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唯願君心似我心
蓮花應了裴梓朔之請,入了裴府做花匠。然而,裴家之大卻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光是庭院便有好幾處,且一進院內皆是一片風光無限好。主人家的園子裏還從護城河中引了一泓清水作成池塘,楊柳立岸,依風輕揚。各處院子裏都植有不同的植被,茉莉瑩如雪,鳳仙爛若霞,薔薇滿枝,海棠争豔,一樹樹高大出塵的廣玉蘭與牡丹栀,總在寂靜的夜色中暗芳襲人。
是日夏末傍晚,庭院裏的紫藤開出了第二季花朵,在蜿蜒如盤龍的灰色枝杆頂端,懸挂着大串大串的碩大花穗,紫中帶藍,燦若天邊流霞。正應了那一句“密葉隐歌鳥,香風流美人。”
蓮花正拎着木桶為園子裏的幾株花草澆水,起身之時一回首,便看見那紫藤花架下的石桌上,正趴着鼾然入睡的裴梓朔。她蹑手蹑腳地走近,放下木桶,輕輕坐在了他旁邊的石凳上,一垂首,看見他英朗的劍眉下,濃郁的睫毛在緊閉的雙眸下投下的淡淡剪影。
蓮花低頭細細看去,只見他膚如白瓷,唇紅齒白,不由得讓她想起那折子戲裏的白面小生扮的英俊狀元郎。有風吹過,淡紫色的花瓣随風而落,有一片正好落在了他的額角處。蓮花伸手欲将它除去,卻發現他輕撣在石桌邊的左手上,正握着一方絲帕。
她帶着一絲好奇,将那絲帕輕輕從裴梓朔手中抽了出來,徐徐展開。只見那上好的絲綢之上,繡着幾朵風姿綽約的白蓮與碧色如翠的荷葉,繡帕的上方還題了半闕詞。“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一陣清風穿亭而過,花葉搖晃泛起陣陣紫藤花香。裴梓朔被掠過鼻尖處的花瓣癢地打了個噴嚏。他睜開朦胧的雙眼,待視線清晰之時,便看見坐在他身前同樣怔怔看着他的蓮花,“呃,蓮花姑娘,你看着我做什麽,難不成我臉上有東西嗎?”裴梓朔看着蓮花怔怔的面容疑惑道。
蓮花黠然一笑,揮了揮手中的絲帕,戲谑道:“我是在看,你一個大男人握着人家姑娘家的絲帕入睡,這春日一夢,可有臉紅否?”
裴梓朔剛睡醒,原本木然的一張臉,經她這一調侃赫然升起兩抹不自在的紅暈:“咳咳……”他低頭頭裝作咳嗽了兩聲,不自在道:“蓮花姑娘,你誤會了,這絲帕是我撿的。”
“哦!撿的?”蓮花好奇,“那你為何不還給人家?”
裴梓朔眨眨了眼睛,目光順着架上藤蔓攀延而去,慢慢憶起那日的些許細節。此事還得追溯到孟春時節,那日天晴日暖,碧草如絲,滿城春風中随處見可見随風而來的淡青色柳絮。此時正是出游踏青的好時節,裴梓朔與友人結伴出門游玩時,路經醉月樓,被這方從天上飄下來的絲帕遮住了額頭。
待他取下絲帕仰首望去之時,但見樓上的小軒窗前,立着一位青衣女子。眉目如畫,傾城似雪,一雙剪水秋瞳正出神地望着遠方,額間隐隐一點朱砂痣,如含苞待放的鳳仙骨朵,惹人凝眸。
裴梓朔等人看得一時怔仲,誰也不敢出聲打破這幅清逸絹致的美人臨軒圖。待到那如畫美人阖窗而去之時,他才回神想起,還未将此帕交還與她。後來一經打聽才得知,那女子是這醉月樓中花魁,喚作薛渺渺。聽說她一身傲骨才色無雙,雖身在青樓,卻從來只賣藝不賣身,因此引得一大批江陵才子與地方富甲的追求。且聽說她一天只見一位客人,拜見之人皆須提前下帖,通過審核才能見到她。他們一起進了醉月樓尋問拜帖,卻聽樓中人告訴他們,排隊報名見薛姑娘的人都排到了明年。
裴梓朔微嘆了一口氣,遺憾道:“我沒能見到那位薛姑娘,自然沒能将這帕子交還與她。”
蓮花留意到他提起那女子時,眼中流露出的異樣光彩和最後那一句時的遺憾。她拿着手中的帕子凝視半晌,說道:“想見她,其實也不一定很難,我這裏倒有一個方法可以一試。”
裴梓朔聞之大喜,忙問道:“什麽辦法?”
