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朱門望斷癡情苦
翌日正午蓮花剛出房門,便遇到了匆忙來找她的裴梓朔,還有他身後緊跟着不放的兩個下人。裴梓朔帶着蓮花來到府中的一處院中,回首對着身後二人沉聲道:“我與蓮花有話要說,你們走遠點。”
誰知那二人聽了卻不為所動,裴梓朔見了微怒的說道,“父親讓你們看着我不讓我出府,可沒讓你們像個糖人似的粘着我不放。我與蓮花就在這院子裏說說話,沒插翅膀,飛不出去。”
那二人聽了相視一眼後,慢慢的往後退了數丈遠。裴梓朔見他二人走遠,拉起蓮花的手走至廊中一角,低語道,“蓮花,幫幫我,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
蓮花擡頭看到他額上急出的一層薄汗,不緊不慢的拿出帕子幫他擦了擦額頭:“你要我怎麽幫你?”
裴梓朔見她願意幫忙,頓時心花怒放,激動的一把抓住她停在他額頭的手,一雙星目飽含希望地說:“幫我出去,我已經好幾天沒見到渺渺了,我一定要出去,你幫我……”
蓮花深深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盛滿的那些深沉的愛與希翼,如深深的芒刺紮在她的心上。她竭力讓自己對着他微笑,掩飾般地眨了眨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
一個時辰後,蓮花帶着一身小厮打扮的裴梓朔來到柴房旁邊一扇運送柴火的小門前,打開門往外看了兩眼,對身後人說道:“你快去吧,記得天黑之前要回來,要不然會被發現的。”
裴梓朔滿目感激的看着她道:“蓮花,謝謝你。”
她笑着搖了搖頭,輕推他出了那扇門,看着他在小巷子裏匆匆離去的背影,她低聲說:“不回來也沒關系……”
當夜裴府之內燈火通明,夜風穿過深深的回廊,拂過院中幾樹花木,直直的吹在跪在廳中的裴梓朔身上。他微微地打了個寒顫,挺直了跪得有些疼痛的後背。裴老爺放下的手中的茶盞,看了眼已經跪了多時卻依舊一聲不吭的裴梓朔,沉聲問道:“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究竟想通了沒有?”
裴梓朔的聲音不冷不熱,亦聽不出任何語調:“梓朔的心意自始自終都不曾變過,我說過此生非薛渺渺不娶。”
“咣铛!”裴老爺怒起一揚手,桌上的茶盞一應摔得粉碎,那些蹦裂的碎片直直的打在裴梓朔的臉上,他亦不躲避。
“畜牲!”裴老爺站起身,一只手因生氣而微帶顫抖的指着跪在地上的裴梓朔,厲聲道,“你想要娶那個青樓女子過門,辱我裴家百年英名,我告訴你,別說我還活着,就算我死了,你也休想如願!”
站在一旁的裴夫人見狀,立時上來打圓場:“老爺,你胡說什麽呢,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裴老爺一拂手,背過身去,對着裴夫人冷冷道:“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裴夫人不敢再去惹他生氣,遂走到跪着的裴梓朔身旁,低聲道:“梓朔,聽娘的話,快去向你爹道個歉,你怎能為了一個青樓女子與你爹爹反目成仇呢!”
裴梓朔聽聞,驀然擡頭,滿目皆是冰涼,他痛心無比的說:“娘,你怎麽也這麽看渺渺呢,她雖于生活所迫身在青樓,但卻從來潔身自愛,只賣藝不賣身。她與孩兒兩情相許,真心相愛,為何你們總是顧及那些虛無的名義,而去否定她的一切?”
裴老爺聞之卻不由冷哼一聲,不以為然道:“虛無的名義,你倒看得通透,可在世人眼中,不管她是賣藝還是賣身,都是為人所不恥的青樓女子,一身娼名,至死都要背到墳墓中去。”
“不!”裴梓朔堅決的回道,“那是她沒有遇到我之前,既然她遇到了我,我便會用我的一生去保護她,決不讓她為人所看輕。”
裴老爺的眉頭皺成一團,強忍住心口的怒火道:“我今日就跟你把話說明白,你若堅持要娶那女子,從此刻起便滾出我裴府大門,從此我裴氏的族譜上,便再沒有你裴梓朔這個人。”
裴夫人聞之大驚,哭訴道:“老爺你不能啊!我這輩子就生了梓朔這麽一個兒子,你要逐他出族譜我們裴家可就要無後了呀!”
裴老爺一言不發地陌然轉過身去,負手而立,仿似在等待裴梓朔的答案。
裴夫人見狀又向裴梓朔勸道,“梓朔,快向你爹磕頭認錯,難道你真要棄爹娘于不顧嗎?”
