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若将眉黛染情深
那影子顫了顫,随即書房的門被緩緩推開,杜婉清從門外走進來,看了眼負手立在書桌旁的父親,随即又低下頭去。杜浔仲怒從心起,一掌拍在桌面上:“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我罰你閉門思過,你竟然偷跑出來,還跑到書房偷聽大人說話,是否嫌罰的不夠重?”
杜夫人趕忙上前解釋道:“老爺,是我放她出來的,你也關了她好些天,她也受到教訓了。”
杜浔仲怒得廣袖一揮:“受到了教訓?受到教訓還敢來偷聽,她這是要反了天了。”
婉清見父親真的怒了,連忙躬身上前,低聲道:“爹爹息怒,女兒并非故意偷聽,只是剛巧有事要找爹爹。”
杜浔仲聽她認錯,臉色稍緩,卻也沒應她。杜母無法只得給他父女倆搭臺階,“婉清,你找你爹爹有什麽事?”
婉清遲疑片刻,鼓足勇氣問道:“爹,敢問那知府的公子可叫司徒翌。”
杜浔仲皺眉道:“是又如何,這不是你該問的事。”
原來是真的,真的是他,他終于來了,杜婉清的心中酸楚與溫熱幾番交替,竟有百轉千回般的難安,她強忍着心中的狂喜,緩緩道:“事關女兒的終身大事,女兒怎能不問。”
杜浔仲一聽一雙濃眉皺的更厲害了,“自古終身大事皆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用不着你操心,再說我也沒想将你許給司徒家。”
她剛被捂熱的一顆心被杜浔仲的一句話瞬間打入寒譚,她啞聲問:“爹爹不是一直希望女兒找個好人家,女兒不明白,此次為何不願?”
杜浔仲看着眼前的女兒,眼中是盡看不懂的疑惑:“難道,你想嫁給他?”
深藏多年的心事被父親一語道破,婉清的臉上赫然升起兩抹紅雲,她略羞怯地垂下眼去。
婉清的神情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杜浔仲的眼裏,他無奈道:“自古士農工商,官與商本來就是雲泥之距,我家雖行的是醫藥行當托了一份善名,但倒底是不如官紳士家,我是怕你若如此這般高嫁,他日進門必會低人一等。爹娘只有你這一個女兒,雖不願你嫁入貧戶受苦,但也不願你在那高門大戶裏受氣啊。那些人家表面雖看着光鮮,但內宅妻妾争寵卻多算計,你在我們身邊自在慣了,你的性子不适合那樣的地方。司徒翌雖一表人才,但才子多風流,爹爹是怕你将來為妾媵所苦。我本想找個與咱家門當戶對之人,縱使門戶稍低些也無所謂,只要身家清白,人有上進心,又真心待你,爹爹願盡全力幫扶。”
杜父的一席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婉清如何聽不懂,她知爹娘素日疼她,卻不想已為她打算這麽多。想想自己日前那般拂逆爹爹好意,心中實在有愧,可那個人來了,她等了這麽久,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是決不願就此放棄的。
她開口道:“不會的,爹爹,他不會負我的。”
杜浔仲:“人心隔肚皮,你怎知他不會。”
杜婉清的眼中卻從未如此堅定過,“書上說,三歲定終身,從他小時候救我的那時候起,我就知道,他是個好人,他答應過我的,就一定會做到。”
婉清将十年前的事與剛才的遇見都道與父親聽,杜浔仲聽完,沉默了一會兒拈須道:“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焉知他不曾變心。”
婉清道:“不會的,三個月前我曾在白鶴寺遇到過他,雖然我們沒有認出彼此,但那雙眼睛不會騙人的,我願意相信他。”
杜浔仲卻搖了搖頭,“你年紀尚小,涉世未深,這世間人心又見過多少。我昔年的姐姐,也就是你姑姑,當年也是這般高嫁入官宦人家。初嫁之時,兩家皆大歡喜,世人皆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好景不長,你那苦命的姑姑,進門兩年未生子息,婆家便對她不冷不熱。你那姑父轉眼納了小妾,不到一年便生了個兒子,後來你姑姑雖也生了個兒子,但到底不受婆家待見。她又是個有心氣的,不願低頭與妾室争寵,反叫那小妾占了便宜,隐隐有寵妾滅妻之禍。後來你姑姑郁郁寡歡,沒過多久便病故了。她離世的那年你才剛滿周歲,所以未曾見過,可為父卻是親眼見過她凄涼的一生的,實在不敢讓你也去冒這個險。”
這段故事她從未聽人提起過,震驚之餘卻未能深刻體會其中坎坷,畢竟那是別人的故事,她未曾親身經歷過,自然不明白。也正因為不明白,所以比之她心中的那份祈望,這點打擊根本不能動搖到她一絲一毫,“爹爹,何必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姑姑的遭遇縱是令人傷心,可世間并非只有一條路,我不是姑姑,也不一定就會與她同一般宿命。”
年輕總是有太多的好處,對一切觸不可及的東西,都能抱着一顆遠大的心去放肆追求,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杜浔仲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兒,十多年的傾心育養,當初的小嬰兒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些道理他如何不明白,不過都是天下父母心罷了。小鳥長大了也該自己去闖出一片天空,有些人世還須她自己去經歷。他是過來人,不願用太多的規矩束縛于她,此生只願她能活得喜樂安康,便足矣。
他鄭重地看着女兒,眼中已無怒意,剩下的唯有滿目慈藹“婉清,我問你一句,你當真願嫁司徒翌?”
