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紅妝十裏卿不見

時年六月,小荷初放,六月初六,是黃歷上明寫着的黃道吉日,可那日卻是個陰天,不見豔陽,大風吹着天邊灰色的流雲迅疾而去。裴府上下迎來久違的一片喜慶,大紅的綢緞繞梁三尺,府中花木皆是一片姹紫嫣紅,手工精巧的喜字随處可見。就連大病已久的裴家老爺也在今日拂着笑臉,拄着拐杖自在地行走。

大門口傳來鼎沸的人聲與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想是迎親的隊伍回來了。蓮花匆忙趕至大門口,看見一身大紅喜服的裴梓朔坐在馬上,身旁高朋好友的喜祝之聲不絕于耳,他臉上去始終面無表情。身後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裏,一頂鮮豔華麗的喜轎,在八個家丁的合力相擡下緩緩走來,那裏面坐着的是裴老爺多年好友,江陵李道然家的長女。

裴府門前,馬停轎落,一番禮數後,吉時已到,二位新人在親朋好友的擁簇下,走至正屋大廳之內,行新婚之禮。廳內所有友人皆在廳門兩邊站出長長的隊伍,笑聲如祝。

裴梓朔眼神空洞地與新娘共牽一緞喜綢,同步走來,所見之者,人人皆贊,門當戶對,郎才女貌。蓮花站在一衆人群中,看見他的臉在那大紅的喜服下映出異樣的蒼白,此刻這一衆人群中,怕也只有她一人能體會他心中所念所悲,可是她幫不了他。

恍惚中她聽見有人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不好了……”衆人紛紛回首,看着從外面傳來的驚叫聲,片刻後只見一小厮模樣的男子,從外面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不好了,醉月樓的薛姑娘投湖自盡了……”

裴梓朔茫然無波的眸子裏,瞬間燃起了亮光,他不可置信地抓前着那個來報信的人吼道:“你說什麽,說清楚啊,誰投湖了?”

那人被他一吓,結結巴巴道:“是醉……醉月樓……的……薛……薛渺渺姑娘……”

那人還未說完,衆人就見裴梓朔一把扯下挂在胸前的大紅繡球,出了廳門,飛奔而去,眨眼便不見了人影。

蓮花來到十裏湖的時候,正下着蒙蒙細雨,十裏碧荷在那如煙雨幕中綽影朦胧,湖上似起了一層淡淡霧色看不清遠方景色。漫天霏雨中,裴梓朔全身濕透的駛着一葉輕舟,在湖上逡巡,他在那漫天雨幕中,聲嘶力竭的叫着那個人的名字。十裏湖上碧葉搖晃,雨打殘紅,除了風聲雨聲,失卻了其它任何回應之聲。蓮花撐着一葉小舟駛至裴梓朔身後時,他瞬間回過頭,然而眼中驀然升起的一縷光,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黯淡成灰。

蓮花隔着一天雨幕,勸道:“公子,我們回去吧!”

裴梓朔看着她,雙眼通紅,輪廓剛毅的臉上依稀劃落的不知是雨還是淚。他的聲音在悲涼中隐透着乞求:“不,我要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蓮花你幫我,幫我一起找啊……”

她看着他這般悲痛至極的模樣,心裏萬般不是滋味,心雖不忍卻不得不說道:“公子,附近漁民都找了一下午了,卻未見蹤影,怕是……怕是……”

“不……”裴梓朔沉聲打斷她,固執的搖頭,“不,我不能讓她就這麽走了,她連道別都沒留給我,我不能……”

他轉身,在一片凄風苦雨中絕望的呼喚,“渺渺,渺渺,是我的錯,我不該負你,是我的錯,你回來啊,我一定會娶你的……”他的聲音如投石入湖的漣漪般聲聲散入風雨飄搖的湖面,卻殘忍得連一絲回音都不見。直到最後他的力氣用盡,冰涼的湖面上回蕩的只餘一片比雨水更冰冷的絕望,“該死的那個人應該是我,可你為什麽連彌補的機會都不肯留給我,為什麽……”

風聲交錯,煙雨幾重,一聲凄厲的悲問在空曠的湖面上回蕩,最終散盡在飄渺無依的天邊。十裏荷塘,紅顏薄葬,舊人妝新人傷,相思道盡入風浪。

附近的漁民說,六月初六那日清晨本是好天氣,他們如平時一般入湖打魚,誰知船剛行不久,便看見湖上的一只小舟上站着一個紅衣女子。說來奇怪,原本風平浪靜的湖上突然狂風大作,他們竭力穩住船時,有人便看見那紅衣女子縱身跳入了水。他們原以為她習得水性,誰知跳下去半天不見浮上來,便有人跳下去救人,結果他們搜尋了半日,仍未搜得那女子身影。後來有人在那條小船上發現了一條染血的絲帕,經人證實才知是那投湖的是醉月樓的薛渺渺。世人無不嘆息那樣一個傾城佳人,最後竟然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蓮花陪着裴梓朔在十裏湖上來回尋了整整三天,這期間無論她如何勸說,裴梓朔亦無動于衷,只麻木的駛着小船一遍遍的逡尋,不吃不喝。直到三天以後暈倒了,才由下人背了回去。