裴梓朔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他努力睜大眼睛,全力逼回眼中不可輕彈的男兒淚,死死地咬緊牙關。
片刻之後,他雙手伏地對着裴老爺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又轉身對着身旁的裴夫人磕了同樣的三個響頭。然後他擡頭看着背對他而立的父親,說:“爹……”又轉頭對着破涕為笑的裴夫人道,“娘,孩子兒不孝,不能侍奉雙親左右。若有來生,定當做牛做馬,以報爹娘養育之恩。”
裴夫人瞬間無力地跌倒在地,淚眼縱橫地看着他哽咽道:“梓朔,你……”
他再一伏地,過了片刻緩緩起身,顧不得雙腿因跪得時間久了而産生的麻木感,一步一步地往花廳的門外走去。
左腳剛邁出門檻一步,便聞得身後老父心力交瘁的聲音:“孽障,你若今日敢踏出這門檻一步,就永遠也別回來……”
裴梓朔閉上眼睛,有一滴淚水劃過他俊朗的面容,他咬了咬牙,大步走了出去。然他還沒走出門前的臺階,便聞身後一陣慌亂在沉沉的夜色中炸開了鍋。
裴夫人在身後失聲大叫:“老爺,老爺,老爺你怎麽了……”
裴梓朔驀然回首,只見老父雙目緊閉的倒在花廳的地上,嘴角噙着一絲鮮血,而一旁的母親正抱着父親的身體失聲痛哭。他終是沒能做到一走了之,如同蓮花第一次認識的那個英俊公子一般,他溫文爾雅,心地純良,他的心亦如他所說,“百善孝為先。”
裴老爺在一氣之下大病不起,腦中雖有明目,卻話語不清,四肢一概不能動彈,大夫對此的診斷為中風。雖說日後湯藥配合針炙治療,四肢功能可能會有所恢複,但最後仍細細囑咐日後絕不能再讓病人生怒氣郁或受到任何刺激,否則別說康複,重者可能會随時斃命。
至此裴梓朔與薛渺渺的事,暫時被所有人默契地緘默在了大好春光中。原本跟在裴梓朔身後的人,早不見了蹤影。但他卻極少出門,大多數時候獨坐在書房或院中發呆,蓮花眼見着他的身影在春風中一日一日地消瘦。
人間四月夜正濃,月朗風清,裴府之內華燈初掌,園中纏架紫藤初吐花蕊。淡紫色的花穗在蓊郁繁盛的綠葉間,輕盈搖晃,影影綽綽,暗香自來。裴梓朔一人獨坐花架下,一手持壺一手持杯,自斟自飲。他這個樣子坐着已近一個時辰,手中酒壺也換了好幾只。
蓮花站在回廊處再也看不下去,她走過去,搶過他手中的酒,斥道:“別喝了,酒喝多了傷肝傷胃啊。”
裴梓朔看了一眼來人面孔,見是蓮花,閉了閉眼輕聲道:“我知道,可是如果不喝,我會傷心啊。”
蓮花在他身邊坐下,将那酒壺放在一邊:“借酒澆愁愁更愁,喝了就能不傷心嗎?”
裴梓朔沉默了半晌才回道:“至少能讓我不那麽清醒,不清醒就不會這麽難過了。”
說罷,直接扔掉了手中的杯子,拿過一旁的酒壺。一仰頭,壺嘴裏流出的液體在月光下劃出優美的弧線,直灌進他的嘴裏。
蓮花見狀,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酒壺,賭氣道:“真要喝,我陪你……”她也學着裴梓朔的樣子,仰起頭嘩嘩的往喉中傾灌,她平時很少飲酒,此時又喝得這樣急,不由得被嗆地咳個不停。
裴梓朔見了,眯着半熏的眼,笑道:“不能喝就別逞強。”言罷,又接過酒壺自飲,如此一來二往,一壺酒飲盡,二人皆有了醉意。
月色清朗,夜風微涼,吹在他們的臉上何等的暢快。風中花香隐隐拂過鼻尖,裴梓朔睜着朦胧的雙眼看着身側的蓮花,依稀問道:“蓮花,你那麽聰明,可明白愛一個人是什麽滋味,你可知愛她卻不能與她相守又是什麽滋味?”
蓮花仿似沒聽見一般,只在夜風中輕晃着腦袋,卻不答他。
可能裴梓朔原也沒指望她能回答,他閉上眼睛,繼續自言自語,“我該怎麽辦,我若逆了雙親之意娶了渺渺便是不孝,但我若顧全雙親而負了她便是不忠。你說這世間可有兩全之法,你說我該怎麽辦……”
耳邊傳來蟲鳴陣陣,回應他的依舊只有晚間的朔朔風聲。過了許久,蓮花聽到身畔傳來清淺均勻的呼吸聲,才睜開了一雙閉得通紅的雙眼。她怔怔地看着身邊依着紫藤花架沉沉入睡的白衣男子,艱難開口道:“我如何不懂,可懂得又如何,渡人難渡己,不過徒增煩惱而已。且不說我無力改變得了命運,就算改變得了,又能否改變得了你的一顆心……”
夜風拂香,琉月滿庭,她輕擡起手撫上裴梓朔微蹙的劍眉。俯身在他的唇上落下綿柔的一吻,合着她的眼淚,微鹹中帶着一絲淡淡的苦澀:“請原諒我,這一生中唯一一次大膽地僭越……”
睡夢中的人,眼角輕輕動了動,卻沒有睜開,風中傳來花香默默,不知他在夢中是否也嘗到了那抹帶着苦澀的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