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西憶故人不可見
甲午年十一月初一,冬至,天色灰暗隐隐泛寒,高景山上入季的北風從碧翠如墨的針葉林間唏噓而過,裹來森森寒意。然任天寒地遠,道阻風疾,始終吹不散白鶴寺內經年缭繞的香煙。
高景山半山雲霧處依見山門巍峨,寶剎莊嚴。步過山寺年代久遠的晦色朱門,大雄寶殿內,莊嚴的觀音法相手持淨瓶,拈指而立,眉目之間滿蘊慈悲。殿內紅燭燃光,香煙冉冉,長桌香案前,有一女子虔首低眉,面容恬靜,輕搖着手中的半截簽筒。
“一願天道太平,二願父母康健,三願……”
她那第三願尚未出口,手中的便有一枚竹簽應聲落地,她伸手拾起,翻開落地的一面,只見上面題字“五十簽”。
“小姐,你求到是中中簽呢。”立在一旁的丫鬟道。
杜婉清莞爾,拿着簽雙手合十,又拜了拜,起身來到殿側的解簽處。
白鶴寺的解簽先生原有兩位,此時一桌有人正在聽解,另一桌,桌空着,人卻不知哪去了。杜婉清四顧而不見人,遂轉身欲走至有人聽解的那一桌後稍等,卻不妨身後突然有人喚道:“姑娘留步!”
杜婉清回眸,見那古桌旁不知何時竟走來了一位老妪,見她看過來,老妪對着她微笑,滿是歲月滄桑的臉上,無故泛起一種熟稔的慈祥。
“姑娘可是解簽?”老妪笑着問道。
“正是。”她走近點頭道。
老妪道:“那讓老身來幫姑娘看看吧。”
杜婉清問道:“婆婆是此處的解簽人?”
“不是,那解簽的老頭兒有事出去了,讓我來替他一會兒,不過姑娘放心,老身既答應來了,就定能幫姑娘解個明白。”
杜婉清将手中的簽遞與她:“那麻煩婆婆了。”
老妪接過她遞來的竹簽,看了一眼,照她的簽數撕下貼在牆上的簽文,念道:“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杜婉清在古桌前坐下,問道:“婆婆,請問此簽何解?”
老妪道:“此簽為中簽中的中簽,即是中簽便寓意着喜憂參半,人常言‘劉郎已恨蓬山遠,卻隔蓬山幾萬重。’姑娘是幸運的,此去已無多路,照此簽解,近日可當重逢故人。”
杜婉清心中一動,然看到老妪眉間微蹙,知她言語未盡,接着問道:“婆婆,你說這中簽寓意喜憂參半,可還有下文?”
老妪贊許的看了她一眼,說道:“這蓬萊乃海上仙山,相傳入海打漁的漁夫通常會在海上看到仙山倒映的幻象華美異常,傳作蜃樓。可卻從未有人知道它的真正的面目是何樣?此簽暗寓實中隐幻,真假無端,是真是假還得姑娘用心辨認。還有這青鳥為上古傳遞信物的使者,而這中簽中的青鳥于姑娘而言恐會多生磨難。”
杜婉清聽得雲裏霧裏似懂非懂:“婆婆所指為何?”
老妪卻舒眉一笑,坦然道:“天機難測,簽文只寓三分隐意,真正所指,你日後定當明了。”
站在一旁的丫鬟冰兒噗哧一笑道:“婆婆,你這話說一半留一半,可真是急煞人了!”
杜婉清嗔了冰兒一眼,轉眼見老妪笑容溫藹慈睦,鬓發如霜,只在尾髻網巾處橫插了一根木簪。她摸摸了袖內空空,便拔下頭上的銀簪對老妪笑道:“多謝婆婆指點,小女今日出門未帶銀錢,這簪子就贈于婆婆當個見面禮吧!”
