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鼠疫

“你手上是什麽!”

聽到陛下這麽問, 衆人忙去看那嬷嬷的手,只看到一雙白白淨淨的手背, 一時面面相觑, 不明白陛下為何勃然大怒。

晏回方才恍惚了一瞬,竟拿不準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冷聲斥道:“擒住她, 看看她手裏是什麽。”

兩個離得近的丫鬟扭住了人,翻過那嬷嬷的手心一看, 兩人“啊”地驚叫出聲,竟蹭蹭往後退了幾步, 不敢再上前去。只見這孕嬷嬷手心裏竟生着好幾個膿疱, 大的小的, 甚至破皮滲血,一眼瞧上去十分可怖。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啊!”那嬷嬷膝行着上前來, 還要再辯解,晏回劈手抄起一只存放參片的瓷罐朝她面門擲去, 直接把人砸暈了。

年紀輕的丫鬟不知道這是什麽,只是怔怔看着,同為孕嬷嬷的何嬷嬷壯着膽子上前将她的袖子掀起來瞧了瞧, 小臂之上也全是膿疱,整條胳膊已經潰爛得不成樣子。

何嬷嬷眼前一黑,全身抖成篩糠,恨不得立時從這屋子裏逃出去, 幾不成聲:“陛下,這、這是瘟疫啊!”

屋子裏的人臉上血色霎時褪了個幹淨:“……瘟疫?”

“還傻愣着做什麽,快把人押下去!”晏回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她可有碰過娘娘?”

“有的。”醫女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答:“碰過娘娘的手和腿……還拿帕子給娘娘擦過汗。”

晏回臉色遽變,一時間竟覺頭暈目眩。他勉強定了定心神,又問:“先前給小皇子剪臍的是誰?”那會兒他整副心神都在宛宛身上,沒有留意到是誰用的剪子。臍部本就是容易傷風發炎的地方,要是被那嬷嬷手上的污血碰到了,後果不堪設想。

“不是她!”醫女也想到了這點,哽聲笑了下:“給小殿下斷臍會有厚賞,奴婢……奴婢為了這賞,方才是搶着去拿剪子的,嬷嬷沒有碰到小皇子!”

晏回稍稍松了一口氣,定定神,一連串命令出口:“将小皇子和小公主送到慈寧宮,留在長樂宮的兩個奶嬷嬷不用了,讓太後另找兩個;再拿着朕的腰牌去請劉将軍、江大人、熊大人入宮,圍護長樂宮的三百羽林衛不動;你們将每個角落縫隙都清理一遍,把太醫院院正及所有疾醫請來,給長樂宮的每個人查看。”

晏回恨恨道:“脫衣查,看看誰身上還帶了膿疱,通通關到東長房去。”

得聞此事,太醫院院正康大人肝膽欲裂,帶着一群太醫緊趕慢趕地到了長樂宮。他生平親身經歷過兩回大疫,一回在江南,一回在山東,傷病者死其四五,城中多絕戶。整座城令重兵圍成死地,甚至連一口薄棺都買不着,死屍只能丢到亂葬崗去火化。

大盛建朝二百餘年,死者過萬的大疫共計一十五次,京城也發生過一次,可宮裏頭從來沒有過啊。以前的師父告訴他,當太醫就是要把腦袋別在腰帶上,康大人卻從未覺得自己離掉腦袋這麽近。

康太醫拿白帕蒙住口鼻、手上裹着布巾去看了看那孕嬷嬷,面上鎮定,可心裏卻是突突地跳,低聲喃喃道:“發低熱,寒戰,手心及四肢的膚表有瘀斑,且出血有膿。”

“是何病症?”晏回沉聲問,甚至還往好處想,會不會只是一種普通的膚病。卻聽康太醫說:“若是老臣所料不錯,這是鼠疫。”

鼠疫。

晏回閉了閉眼,聲音微啞接着問:“她碰過娘娘的手臉,娘娘可會染上病?”

