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當時只道是尋常

沒過一會兒功夫,家丁來報,司徒府的花轎來了,杜婉清由杜夫人與冰兒一同牽着出了閨閣。大紅的喜帕掩蓋了她的視線,她在身旁人的攙扶下走的十分穩當,這條路她已走了十多年,就算閉着眼睛也能走完。可她知道,這一次是真的就此走出去了,這一步踏出就再也回不到從前。這感覺如同蝴蝶的破繭,一邊是對新生的渴望,一邊是對昨日的不舍,只因她從未停止過對于光的追求。

越往外走,她越緊張,想着當年那個一笑如三春日光傾瀉的清秀少年此刻就站在門外,穿着與她一樣一身大紅的喜袍,她的一顆心就忽然跳得飛快,手心裏滿是汗。

走至外間,看到站在門外的新郎,冰兒戲谑地貼在她耳邊笑道:“小姐的眼光真不差。”杜婉清一直緊繃的臉上升起一抹笑意,暗暗握緊了冰兒的手,行至杜府門外成串的鞭炮聲自四方響起,正在下臺階的婉清一顆心本就在七上八下,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一震,驚得一腳踏空。原本扶着冰兒的一只手,順着慣性兀自的向前探去,卻在瞬間被一只寬大的手掌托住。

“娘子,小心。”那嗓音清亮得如同山澗溪流,一如那日山寺中偶遇時的恬靜溫柔。

她的手原本出了汗極熱,此刻碰到他的手,才發覺那裏是冷的。她一時羞怯,也未回他,另一邊杜夫人見勢,欣慰的松開了自己的手。司徒翌便一直牽着婉清走進花轎,直到坐定,她才發現母親不知何時松了手。她手中的溫度也漸漸冷下來,兩眼一酸竟無用地掉下淚來,說好今天不哭的,還是沒忍住。她努力安慰自己,還會回來的,總還會回來的,大好的日子別惹人傷懷。可眼淚還是止不住的掉下來,她努力讓自己不發出聲音,只剩微抖的雙肩悄悄洩露着她的心緒。

轎外,杜母對司徒翌在囑咐道:“今後,我就把女兒交給你了,你可千萬不能負她?”

然而站在一旁的司徒翌卻有一瞬地失神,同來迎親的管家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過神來,忙點頭應道:“小婿明白。”

杜母方含淚點了點頭,杜浔仲上前溫言道:“翌兒,婉清是我膝下獨女,平日在家雖驕縱了些,但以後她必會學着慢慢融入新家,做一個賢妻良母,在此之前若是有不周的地方,萬望多擔待些。”這番話十分誠肯,将一個父親的愛女之情說得即沉穩又含蓄,其後隐藏的是作為一個父親的強大後盾。

司徒翌聽了忙躬身行了一禮,言道:“岳丈言重了,小婿定會好好待娘子。”

新一輪的鞭炮聲響起,新郎騎上白馬,花轎緩緩擡起,轎帷上金線綴彩的丹鳳朝陽,在日光下熠熠升起,喇叭唢吶高聲唱奏,迎親的隊伍踏上了歸途。

到達杭州城時已近傍晚,下轎時原本冷靜下來的杜婉清又開始緊張了,手一直緊握着陪嫁而來的冰兒,這一次響徹四方的鞭炮聲,卻讓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

拜天地時,對拜的瞬間她透過晃動的喜帕看到一雙白淨的雙手交疊于彼此之間。她想,在她錯過的時光裏,這雙手是否曾春拂落花冬拭雪,晝題詩詞夜醉涼。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常在一輪天階月下,用音律譜一段相思遙寄昔年。她想縱使她錯過了他的十年也沒關系,今後她會陪他看落花飛滿天,看冬雪複消融,他們日後會有更多的十年來一一跨過。她在擡頭的瞬間,在掩蓋了光線的喜帕後,從內心深處牽出一抹笑,那笑容太美好,卻被那一方紅绡覆蓋在了不為人見陰影裏。

新房內,坐在床畔的婉清雙手交疊垂于膝前,姿态靜若處子,房內一對象征喜慶的龍鳳紅燭,已經燃了一半,在噼啪一聲響後,低暗的火苗鬥然串高。前廳的宴會未散,賓客的對酒聲隐隐傳來,新婚之夜的緊張,驟然被這喧鬧打破。