老妪伸手推辭,直言不可,不想機靈的冰兒卻拿着發簪靈巧地繞到她身後,手法輕靈地替她簪了上去。
老妪無法,只能笑着接受她的心意,見婉清欲走,起身道:“姑娘稍等等,老身也有一物要贈與姑娘。”說完便匆匆離去,片刻後拿着了一個雕着特殊花紋的盒子至她眼前。
杜婉清不明所以地問道:“這是何物?”
老妪和藹一笑:“你且打開看看。”
她打開那奇異的雕花盒子,只見裏面放了一株風幹了的衰草。“這是?”杜婉清擡頭欲問詳情,卻發現那老妪不知何時竟已走到了佛殿門口。
她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此乃萱草,他日姑娘若有用到之時,只須灌它三滴眼淚便知何用也。”
不等她再開口那老妪的身影已晃晃悠悠消失不見,只剩下不明所以的杜婉清與冰兒。
杜婉清走出佛殿之時隐約感到寒氣襲人,有風吹來,拂在臉上竟有些微冰涼的觸感。她放眼望去,依見遠方天色如黛,戎戎細雪漫天飄來,不禁嘆道:“下雪了……”
冰兒見狀說道:“小姐,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我去找寺裏的師父借把傘來。”
杜婉清颔首,靜立在廟廊之上,漫天皓雪,翩若飛瓊,她瞌目深呼吸一陣,那清冷的寒風中似乎帶着若有似無的淡淡香氣。她低頭尋去才發現,殿前石階兩側的素心蠟梅淩寒而開,花香清冽,暗自襲人。
千裏沉空,鋪天蓋地的雪花似飛絮落滿山野,不消片刻朗朗神州便披上了一層素裹銀裝。舉目皆白中,唯有那素心蠟梅錯落有致的朝天枝上,點綴着瑩黃的小花,淩枝婀娜覆雪,瓣若燦霞金碧,遠遠望去宛如皓腕柔荑上綴生的指尖玉砂。
她看得有些沉醉,一時忘卻眼前的漫天飄雪,蓮步輕移,沿着青色石板,拾階而下。在距離平地尚有幾階的石板上停住,隔着一叢栅欄輕嗅着這雪中梅香。梅香清冽怡神,她有些忘我地伸出手去,欲将眼前的梅枝與自己的距離拉近些。右腳向前輕邁一步,身子不由得向前輕俯,卻未留意腳下薄雪消融的青石板比來時滑了許多,一個趄趔重心不穩,就急向石階下倒去。
她如瀑般的青絲,在風中傾刻間飄散萬縷,一只寬闊而修長的手穿過瑩瑩細雪,擦過她的三千華發,在千鈞一發之際,在她腰間驟然一攏。婉清感到腰間一暖,被帶着步履闌珊地轉了一圈,便整個人都倒在了一個厚實的懷抱裏。她于驚亂中擡頭,在一把青色的油紙傘下,看到一張陌生男子清俊的臉龐。輪廓分明,眸光恬靜如一泓秋水,從那潋滟無波的眸子裏映出了自己驚慌失措的倒影。那一刻,天地阒靜,雪落無聲,她的耳邊只聽見如鼓的心跳聲。
那男子一身白衣黑發,一手摟着她,一手撐着傘,将她扶穩後對她淺淺一笑道:“下雪了,石階濕滑,姑娘小心些才好。”
杜婉清從驚怔中回過神,忽覺臉上一股熱流上湧,羞赧的低下頭,輕嚅聲道:“多謝公子!”
他從容一笑,笑聲清朗:“風雪漸大,這傘姑娘拿着吧,可遮些風雪。”他将傘送入她手中,指間輕觸,冰天雪地中那手竟是暖的。
她一時恍忽也忘了推辭,只愣聲道了一句:“多謝!”
兩道視線相觸,他對她微颔首,輕作一輯:“告辭!”
