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嫁衣徒為他人作
光陰如夢勿勿過,清風陣陣空堂來。
穿過裴府深深的庭院,冗冗回廊,園中花開花落,草木枯榮,冬去春來,光景四變,一轉眼,蓮花入裴府已近一年。十裏湖上小荷初放,碧葉輕搖,在這風清日朗的初夏,蓮花聽得最為驚奇的一件事,便是眼前的裴梓朔心血來潮地要向她學撐船。
蓮花有一搭沒一搭地使着手裏的鋤頭,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人說:“我說少爺啊,你沒聽人家說嗎,人世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你好端端一個翩翩公子,不多讀些大道詩書,費這個心思學撐船做什麽?”
裴梓朔見她不大理睬,一臉堆笑着說道:“大道詩書這些年讀的夠多了,人生在世總要多體驗一下不同的生活嘛!我下次想采個蓮子蓮花什麽的也不用每次都來勞煩你了呀。”
“我都沒閑煩,你怕什麽呢?”蓮花百無聊奈的對他揮了揮手,“好了好了,您快回去吧。我還得幹活呢,這些草可得在太陽下山之前全部鋤完呢。”
裴梓朔聽了倒是很識相的走了,只是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不知從哪裏另找了一把鋤頭,一聲不吭地走到蓮花身旁,略顯笨拙地揮着鋤頭,埋着頭鋤草。蓮花不知道他到底想幹嘛,也沒當回事,只搖了搖頭也不去管他。
時至傍晚,天色漸暗,天邊一輪落日沉沉,半璧天空中暈染出大片大片的流金紫霞。蓮花在一陣清風中擡起頭擦了擦額前的些許薄汗,再轉身看去,看到原本白衣翩翩的裴梓朔,此刻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一張俊臉被半天的嬌陽曬得通紅。
蓮花走過去遞給他一只裝水的葫蘆,裴梓朔擡頭一笑,放下手的鋤頭,接過葫蘆便仰起頭咕嚕咕嚕地大口喝着。不想喝得太急狼狽地嗆了幾聲,蓮花輕輕地幫他拍了拍後背,邊拍邊嘆息道:“你看你好端端一個翩翩公子不做,把自己累得這般灰頭土臉的,要是老爺見了非把我趕出去不可。”
裴梓朔用衣袖掖了掖嘴角後,正色道:“我雖從小生在富貴人家,可卻并不是別人眼中吃不得苦的文弱書生,我今日這樣做,只為了向你證明,我下決心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蓮花看到有種堅定的光芒在他剛毅的眸子裏熠熠閃動,明亮生輝,燦若星辰。
她一把拿過他手中的葫蘆,卻見他輕不可聞地抽了一口氣。蓮花皺眉,放下手中的葫蘆,輕輕打開他虛合上的雙手,只見那白皙的十指根部,皆微微腫起,且隐隐泛着血絲。
蓮花不禁驚呼:“呀,你這呆子,使那麽大勁兒做什麽,好端端的一雙手,都使出血泡來了。”
裴梓朔聽了卻是一串大笑:“哈哈哈哈……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呆子,蓮花你可真逗……”
蓮花聽了只覺兩頰溫熱也不再看他,只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雙手,對着血泡輕柔吹着。
··· ··· ···
六月清晨,十裏荷塘,天邊尚隐隐泛着一抹魚肚白,十裏湖上晨風微涼。一望無際的碧色荷塘之中,有一小船在湖中駛得歪歪扭扭,不見前行,卻似原地打轉。蓮花悠閑地坐在般頭,對着船尾手忙腳亂的裴梓朔指點道:“你應該再往船尾處站一點,靠着船舷注意保持平衡,這樣竹篙下水時才能使上力。”
裴梓朔聽了,點了點頭,小心翼翼的把腳往船尾挪了挪。
蓮花接着說道,“撐船時,竹篙要貼着船身垂直放下,且下篙速度一定要快,這樣船才不會走偏,力道也才會最大。頂到河床以後,俯身将竹篙往後往下壓,記住這壓的力道一定要準,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力道小了船走得不遠,力道大了竹篙插入淤泥太深,會很難拔。拔不出來的時候可以輕擰一下,若實在拔不出來就得棄篙了,要不然非掉入水不可。”
裴梓朔聽得受益匪淺,感慨道:“沒想到,這撐船裏還有這麽大的學問,今日可真是受教了。”
蓮花坐在船邊一俯身,伸手撩起湖面上的層層漣漪,回首對他嫣然一笑:“當然,這裏邊的學問可大了。控制行船的方向時,你想讓船往哪個方向,就将竹篙下在船尾的同方向。在行船過程還可将竹稿甩在船尾當駝使,可使船平行行駛。當地漁民中有一句話是形容這行船的最高的境界的‘衣不潤之袖不濕,船行百裏力悠悠’。”