杜父眼中的神情,驀然讓婉清覺得沉重,而這沉重亦讓她更加清醒,她點了點頭,“嗯。”
她這一點頭,便似千金般沉重,這一生就此塵埃落定,很多年後的杜婉清都常想起此情此景,恍忽她的一生便是從這一點頭間步入了一個迷散着漫天大霧的夢。
··· ··· ···
在兩家人共同的默契下,六禮的過程一一順利的走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征……
請期那日司徒家定的日子是五月初八,便是三個月後。雖然日子趕了點,但考慮男女雙方年紀已然不小,司徒家所有禮數又無一不落的做到盡善盡美。杜家也未曾提出異議,婚事便這樣一錘定音。
其實那日杜婉清并未見到司徒翌,她縱有千言萬語,失了那一半魚佩終究心中有愧。來日方長,待過門之後有的是時間向他慢慢細說,并不急于一時。她讓父親不要在司徒父子面前提起當年之事,為的便是不想讓他以為,自己是為了報當年之恩才願意出嫁。她要嫁的是那個人,而非一個恩情。
五月初八,一場晚春的細雨染盡碧空,暖風緩緩吹着朝陽,春風吹雪的梨花落盡後,如火如荼的石榴花照得杜府內外一片喜慶。
蘭閨朱閣內,紅绡紗幕後,澄亮的妝花銅鏡裏映出杜婉清粉黛薄施的秀麗容顏,冰兒為她戴上一盞鑲金點玉的鳳冠。她起身展袖一揮,冠上的珠翠流蘇随着她的身影輕盈晃動,大紅的嫁衣襦裙曳地三尺,金線繡成的龍鳳祥紋栩栩如生,自身後纏繞至肩,衣裙下擺與袖口遍灑纏枝牡丹。這一襲朱赤霞披映得她如同一株盛開致極的火焰石榴,顧盼間流露風華萬千。
“小姐,你真美。”冰兒羨慕的睜大眼睛,忍不住贊道。
杜婉清盈盈一笑:“以後,你也會有這一天的。”
坐在一旁的杜夫人,看着身着鳳冠霞披的女兒,一身朱紅點綴流金,恍覺那顏色竟有些刺眼,不禁眼眶略感酸澀,拿起帕子輕抹了抹眼。婉清不見母親說話,轉身看去,才發現母親正坐在桌邊偷偷抹眼淚。她上前拉起母親的溫和道:“娘,你怎麽了。”
杜母這才回過神來,滿眼不舍地看着女兒:“婉清啊,你這一去,爹娘不在身邊,你可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有什麽事就寫信回來,知道嗎?”
婉清被母親的眼神看得心酸,不免也紅了眼眶,安慰道:“娘,女兒是大人了,別把我當個小孩兒似的,再說了蘇杭相距也不遠啊,早上出門最遲傍晚也就到了,女兒以後常回來就是。”
正說着,杜老爺正好進門聽見了,臉一沉佯怒道:“胡鬧,你今日出閣便要嫁為人婦,到了夫家不好好操持家務,整日往娘跑算怎麽回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杜浔仲教女無方呢。”
杜夫人拭幹了眼淚,搖頭道:“好了老爺,今日是清兒出閣的日子,你這時候也要訓她,過了今日,往後可再難如這般一家……一家……”說着便又要落淚。
杜浔仲嘆了一聲婦道人家,看了眼儀容端莊的女兒,方才被杜夫人牽起的淡淡愁容盡數散去,眉宇間滿是怡然自得。他難得微笑地對着女兒道,“婉清,你要知道,今日出了這個門,你就再不是從前的大小姐了,行事之前要三思其果,到夫家後不可再任性妄為。”
杜婉清點頭道:“女兒謹記。”
“來福。”杜浔仲喚道。
身後的管家聞言,遞上随身帶來的一個木制的盒子。那盒子婉清是第一次見到,目測那盒身差不多高一尺寬一尺,木質細膩,其面光澤如緞,顏色鮮麗,隐泛朱紫。縱是她這個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這是上等的紫檀木,不禁問道:“這裏面是何物?”
杜浔仲将盒子打開,只見盒內躺着一朵小小的靈芝,難得的是芝面剔透無垢,光澤圓潤,透着淡淡紫光,其色堪比美玉。
婉清驚道:“紫玉靈芝!”
從來上等靈芝得來不易,靈芝以腐屍為養料最佳,自然生成的上等靈芝少之又少,而這紫玉靈芝是從杜家老祖的棺木上長出來的。杜家老祖生前嘗過千味草藥,這靈芝以他的屍身為養料,長出更是集得不少神效,所以才能化身這紫玉美态。
杜浔仲輕撫着稀有的寶貝,眼中蘊藏着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這麽多年來,多少達官顯貴許以重金,欲從我處換得此物,皆被我百般推拒。這靈芝本就難得,兼是從我杜氏祖先墳上所出,其價值是絕不能用金錢來衡量的。這靈芝你帶着,就當我給你的陪嫁。”
婉清搖頭,她知道這是父親的珍寶,但對她來,卻算不上寶貝,好的東西要用在對的地方才能彰顯出它的價值,“爹爹,這藥你還是留着救人吧,我用不着的。”
杜浔仲卻仿若未聞地将盒子蓋好,轉身交給冰兒囑咐收好,接着說道:“我倒真希望永遠也用不着它,不過我們杜家就只有你這麽一個女兒,這紫玉靈芝卻是非傳你不可的。它雖沒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但可入五髒,補全身之氣,祛濕解毒,延年益壽。此外這紫芝獨有的藥效,益精氣,堅筋骨,匡扶正氣,固本培元,真到危急關頭,續命還魂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