康太醫低着頭不敢看陛下的神色,沉聲說:“鼠疫性烈,正氣稍衰者觸之即病,呼吸便可染病。且一人得病一家染,動辄禍及鄉裏。若在兩日內發低熱,便說明是染上病了。”

“老臣先開一副急方,令長樂宮每人一日兩次服下。”康太醫勸道:“陛下先別急,娘娘身子底子好,又一向護養得宜,興許染不上病。”

晏回聽不進去,只揮揮手說:“你去吧。”

經太醫和醫女一番徹查,近身伺候那嬷嬷的兩個小丫鬟已經發了熱,甚至跟她倆同屋的丫鬟也遭了秧,被帶走的時候幾人還渾渾噩噩想不明白:不過是這兩日精神頭不太好,有點暈暈乎乎的,怎麽就染上鼠疫了呢?

唐宛宛醒來時已經是次日傍晚了,一睜眼便發現身邊伺候的人少多了,先前屋子裏擠着十幾個人,這會兒只有紅素絮晚和娘親了。

“娘?”

唐夫人正在打如意結,見女兒醒了立馬笑了開,坐到宛宛床邊想要摸摸她的臉。手還沒碰上宛宛的臉,唐夫人又收了回來,叫丫鬟打了水洗淨手,這才重新坐回床前,笑着說:“可算是醒了,都睡了九個時辰了。”

唐宛宛仿佛做了一場夢,身上疼得好像被車輪碾了一遍,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肚子,迷迷糊糊地問:“我肚子怎麽還這麽大?我記得我好像是生完了呀。”

“傻什麽呢,昨天就生完了。”唐夫人笑得不行。

“我生下的兒子閨女呢?”

唐夫人不動聲色,還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瞪了她一眼:“在偏殿住着呢。你剛生産完不能見孩子,你這會兒一身汗,坐月子又不能洗澡,只能擦擦身子,萬一給孩子染了病氣就不好了。都是當娘的人了,怎麽連這規矩都不知道?”

坐月子不能洗澡是真的,不能見孩子卻是假的。這麽半真半假地一說,唐宛宛還真被唬住了,委屈兮兮地問:“一個月不能見孩子啊?”

唐夫人笑了笑:“得七日,你耐着性子等七日就行了。”太醫說染上鼠疫一到三日內就會顯出症狀,若是三日內沒有發熱,即說明沒被染上。唐夫人往多說了幾天,就怕有個三長兩短。

這會兒身上還疼得厲害,剛當了娘,唐宛宛還沒什麽深刻的感悟,想着不過是七天,那就等上七天吧,又問:“陛下呢?”

“陛下陪了你一上午呢,這會兒辦正事去了,晚上就過來。”

而此時的晏回面無表情地坐在刑堂裏,雙耳之中充斥着的全是慘叫聲,有的近有的遠,有扯着嗓子嚎啕的,有求神拜佛的,也有低低呻吟的。宮中就這麽一個私刑之處,設在地底下,透不進半分天光,明晃晃的燈籠反倒添了兩分詭谲。

“陛下饒命啊!”鄧嬷嬷哭求道:“老奴前日胳膊上莫名生出了幾個膿疱,心中也是怕得很,想要求個旨找太醫去看看,可我想着如今正是娘娘生産的關頭,若是被人知道,我如何能留得性命?老奴想着再熬幾日,等娘娘生了就好了,這才瞞下的!”

這鬼話晏回一字不信,若她只是想瞞下來,該推說身子不适,不能給娘娘接生。可她卻故意去摸宛宛的手,甚至要拿着剪子給女兒剪臍,這番話定是假的。

鼻間全是血氣,鄧嬷嬷死活不招,已經暈過去了。晏回手心裏攥着個小小的佛墜,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他不怕造殺孽,卻怕給倆孩子招了煞。

念及此處,晏回揉了揉眉心,出聲吩咐了一句:“停手吧,別打死人,給她灌點參湯,留着一口氣慢慢審。”

