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東風吹夢到長安
薄暮昏冥,天欲将晚,園子裏清靜致極,園子外卻不斷有匆忙的腳步聲路過,那急簌簌的聲音偶伴着府中下人零落的幾聲低語,如同擾人的蟬鳴惱得房內的杜婉清心裏一片慌亂。
她望着窗外的風卷殘雲,忽然覺得心底堅守多年的信念仿佛那風中飄蕩的浮雲太過虛渺。只為舊時的一句話,傻傻地苦等多年,卻忘了時過境遷,人世渺茫,當初的一別或許今生都無緣再見,而世俗的種種牽絆亦會讓等待也變得奢侈。
長輩的施壓,她能想方設法的排解,可歲月卻不等人,她已過了二八年華,再過幾年她要是再不出嫁便成老姑娘了。歲月彈指,芳華剎那,她不怕老,不怕等待,卻怕錯過了最好的年華與他重逢。可試問世事豈能皆如人意,她偶爾也問自己如果那人不來,是否甘願為他等一輩子,時常她亦被自己的诘問問住。
門扉在吱呀一聲後被緩緩打開,杜母在進門的那一刻,看到女兒黯然回首的雙眸裏隐隐泛紅。杜母心疼道:“婉清,你怎麽了?”
杜婉清輕搖了搖頭:“沒什麽只是有點倦了。”
杜母走上前來,拉着女兒的手一道坐下,語氣溫柔道:“有什麽心事,連娘也瞞着。”
婉清想了想,試着問道:“娘,家中下人忙進忙出的,是不是外頭來客人了。”
杜母道:“是你爹爹早年舊友來訪,聽說如今任杭州知府,我也沒見過,剛從藥鋪回來時聽管家說的。現在你爹正在前廳陪客人吃酒呢。”
杜婉清道:“那娘可知,這位世伯來訪所謂何事?”
杜母打量女兒一眼,遲疑道:“這……我也不知,不過聽管家說好像他家的公子也一塊來了。”
“是不是還帶了不少禮物?”婉清接道。
杜母嗔了一眼随她進來的冰兒,“是不是,你又在小姐面前多嘴了。”
冰兒吓得後退一步,不敢出聲。婉清卻道:“娘您別怪她,是我問她的,女兒能想到的,想必娘也一定猜得到,何必哄我呢。”
杜母嘆了一口氣,“若真能如我所想那便是極好的事了,婉清啊,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這婚事還沒個着落,着實讓為娘憂心啊。”
婉清卻不以為然,果斷道:“娘,就算那知府的兒子再好,女兒也不嫁。”
杜母峨眉微蹙,上前幾步拉起女兒的手苦口婆心道:“可是婉清,你能否告訴為娘,這是為何?你到底是個女兒身,就算如今不嫁,以後終是要尋一個可依靠的人家的,這是每個女子殊途同歸的宿命。你早晚也會如為娘這般,相夫教子,操持家務,這才是一個女子應有平順的一生。”
杜婉清看着母親擔憂的面容,不忍道:“娘并非女兒任性,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杜母追問道。
到了這個地步,她再也顧不得蘭閨面薄,紅着臉道:“女兒的一顆心早已許了人。”
“什麽?”杜母被她的一句話驚得失了方寸,自已的這個女兒一向深居簡出,極少與人來往。因是家中獨女,他們夫婦二人一向視杜婉清如掌上明珠,從小的品行教養亦是下了心血的,而婉清也從沒讓他們失望過。雖不是書香官宦人家出來的大家閨秀,但從小琴棋書畫,言行舉止從不輸任何大家小姐,而如今婉清的一句話,卻多少讓她多年以來引以為的傲的家教受了些打擊。
杜婉清連忙扶住震驚中的母親,道:“娘可還記得十年前我第一次與你們去山上祭祖迷路走失的事。”
杜母依着她的話凝神細想,依稀記得此事,卻不明白那件多年前的往事與而今有何關系。
婉清知母親的疑惑,遂也不再隐瞞坦言道:“當年救我的小哥哥曾說過,會回來娶我的。”
聽了這話,杜母懸着的一顆心才終于穩了下來,可将婉清的話在心裏過了一遍她剛舒展的眉頭卻又蹙了起來:“那你可知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家裏又有哪些人?”