杜婉清張了張口,卻不知要說些什麽,茫茫風雪中,他匆忙的背影在漫天風雪中漸行漸遠,最終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淺淺的腳印。
··· ··· ···
三個月後,當一縷暖融融的春風吹進蘇州城的時候,杜府中的忍冬開出了金銀兩色的垂絲花蕾,青色的藤蔓依着廊下的柱子蔓延着爬向窗臺。朱紅色的雕花窗棂後,杜婉清趴在梳妝臺上睡容慵怠。
“小姐,小姐……”丫鬟冰兒匆忙地從院子裏跑了過來。
推開房門的剎那,卻對上杜婉清愠怒的目光,她立時鎮定了手腳,笑嘻嘻的走上前去:“嘿嘿,小姐。”
婉清不理她,轉過身去對着鏡子一縷縷的梳着她的長發,過了半晌才說道:“你都跟着我多久了,還這麽毛手毛腳的,大吵大叫的成何提統!”
冰兒一臉賊笑地走上前來,接過婉清手中的木梳,攏起她的長發,讨好的說道:“小姐說的是,冰兒知錯了。”
“少來,這話我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下次你要是再這個樣子,我就直接罰你去掃後院。”
“別呀小姐,冰兒這是替小姐高興,才一時忘形了的。”
婉清對着鏡子嘆了口氣道:“我被爹爹禁閉在房裏都已經第五天了,有什麽好高興的。”
冰兒卻一臉神秘道:“以我看,小姐過不了多久就要自由了。”
杜婉清輕拍了她一把道:“別賣關子,知道什麽就快說。”
冰兒笑着湊到她耳邊說:“今日午後,老爺的故交杭州知府老爺帶着他的兒子來咱府上做客。”
杜婉清不以為然:“做客就做客呗,與我有什麽關系。”
冰兒強忍着臉上的笑意,接着道:“那位同來的公子溫文俊秀,我看他們帶了很多貴重禮品來,多半是來提親的。
杜婉清的手忽然一抖,指間握着的雙足金釵滑落地上:“五天前剛轟走了一個,怎麽又來一個,這日子怎麽就不消停呢?”
冰兒将一支蝶戀花的點翠簪子斜插到杜婉清的發髻上,賊笑着打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誰讓咱們小姐生得如此美貌呢!”
婉清一臉冷然:“再說一句,今年後院的打掃活計就全部交給你承包了。”
冰兒撇了撇嘴不再出聲,婉清卻一手支着下巴犯起苦來。杜家世代行醫,祖上曾出過得先皇賞重的禦醫,光榮無上。自先皇駕崩後,先祖帶着禦賜的牌匾辭官回鄉,開了一家濟世堂,在蘇城世代行醫。因世代醫術精妙,加上祖上善名遠播,在蘇城頗有名望。
自從前年及笄之後,上門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因她是家中的獨女,前些時候,雙親還總以小女年幼,膝下單薄,想讓她在身邊陪伴幾年為由拒絕過不少人家。可随着年齡的增長,這個借口的阻擋能力是越來越弱了。
五日前又逢某鄉紳家的公子前來提親,眼見着父母隐有松口之意,婉清便自己吃了些相忌的食物引得全身過敏生了疹子,還當着提親之人的面,與冰兒聯手上演了一出生了天花的好戲。看了婉清長滿疹子且“精心修飾”過的面容,那位前來提親的男子,吓得英容失色連飯都沒敢吃,言辭虛僞的說了句“姑娘身體不适,在下明日再來唠擾。”就如同火燒屁股般的逃了出去。
這點小把戲雖騙得了外人卻騙不過父親,杜浔仲一氣之下,将她關在房內不準出房門半步,可恨連個期限也沒有,婉清每日守着窗棂望向窗外湛藍如洗的天空,覺得這日子着實苦悶。好了現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縱使聰慧如她,也自覺心有餘而力不足。
其實杜父并不知她之所以不肯輕易嫁人,并非驕縱自恃,而是在等一個諾言。光陰荏苒一晃十載,她不知當初的少年是否還記得她,就算記得,她也不知道當年的他是否猜到了自己的名字,畢竟她當年連個姓氏都沒給他。
天邊夕陽垂暮,鎏金紫霞暈染九天,朱閣內的少女臨窗螓首,窗外浮雲飛掠,倦鳥歸巢,她的心內不由升起一抹淡淡的閨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