執刑的漢子應喏收了刑杖。

長樂宮管事的公公拿着一本厚厚的冊子,一行一行照着念:“娘娘是三月初四診出有孕的,鄧嬷嬷三月十九住進了長樂宮,身上穿的衣裳一套,頭上首飾一套,另有月事帶一袋、碎銀八兩,并未夾帶任何東西。”

娘娘有孕是大事,長樂宮伺候了一年的人都得重新查一遍,更別說是從外邊來的了,幾乎沒有隐私,帶進來的所有東西都得查清楚。

“這大半年來,鄧嬷嬷出過長樂宮五次,其中兩回是去過內務府的,每回都是跟着長樂宮的宮人去內務府領自己的穿用及月銀,後來長樂宮的份例都由內務府派人送來,她就沒去過了;另三回是去宮門口見親人,她兒子女兒是宮外的人,依宮規每兩月可至順貞門探望一次,共入宮三次,每回都是搜過身才放進來的,并無可疑之處。”

晏回一字一字地琢磨了一遍,“還有什麽?繼續念。”

“鄧嬷嬷曾在去年與何嬷嬷一起給平定侯家的少夫人安過胎,今年八月十九,正是其子滿周歲,那家少夫人往宮裏送了兩份禮向兩位嬷嬷致謝。”

晏回心中一動,“送的是什麽?”

“兩匹素錦和一妝奁的金飾,盒子裏沒有暗匣,錦綢裏也沒有夾着東西。”

……

在刑堂耗了大半日,晏回聽得頭昏腦漲,鄧嬷嬷出入長樂宮時守門的宮人、同行的丫鬟、搜身的女衛,甚至時間地點,所有人的說辭都能對得上,竟尋不出任何端倪來,查不出是誰說了謊,一點線索都沒有。

有那麽一瞬間晏回甚至在想:會不會那嬷嬷說的是真的?她被老鼠或者跳蚤咬了一口,染了病又不敢聲張,這才忍了好幾天的?可她專門去剪臍又作何解釋?

待出了刑堂,江致唏噓道:“坊間都說娘娘是有大福的,以前微臣還不當回事,這回卻是深信不疑了。”

“怎麽說?”

江致微微一笑:“要不是娘娘身有福氣庇佑,怎麽會好端端地把三個孕嬷嬷調離了身邊呢?要是鄧嬷嬷常伴娘娘身側,在吃食中動了手腳,後果不堪設想,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晏回扯了扯唇,眼中浮起了兩分笑——那是因為宛宛嫌她們唠唠叨叨煩人得很,又因為這是母後指來安胎的人,她不好明着嫌棄,于是裝了兩天頭疼,把人調到了偏殿去。

太醫說鄧嬷嬷染上鼠疫已有三五日,長樂宮卻一直沒人察覺。這會兒是深秋了,厚衣裳一裹,丁點都瞧不出來,手心裏生的膿疱虛握着遮掩一下便可,這是在太後身邊跟了好些年的嬷嬷,誰會讓她打開手心去看看手洗得幹不幹淨?

要不是昨日宛宛生産時,晏回就坐在床邊,位置低,那嬷嬷拿着剪子上前時又離得近,晏回一眼看過去就看到了她手心裏的膿疱。要不是如此,怕是得中招了。

冥冥之中竟似真有天意庇佑着他們一家,宛宛把人調離了身邊;晏回看到了嬷嬷手心裏的膿疱,把人踢了開,沒讓她碰到女兒;之前醫女為了讨賞,搶着給兒子剪了臍,也沒讓那嬷嬷沾手。

樁樁件件,都是天意。

不過片刻功夫,晏回眼中的笑意就斂了去。因為這事一點頭緒都沒有,像兩月前那醫女亂說話吓唬宛宛的事一樣斷了線索,是何人指使、通過何種方式、哪些人是奸細都查不出來,仿佛只是無心之失。