蓮花指了指繡帕,道:“你看這帕子上繡着白蓮,說明這定是帕子主人的鐘愛之花。還有,從這半闕《蔔算子》中亦可讀出,這位姑娘不甘淪落風塵的心境。而白蓮,出淤泥而不染,花瓣皎似聖雪,亦映出了這位姑娘的自身寫照。即是如此,你不妨以白蓮贈之,所謂‘紅顏易老,知己難求’說不定她見你能讀懂她的心思,會願意破例見你一次也未可知。”
裴梓朔聽了蓮花的一席話,眸中一亮,滿目震驚之色,他訝然道:“我只知蓮花姑娘心思細密,果敢堅強。然卻不知姑娘不僅能識文讀字,還如此博學,竟能将這一方絲帕與半闕詞,推理出如此有理有據之言,實在令梓朔不得不刮目相看。”
蓮花笑道:“博學二字可就真不敢當了,只是幼時收養我的義父,原是鄉裏的教書先生。蓮花愚頓,自小跟随義父左右,長篇大義沒學懂多少,字倒識得幾個,且十分愛看義父搜集的古人詩詞,看得多了,其中意境自然也能猜得幾分。”
“姑娘實在過謙了,古人雲‘巾帼不讓須眉’姑娘今日一席話,着實讓裴某大開眼界。”裴梓朔眼中滿是驚豔之色,然忽而想起一事,眸光卻又是一暗,“只是現在已是夏末秋初,湖上荷花大多已開敗,連那蓮子大多都已枯老,這白蓮怕是得到明年才能尋得了?”
蓮花搖頭,笑着安慰道:“公子忘了還有我嗎?誠然如你所說,在十裏湖邊望去,确實已經看不到荷花盛開,但若驅着小船在十裏湖上走上一遭,區區幾朵晚荷還是不難找的。”
“真的?”
那一瞬,裴梓朔好看的眉眼中閃過一星如流星般璀璨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太美讓蓮花看得有些入迷,她不自覺随着他的嘴角彎出同樣一抹好看的笑,對他說:“真的。”
··· ··· ···
第二天一早,蓮花将從十裏湖上繞了好大一圈才找到的一捧白蓮交至裴梓朔手中。他喜不自禁地抱着蓮花轉了一大圈,吓得蓮花輕叫了幾聲,才放她下來。他對她道了無數聲“謝謝”,便一轉身捧着一大捧白蓮跑了出去。
蓮花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如沐春風般地跑出了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心中暗暗想着,原來這世上會有一個人,讓你因他的難過而難過,因他的快樂而快樂。
她忽然想起少時曾讀過的一首詩,不禁脫口而出,“但願君心似我心……”然而念至下一句時,卻驀然地頓住了,不覺傻傻的愣在了那裏。
直到當日傍晚,蓮花才看到裴梓朔踏着一席春風,笑意盎然地從外面走了回來。他見到蓮花先是鄭重地行了一禮,随即笑着說道:“蓮花姑娘神算,我拿着那那束白蓮請醉月樓中小厮轉贈薛姑娘,半日之後那薛姑娘果然破例見了我,且與我暢談了許久。”
蓮花聽了道:“那公子可曾将那帕子歸還與她?”
裴梓朔一聽,俊朗的雙頰卻驀地升起兩片緋紅,低聲回道:“薛姑娘聽了我所說,卻并未将絲帕收回。而說即帕子被我所拾,便是與我有緣,而她即收了我的白蓮,自古來而不往非禮也,那帕子就所性贈與了我。”
蓮花聽了心中一空,淡淡應道:“哦……”
“總之此事還是多虧蓮花姑娘了,梓朔在此再次謝過!”說着又要行禮。卻被蓮花一手攔住:“公子與蓮花相識已久,以後就不要姑娘長姑娘短的了,這樣多生疏啊,你叫我蓮花就可以了。”
裴梓朔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蓮花以後也別再稱我公子了,喚我梓朔便是。”
自那日以後,蓮花便鮮少在裴府中再見到裴梓朔的身影,她每天早晚兩次到他住的園子裏為花木澆水。連管家陳叔都勸她,不必澆的這麽勤快,花木有了年歲,根莖可以吸收到水份,一天澆一次即可。她木然的點點頭,第二天卻還是照做不誤。
某日晚間,她漫無目的地散步,卻在無意間行至醉月樓前,聞得樓內絲竹陣陣,琵琶聲聲。蓮花駐足,一眼望去,只見一片燈火流光中,醉月樓內釵環鬃影,香風流動。正對門前的舞臺上有一紅衣女子,循着樂聲翩然起舞,身姿曼妙,舞姿輕靈如驚鴻掠水。周圍不時響起的陣陣掌聲如潮水拍岸,一個個尋花問柳的香客摟着如花似玉、衣衫單薄的美人,出雙入對,歡聲笑語。
蓮花未在那些人影中尋得裴梓朔的身影,将欲轉身離去時,忽聞樓上傳來一串清朗的笑聲。她擡首望去,只見那小軒窗半掩,糊窗的桃花紙上,映出一雙璧人舉杯對飲,相談甚歡的影子。無邊夜色中,蓮花默默轉身,天邊一輪殘月似鈎,風中拂來的皆是脂粉酒香,自古才子配佳人,花前月下自有時,良辰美景奈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