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藕花深處少年郎

仲夏之季,清晨時分,遠方那日頭尚隐在天之彼端。一夜天水迷散過後,前日的暑熱便不覺消散了幾分。十裏荷塘之上,籠罩着一層若有似無的浩渺煙波,晨風拂過,湖上漾起層層碧色漣漪,襯着這湖光天色,宛如一幅如夢畫卷。

在幾聲啼岸的白鷺聲後,有一縷少女的歌喉自那浩瀚荷塘之上隐隐傳來,聲如銀鈴,随風而來,低吟淺唱:“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哎喲……”

“撲通!”

一聲驚叫聲,伴随着重物落水的聲音,打破了這碧波荷塘寧靜的清晨。

蓮花瞬間咽了歌喉,停下手中撐着的竹篙,一雙玲珑剔透的眼睛四下張望,找尋着聲音的來源之處。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依稀聽到前方不遠處似有人在呼喊“救命”。

她辯得大致方位後,便雙手執篙,驅動小船快速向前行去。待船行至數丈遠時,果不其然在隐隐霧色下看見了一只小船,而離那小船幾尺之外的湖中央,有人正在水中撲打着水花,掙紮着求救。

她忙放下手中竹篙,一縱身靈活地躍入水中,不消片刻便将那人救上了小船。

落水的乃是一位青俊模樣的少年公子,蓮花将他伏在船頭,并不斷地替他拍打着後背,讓他能順利地将嗆進肺中的水全數咳出來。待那人轉過身來,她才得以看清他的面容,只見他一身白衣,銀冠束發,俊朗的面容因溺水之故隐透着青白之色,額前幾縷碎發散下,略顯出幾分狼狽之色。

“呵呵……”蓮花看着咳個不停的他,輕笑出聲。

他聽到女子的笑聲,頗顯尴尬,擡起頭打量了她一眼,卻半紅着臉側首問道:“姑娘在笑什麽?”

蓮花看他略帶羞怯的樣子,便更是有了笑意,她打趣着道:“我是在笑,你即不識水性,一個人跑到這空曠的湖面上來做什麽?”

那人嘆了一口氣,道:“近日天氣炎熱,家父受了些暑熱,肝火郁燥,不幸病倒。我聽大夫說,摘些新鮮的蓮子就着當天的露水煮成茶水飲下最能治病,就一大早起了身前來。從前坐船坐慣了,沒想到原來這駕船卻不是件易事,幸而遇見了姑娘,要不然可真得入這湖裏喂魚了。”

“哦,原來是這樣。”蓮花聽他一說,心底驀然升起一抹敬佩,“公子你可真孝順!”

他聽了卻笑着搖了搖頭,道:“這沒什麽,古語有雲‘百善孝為先’為人子女,理應以長為先,尊老敬賢。”

蓮花聽了掩袖一笑,說道:“小公子你真有趣,說了這麽多,不知該如何稱呼啊?”

只見他雙手交疊對她鄭重地行了一禮,低着頭說道:“在下江陵裴梓朔,今日蒙姑娘相救,他日若姑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必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蓮花見他言辭懇切,入情入理,然卻發覺他上船已久,卻未敢正眼看着自己說話。心中便暗生幾分愠惱,遂不冷不熱地說道:“公子這話說的雖好聽,但你說話卻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難不成是本姑娘長得醜陋,怕污了公子的眼睛?”

裴梓朔大窘,忙解釋道:“姑娘多慮了,并非如此,并非如此……”說着,不得以僵硬地擡起頭,然只看了她一眼便又吓得側過臉去。

蓮花原本在心中壓抑的不快,此刻愈加浮上心頭,她惱火道:“即非如此,你為何不擡起頭來?”

在她的質問聲中,裴梓朔再次僵硬地擡起了頭,一張清俊的臉,一本正經地看着蓮花的眼睛,卻連眼珠子都一動不敢動。

蓮花看着他渾身僵硬、滿臉通紅的模樣,心中正百思不得其解,低頭忽而看見了自己濕漉漉的鞋子,眼睛順着鞋子往上看去,瞬間一記驚雷在她腦中炸開。

她一手護在胸前,一手指着他尖叫道:“你還敢看,快轉過臉去!”

得了她的命令,裴梓朔如蒙大赦般地轉過了身,背對着她。他看着眼前那一片碧色的荷塘,長長地舒了口氣,臉上的溫度這才慢慢降了下來。

蓮花又是尴尬又是窘迫,剛才只顧着與他說話,竟忘了大夏天的,自己衣着單薄。這一身粗布麻衣,此刻因沾了水正全部緊貼在身上,雖不像那絲綢一般有着透明之色,卻将她玲珑有質的身形勾勒得輪廓畢現。她瞪了一眼背對着她而坐的裴梓朔,輕哼一聲,不再說話,拿起竹篙撐着她的小船往河岸邊駛去。

上了岸,将船系好後,裴梓朔也未敢回頭,只側身對蓮花行了一禮,幾多感謝後,便欲離去。

“等等……”蓮花在後面喚住他。

裴梓朔剛停下腳步,便感到身後有東西扔了過來,他微微側首一看,乃是幾捧新鮮的蓮蓬。

身後傳來蓮花的聲音:“這些蓮蓬你拿去為你爹爹治病吧。不過切記,蓮子雖能清涼拜火,養心安神,但蓮芯苦寒,多食傷身,最好将其分開食用才好。”

裴梓朔聞之大喜,遂再次背對着她作了一輯,說道:“多謝姑娘,恕在下唐突,敢問姑娘芳名,家住何處,來日定親自登門道謝。”

蓮花看着他腼腆的樣子,不禁掩袖而笑,半晌後說道:“我叫蓮花,家就住在這十裏湖旁的青衣巷中。道謝就免了,若公子下次還想尋些蓮子,直接找我來讨便是了。可別再孤身一人,跑到這湖中去了,這十裏湖中時有風浪,不識水性可是很危險的!”