婉清被母親的緊張,逗得一笑,“十年前,我與他不過初見,哪裏會想起問這麽多,不過臨行前他只告訴我他叫司徒翌。”
杜母卻憂道:“好女兒,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非同兒戲,你怎能如此輕信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的一句話,就為他苦等呢。”
婉清的心中卻自有一份堅持,“娘,他不是來路不明的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答應過會回來娶我的,我願意相信他。”
杜母道:“光靠相信又有何用,你尚不知他是何方人氏,家住何處,連個聯絡的地址都沒有,你自問即便他有心找你,又能否真的找到你呢。”
杜婉清頓時無言以對,杜母的一番話,說得雖令人心寒卻皆是不争的事實,在這樣的事實面前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堅持的是一條看不見出口的路,一切的祈盼都交諸在那個虛無飄渺的“緣”字上。
杜母看着沉默的女兒搖了搖頭,溫言道:“婉清啊,忘了他吧,人海茫茫,你這一等要到何年何月?若是他日再見,這救命之恩,總還是有其他辦法還的,你又何苦一再地耽誤自己呢。”
婉清聽得怔怔,她知道母親說的無可厚非,可這是她守了近十年的一個夢,如今冒然讓她放棄,她必是不甘也是不願的。
片刻,杜母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你好想想娘的話吧,前廳的酒宴大概也散了,我去看看你爹爹,你且乖乖待着,明日我便求你爹爹放你出來。”
杜母離去時,冰兒見她将婉清門前看守的下人也一并帶走了,歡天喜地地跑到婉清旁邊,看見她的臉色一時剛升起的喜氣,也随着涼了半截,只低聲道:“小姐,夫人把看守的人帶走了。”
婉清恍若未聞,只看着角落裏的一支燈架發呆,一只粉白的蛾子,撲噠噠地從窗外飛了進來,繞着燈罩周圍一圈一圈地飛着。最後從燈罩上面的通風口直接飛了進去,卻聽到啪的一聲火花炸裂的聲音,然後一個小小的影子從燈罩裏墜落。
她忽然想起了什麽,雙眼驟然聚焦,然後忽然站起來,徑直往門外走去。冰兒喚了兩聲,見她不應,便跟随着她的身後。
她的閨閣在西廂,而父母所居在東廂,一路走去必路過府中的小花園。她心中有事,腳步極快,步履匆匆的走過西廂院子。走至花園與西廂相隔的月亮門前,不防腳下有東西,左腳被一絆,險些摔倒,幸得及時扶住了旁邊的柳樹才穩住了身子。跟在身後的冰兒趕忙過來扶住她,“小姐,你當心啊……”冰兒尚未說完,卻被婉清的手勢攔住了。
她方才走的太急,竟未聞得這花園中有人在吹簫。被那一絆牽醒,她才聽見這如夢簫聲,空靈沉緩,如溪澗流水,幽谷回聲,在這深沉的夜色中如萦萦月光與霜露同淬,她腦中驀然升起一段清明,恍有醍醐灌頂之感。
她上前幾步,行至月亮門前向內望去,只見那小池塘邊站着一個男子,有月光自半掩的雲層中流淌出幾縷霜華,照得池中水也隐泛流光。那湖光月色映出男子輪廓冷冽的側臉,是他,竟然是他,那日白鶴寺裏匆匆一別的白衣男子。
今日的他着一件月白色襕衫,腰間束一條金絲寶帶,越發顯得身形挺拔而修長,隔着半牆月光,遠遠望去便是豐神玉樹一般的俊朗少年。一曲終了他收起洞簫施然轉身,腰間似有溫潤的微光随之一閃,婉清的視線也随之一晃,便傻傻的愣在了那裏,那是一只白玉雕成的魚佩,婉清知道那玉佩原本是一對比目雙魚。
“我姑姑曾說‘得成比目何辭死,不羨鴛鴦不羨仙’這比目雙魚佩我分你一半,等以後長大了我就拿着這一半來尋你,到時候你可不準賴帳。”
昔日諾言,言猶在耳,當年高景山一別那玉佩一分為二,他們一人執一半。那是分別後彼此唯一的信物,可是後來卻被她弄丢了,她找了許久都未得見,不想竟如此遇見另一半。世事滄桑,萬般流轉,一朝夢醒,舊時記憶裏的少年已從夢裏殘卷緩緩走出,映出一段欣長高大的影子,而她卻被突如其來的重逢,打得措手不及。
那苦憶多年的相思于剎那間化為朦胧的水霧不可抑制地沖出眼眶,墜落無聲。她的耳邊一片肅靜,她看到多年相隔的時光在她面前破碎如灰,那歲月的溝壑竟在這一刻兀然跨過,可淹沒理智的狂喜之外卻升起一絲莫名的惶惑不安。
然而沒待她回神細問,少年早已不見,她望着眼前靜幽幽的園子,原本被夜露打得一片悲涼的心生生打了一個回轉,升起一抹久為的暖意。她匆忙提起腳步,繼續向東廂走去。
行至東廂房,但見父親書房裏燈火驟亮,她提起腳尖,踏上回廊。
“老爺,你不願将婉清嫁給司徒家?”
“這确非我所願,清兒的性子從小被我們慣壞了,高門大戶于她而言并非最好的歸宿。”
杜夫人點了點,不置可否:“你說的原也沒錯,但我看那知府公子生的一表人才,且并無半分驕奢之氣,與那些金玉其外的富家子弟相比,多了幾分自持與涵養,實屬難得。何況司徒家,世代書香門弟,這門親事,若錯過了可再難求了。”
杜浔仲嘆了口氣道:“你說的我又何償不知……”他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盞茶,緩緩送至嘴邊,卻在仰首飲茶之時,眼角餘光瞥見了門邊立着的一抹黑影,喝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