裴梓朔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依着蓮花的指點,手中竹篙用的久了便感覺漸漸靈活了起來,不像剛開始那般僵硬的不受自己的掌控。每一下落篙也不再落空,小船開始在這湖上慢慢前進。船行悠悠中,綿延十裏的碧色之中忽然有一抹鮮豔之色晃入蓮花的眼中。她眸光一亮,自船中站了起來,見那一叢濃密的荷葉中如鑲金點玉般立着一株新開的碧火紅蓮。
她笑着對船尾的裴梓朔招手道,“梓朔,快撐船,前方有剛開的紅蓮。”
裴梓朔也沒聽清她說的是什麽,但聽她說得這般驚喜,像見了寶一樣,遂撒開了勁用力下篙,那小船便如自在的錦鯉在水上長游而去。
蓮花趴在船頭竭力一伸手,便摘到了那朵在滿湖碧色之上大放光彩的紅蓮。她滿面欣喜地一邊回頭一邊提點道,“此處荷葉厚重,船行不易,你可要注意點,千萬別掉下去……”
誰知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見身後“撲通”一聲。她吓得傻了眼,慌忙走至船尾,卻看到裴梓朔從水面浮了上來,頭頂還沾着半截水草,一手抓着船舷一邊沖她傻笑。蓮花看得哭笑不得,佯怒的拿着手中的紅蓮便朝他頭上打去,“呆子,你吓死我了,我剛教你那麽多,敢情都白說了……”
在蓮花的傾囊相授之下,那根青瘦的竹篙漸漸在裴梓朔的手中運用自如,原本只會在原地打轉的小船,終于在他的努力下變成了十裏湖上的一條木色游龍。
只是直至學成,蓮花都未能知曉裴梓朔一心學撐船的真正原因。
直到那一天,她獨自一人站在碧波搖曳的十裏湖邊凝眸眺望之時,只見遠處暮光四重,一葉偏舟滿載着一船的蓮花蓮蓬,伴着天邊斷鴻的餘影緩緩駛來。船頭坐着一位手捧白蓮,笑豔如花的紅衣女子,嬌顏勝雪,更勝她手中的白蓮,而船尾立着一位翩翩公子,手掌青瘦長篙禦舟而來。裴梓朔一身白衣欣然而立,在落日的餘輝中,與不時轉過頭的紅衣女子談笑風聲,笑容燦若天邊流霞。
他們便在這天地鋪就的浪漫背景之下,乘着一葉偏舟緩緩而來,郎才女貌,仿若天作之合。這樣的景致,美得像幅水墨畫卷,卻讓觀者不知不覺有着熱淚盈眶地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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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情若在長久時,不聞暮暮與朝朝。
元景三年的那年春天來的特別的早,蓮花去年剛種下的迎春花開出了一叢叢金黃色的小花,在碧色如煙的早春煙雨中,條條碧藤如鑲金翡翠,醉人心懷。院中的幾樹紅梅,于伏地的迎春之上盛開了滿樹嬌豔似火的朱砂蝶,滿院金紅,相映如許,春風拂淚,落紅似雨。
那日她在園中松土施肥,忽聞不遠處的花廳內傳來瓷器落地的脆響,驚地回頭望去。不出片刻,只見裴梓朔黑着一張臉,滿目愠色地大步走了出來。晚間,蓮花心事重重地坐在園中的池塘邊,依着一樹剛發青的垂柳,望着湖中倒映的半弦殘月發呆。
不知何時,池塘旁的假山後傳來裴府丫鬟的低聲私語。有一個聲音問道,“聽說今天老爺與公子在廳中大吵了一架,老爺氣得連珍愛多年的白瓷盞都摔了,姐姐可知所謂何事?”
後一聲音嘆了一口氣道,“此事我也是聽與我交好的姐妹說起的,她白天正好在廳中侍茶。話說咱家公子今年已十八了,今日廳中,老爺與公子提起婚配之事,說起幼時與他訂下的一門娃娃親,今年彼家姑娘也已長到及笄之年。是以老爺想讓公子于三月後的黃道吉日,帶上聘禮上門提親,誰知公子卻不肯前去。”
“哦?”前一個聲音驚訝道,“姐姐可知公子為何不肯前去呢?”
“早前我亦曾聽聞,咱家公子與那醉月樓中花魁薛渺渺相交甚深,卻不知公子竟對那青樓女子動了真心,在老爺面前堅定不移的說,此生非薛渺渺不娶……”
那人聽後驚訝道:“原來如此,怪不得老爺會生那麽大的氣。”
“是啊,裴府立足在江陵數百年,祖上出的皆是在江陵數一數二的德高望重之人,如此高門大戶最在乎的就是臉面,所以老爺又怎會讓一個青樓女子進門。”
“撲通!”一枚石子落入平滑如鏡的小池塘,在月光下泛起層層銀色漣漪,假山後的二人聽到聲音吓得匆忙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