裴梓朔回到府中已經發着高燒,數名大夫一起診療,又是湯藥又是針炙,過了一天一夜他的燒才退了下去。蓮花整日整夜地照顧着他,他睡着時眉頭依然緊攏,手中緊握着那方絲帕,口中不時呢喃喚着薛渺渺。一雙手焦躁不安的不斷摸索着什麽,直到抓住蓮花的一只手,緊緊拽着不放,才稍微安靜了下來。

蓮花将好不容易将他手中滑落的繡帕徐徐展開,那原是一方純白的帕子,中間散落的一闕新詞,卻是由人鮮血揮灑而成。因沾了雨水,字跡有些暈染開來,卻依稀還能辯出原來的模樣。

“一生青樓燕名負,高樓深鎖,望斷紅塵路。小樓依風,衷腸如訴,與君共飲相思苦。清風十裏,留君不住,一朝紅顏化枯骨,不見君如故。”

她是如此剛烈的女子,将自己脆弱而珍貴的一生交給了他,寧願紅顏枯骨,也不願面對辜負,她用如此決絕的方式,将自己永遠地留在了他的心裏。她是何其所幸,又是何等聰明,這一生,裴梓朔的生命中永遠不會再出現第二個薛渺渺。他的心中只有她一人,這輩子也只會有她一人。

裴梓朔這一倒下終是沒能再起來,他醒來後,亦不思飲食,只睜着眼睛一日一日的發呆。雙眼無神,目無所聚,卻日日夜夜的這麽執着地望着,仿佛真能看到什麽。大夫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難醫莫過相思疾。

那夜他好不容易入睡,蓮花守在他床邊,看着在他睡夢中像個孩子般無助地落淚,雙手潛意識地在尋找着什麽。蓮花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他不知哪來的勁兒忽然一把抓住,一下子睜開了眼。在看到蓮花的瞬間,雙眼卻又無力地頹了下去。

蓮花也不在意,轉身端過一碗一直溫着的粥,溫和道:“你也好久沒吃東西了,來吃點粥吧!”

她用小勺盛起一勺,輕輕地吹了吹才送到裴梓朔的嘴邊,可他卻依舊一動不動地發呆着,根本沒有進食的意向。蓮花将勺子放回碗裏,輕嘆了口氣,無聲地淚流滿面。

那碗勺相撞敲出的一聲叮咚,驚得他眸中一亮,他的眼睛慢慢聚焦在了蓮花淚眼斑駁的面龐上,他喃喃開口,聲輕如絲:“我好想再見她一面,她的臉我都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她眉間的那粒朱砂,總有着傾國傾城之色。”

她看着他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面容,懇求道:“公子,你這樣會讓很多人傷心的,求你為了老爺,為了夫人,也為了……求你活下去行嗎?”

良久,裴梓朔終于從沉默中回過神來,心如死灰般地說:“我這一生顧忌的太多,辜負了渺渺,也辜負了自己。請原諒我今生最後一次的自私,相思燼苦,歲月難渡,我不想過着那般‘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日子。”

她聽着他久別的聲音殘忍得如同永訣,她泣不成聲地搖頭道:“不,你還有我啊,你的命是我救的,你還沒報答我,你不能這樣,你就不能為了我活下去嗎?”

裴梓朔伸出一只蒼白的指節畢現的手,輕輕拂去她臉上斑駁的淚水,柔聲道:“蓮花,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是個好女孩,若是我此生先遇見的是你,說不定會喜歡上你,可是天命難測,便如我與她……”

說完這句以後,他便沉沉睡去,一夢無常。那是自裴梓朔病後,蓮花第一次看見他那麽安穩的一次睡眠,睡夢中的他劍眉舒展,唇角輕笑,面色隐隐泛着微紅。不知夢的彼端,他是否又在另一個杏花飄雨,柳絮拂堤的□□中,再次遇見了那個讓他傾心一顧的絕世女子。

那日睡去,他終是沒能再醒過來。裴梓朔去世後,裴家老爺因受不住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不過幾日,也一并去了,曾經人人稱羨的江陵裴家,在那個夏天裏如流星般繁華夢散。裴夫人收驗了裴梓朔與裴老爺的身後事之後,悉數變賣了裴家家産散給貧民,自己搬入了裴家祠堂,日日念經誦佛,了此殘生。

離開裴府的那天晚上,蓮花用一只空壇子偷偷換走了祠堂裏裴梓朔的骨灰。她懷揣着最後一絲念想,來到十裏湖上,滿湖翠綠的荷葉,在月光下輕曳身影,湖上荷香漫散。她打開懷中的骨灰壇,捧出一抔,略一揚手,清風拂過,那些白色的粉末,便在月光下閃爍着熒熒點點的光芒,飄散而去。

她将手中的最後一抔骨灰散盡,對着風中驀然掀起的幻影,嫣然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不願在那香灰沉沉的祠堂裏被光陰長此埋葬,她在這裏,你一定也想來這裏。”

片刻後,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斂去,一段苦抑多年的悲傷爬上她的眼角,“你道相思燼苦,歲月難渡,你可知不願獨活的又豈止你一人,梓朔,若有來世,我定要做第一個遇見你的人。”

她傾身一躍,身姿斷影如同多年前那個清晨般輕靈飄逸,十裏湖上青衣飛揚,波瀾漪動,卻在一瞬後歸于平靜。湖上只餘一葉偏舟在風中輕蕩飄搖,那無窮碧翠的藕花深處,似乎傳來陣陣少女的歌聲。聲清如鈴,随風而來,低吟淺唱,“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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