這會兒疑心病洶洶來襲,晏回連在長樂宮中呆了一年的紅素幾人都不敢深信,無論是臉熟的臉生的,看哪個都覺得可疑,非得把人盯一遍才能稍稍安心。

從刑堂出來更衣沐浴之後,晏回又順路去慈寧宮看了看倆孩子。剛吃過奶睡下了,并排排躺在安着護欄的小床上,攥着小拳頭睡得很是香甜。

晏回隔着兩步距離靜靜看着,笑得微微發苦:當爹的來看自家孩子還得拿帕子蒙着半張臉,真是沒誰了。那天孕嬷嬷碰過宛宛,他又天天跟宛宛臉對着臉的,生怕自己也染上了病。

再想想宛宛,得好幾天看不到孩子,晏回心疼得眼睛發酸。

“皇兒,你當真不要搬到養心殿去住一段時日?”太後勸道:“你若出身尋常人家,妻子尚未脫險,你便該在床前照顧,母後絕不攔你。可你身為帝王,身上尚擔負着江山社稷,怎麽能如此荒唐?萬一……”

晏回搖搖頭:“兒臣若不在她面前,宛宛會多想。”

瞧見太後欲言又止,晏回溫聲說:“母後且寬心,已經一整天了,宛宛沒有發熱,寝殿伺候的宮女也無人抱恙,再等兩日就能确定脫險了。”這會兒只影響了伺候那嬷嬷的兩個丫鬟,還有跟那兩個丫鬟同屋的幾人。

太後嘆口氣,又問:“可有去德妃那裏查查?”

“德妃這大半年吃齋念佛,派去的幾名暗衛日日不離韶寕宮,不會是她。”

“那程家呢?”太後低聲說:“母後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心眼太小,每回遇上事總是會往那老賊頭上想。”

晏回苦笑道:“就算懷疑程家,也得抽絲剝繭一路沿着線索摸過去,可如今一點頭緒都沒有。”

太後沒話說了,晏回又伸長脖子往床上望了一眼,轉身回了長樂宮。

他進寝宮時,唐宛宛剛解了手,疼得眼淚汪汪的,委屈兮兮地喊了一聲:“陛下!”

晏回上前握住她的手,低頭親她一口:“醒了?”

“你去看了孩子沒有?咱孩子什麽樣我還沒見着呢。”唐宛宛小聲哼哼,昨天生下大兒子的時候她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當時疼得厲害,早忘了什麽模樣,只記得特別醜。

晏回叫紅素取來紙筆,他記性好,畫功也好,用兩刻鐘給倆孩子各自畫了一張小像。唐宛宛拿到眼前瞅了瞅,立馬被嘴裏還沒咽下去的粥給嗆着了,咳得聲嘶力竭的,動作稍稍一大,身下更是疼得要命。

“怎麽能這麽醜呢?”唐宛宛淚眼婆娑地說:“我這麽好看,陛下也這麽英俊,怎麽他倆一個比一個難看?”

唐夫人沒好氣地說:“可拉倒吧,你剛生下的時候比這還難看呢,腦袋是尖尖的,十多天之後才長圓。還因為時常朝右側睡,把頭給睡偏了,我跟你爹得拿根帶子把你綁在左邊睡,不能讓你翻身。”

“真的啊?”唐宛宛被唬住了,一時也分不清她娘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轉頭又瞧了兩眼畫像,喜滋滋地說:“沒事,都說小時候醜的長大了就好看了。”

懷孕不好受,生孩子不好受,坐月子也不好受。唐宛宛一直沒出過寝宮的門,連下地都少,壓根不知道長樂宮少了十之七八的人,有的被抓去審訊了;有的染了疫病被關到東長房去了;有的年紀小,藏不住事,都遣回了內務府。只留下她最親近的紅素幾個,來維持表面的和平。

這麽大的陣仗自然瞞不過宮裏人,都在暗暗揣測長樂宮這是怎麽了。鼠疫的消息卻瞞得好好的。

唐宛宛唯一詫異的是為什麽屋子每天都要擦灰,把犄角旮旯都要擦一一遍,丫鬟每個時辰都要洗手,還有她用過的茶杯和被褥每天都要換。

她只當所有的産婦都是這樣的,還覺得這習俗挺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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