都快被蚊子咬成篩子了。
唐宛宛已經從暗衛那裏聽完了前情,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捧着肚子笑得快岔氣了。一旁的紅素緊張得要命:“娘娘您快別笑了!醫女說不能大笑的。”
一衆嫔妃表情都不好看了,本來還覺得賢妃這副憔悴的模樣看着怪可憐的,這會兒卻被人家給當笑料了,真是太讨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