··· ··· ···

幾日後的傍晚,落霞幕晚,青衣巷中的一間四方院中,蓮花正掄着根扁擔惡狠狠地從裏屋沖出來,追着院子裏的兩個小賊打。邊追嘴裏邊罵着:“你們倆個不長眼的小賊,偷東西竟敢偷到姑奶奶家來了,看我今天不打斷你們的腿!”

那倆兒小賊腿腳雖快,圍着院子跑了幾圈卻終是漸體力不支,于是便機靈的往門邊跑。眼看着身後的扁擔就要落下,他們手腳利索地除了門栓,一開門也不顧門外有人,橫沖直撞地跑了出去。而緊随其後的是蓮花用盡全身力氣掄出的一記扁擔。

“啊……”随着扁擔的落下,一聲男子的痛呼聲響起。

蓮花這才氣喘籲籲地擡起頭,看着正被自己的扁擔架着肩膀的來人面孔,不禁傻了眼。

茅草屋內,裴梓朔坐在屋中的小竹凳上,将衣領褪至肩下,露出寬闊肩膀上的一片淤青。蓮花看得有些目瞪口呆,自己當真是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幸虧這一下是打在了肩膀上,要是落在頭頂上那還不得出人命。

她自罐中倒出自家的藥酒,在他的肩膀上來回搓着,看着眼前的人,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卻仍是一聲未吭,不禁問道:“很疼嗎?”

裴梓朔不置一言,過了半晌,只輕輕地搖了搖頭。

然而自他額頭滑落的汗珠卻讓蓮花心中隐隐有了數,為了能分散他的注意力,她假裝問道:“公子今日可是來找我尋蓮子的?”

裴梓朔慢慢松開緊咬成一團的牙齒,臉上緊繃的神情亦有所緩,回道:“姑娘上次贈我的蓮子,我給家翁煮水服下後,家翁的病已有好轉。且聽說了姑娘于湖上救我性命,大贊姑娘英勇,此次特命我帶了些薄禮來拜謝姑娘。”

上完藥酒,蓮花幫他把衣領收拾好,輕笑着搖了搖頭:“呵呵,令尊缪贊了,他要是見到你今天這般模樣,大概贊我的英勇便要變成魯莽了。”

裴梓朔也笑了:“怎會,原是我來的太唐突了。”

他穿好衣裳,一轉首掃視了一遍屋內,只見室內家居清簡,一一擺放有致,卻不見有他人居住的樣子,索性問道:“蓮花姑娘,你一個人住嗎?你的家人呢?”

蓮花将藥酒放回櫃子裏,背對着他輕嘆了口氣:“我原是孤兒,幼時被義父好心從十裏湖旁撿了回來,我十四歲那年義父得了急症離世,如今家裏便只有我一人了。”

裴梓朔聞之,不禁心生一絲憐憫,接着問道:“那平日裏姑娘以何為生呢?”

蓮花聽了忽然來了興致便與他一一道來:“我自小在這湖邊長大,水性好的很,春天水暖之時可以下水捕漁采藕換錢,夏天的時候可以采蓮蓬。我平素又喜弄花草,閑暇之時鄰居家的王叔偶爾也會帶我到大戶人家幫忙做做花匠,掙點零工錢。”

裴梓朔聽了,心中更是敬佩不已,思索了一陣後,道:“在下不才,萌祖上庇蔭,家中于此地有幾方宅院,平日裏就曾為打理院中花木而憂煩過一陣。今日得遇姑娘可真是家中花木有幸,不知姑娘可願随裴某入府做裴某家中的專職花匠,幫裴某照顧家中的一院芳菲?”

蓮花聽得一愣,過了許久才回過神道:“公子的好意,蓮花心領,公子若有需求,蓮花願時常入府幫忙打理花草。只是蓮花過慣了無拘無束的生活,府上專職花匠一事,還是算了吧。”

裴梓朔聽後,急忙道:“姑娘你就答應我吧,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今日梓朔見恩人孤身于此,受肖小之輩期淩,想必亦非一日兩日,心中着實不安,若姑娘不答應,梓朔便坐在這兒一直等到姑娘答應。”

裴梓朔的話如一季久違的春風,拂過蓮花的心頭,所過之境花開遍地。自義父走後,她一個人生活多年,苦歷人世風霜,嘗盡世間冷暖。從前年少時那個柔弱的小女孩,如今已經長成了這般敢于孑身獨立的女子。然而即為女子,誰的心中沒有一個深閨夢,誰的心底沒有一片柔軟地。她将自己的小女兒心思埋進心底數年,此刻卻因為眼前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陌生人的一席話,而驀然拾起那一片遺忘多年的柔弱。

那一刻,她不記得自己是否有流淚,只知道自己是在一片心感神動後,如魔怔般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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