前廳之內,流水般的宴席之中,司徒翌正拿着酒杯在幾個同窗好友間周旋,一個丫鬟從後院匆匆趕來,在門口張望了片刻,忽然撥開重重人群,來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只在衆人未留意間,他手中的青瓷酒壺與酒杯,齊齊落地,一聲脆響後,摔得粉碎。那一壺酒灑了一地,他卻無暇顧及,在衆人的一臉錯愕中,臉色飒白地向後院奔去。

回神過來的衆人中,有人高聲笑道:“新郎官等不及,急着去見新娘子了,這等重色輕友之徒,必得重罰,必得重罰……”

守在新房之外的冰兒,無意轉首間看到從回廊另一邊跌跌撞撞跑過來的司徒翌。還沒待她從一臉錯愕中回過神,他就重重地推開房門,一進來便跪在婉清腳邊,聲音凄啞道:“杜姑娘,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杜婉清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吓了一跳,慌亂間也不知如何應對,只得先道:“你怎麽了,有什麽話先起來再說吧。”

緊跟着進來的冰兒卻皺眉道:“姑爺,你喝多了,我家小姐已與你拜托過天地,你應稱她娘子才是,怎麽還稱杜姑娘呢。”

他這才知道自己的失态,他努力将自己的慌亂壓下去,腦中卻浮現凝煙閣裏那張幾近枯萎的容顏,整個身子頓時冷了半截,明白時間再不容耽擱。

他起身急忙掀起杜婉清的紅绡蓋頭,道:“娘子,我家表妹病重,一時半會兒請不到大夫,聽聞杜家世代行醫,想來娘子定懂些醫理,還望娘子體諒速與我同去,救救我表妹。”

婚禮的一整套流程,在家時母親就已與她講過,通常這紅绡喜帕都是由新郎拿着喜稱挑開的,寓意“稱心如意”。剛才空坐的時間裏,婉清也想像過許多,那喜帕掀開後的景象,多伴是新郎含笑而溫情的目光,卻不防被這般粗暴的方式掀開。在光線照亮雙眼的那一刻,她萬萬想不到,入眼的竟是司徒翌這般六神無主的慌張神情。

失神間司徒翌卻已拉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她不知該如何掙脫,也未想過掙脫。一身喜服的她只得一路跟着他的腳步,一顆心卻系在他們緊緊相握的兩只手上。

她随他匆忙趕至西廂西北角的一方小院子,一進門內,步入內室便看到一個面無血色的女子躺在床榻之上。那女子身形瘦弱,想來病重已久,鬓發稍顯零亂,唯獨眉心一枚梅花印,顯出血般色澤,映着她異樣的蒼白的臉,有種說不出的刺目。

杜婉清看得一陣恍然,一旁的司徒翌卻催道:“婉清……”

“啊……”她匆忙回過神道:“你讓讓,我看看。”

司徒翌連忙退至一旁,俊郎的劍眉蹙在了一起,額上有細細薄汗,滿臉憂色。

床上女子雙目緊閉,幹澀的唇半蓊半颌,似在低訴着什麽。婉清坐到她床前,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她正在發着燒,婉清扶起她瘦得骨骼畢現的手腕替她診脈。靠得近了,才聽清她嘴裏哼出的斷句殘音:“不要……不要離開……一個人……”

杜婉清以為她高燒說夢話并未在意,靜心細診其脈。片刻後,略帶為難的擡起頭來。

司徒翌連忙問道:“如何?”

婉清如是說:“這位姑娘脈率無序,脈形散亂,脈動虛浮無力,看她這般應是先天不足,又經久病纏身,腎陽衰敗,陰血衰少,正如書中所注之“無神之脈”已是大危之象。”

司徒翌的身子不可聞地一顫,原本聚于胸前的一團血氣,頃刻間散去,身上的力氣如被突然抽空了一般,身不做主地很後一退,打翻了架上的銅盆。淩厲的一聲空響,讓他思緒一震,頹然問道:“難道就真沒有辦法了嗎?”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聲音中的空茫。

杜婉清低頭思慮道:“容我想想吧。”

司徒翌只覺胸口有一口氣憋悶着出不來,生生壓得他如快要窒息一般,他強忍下眼中的酸澀求道:“婉清,求你想辦法救救她吧,她在這世上就只有我一個親人了,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着她離去,不管用什麽方法,求你救救她。”

那瞬間,杜婉清感覺右手指尖落下一點冰涼,回頭才發現,那躺在床上的女子,緊閉的雙目下竟無聲落下兩行清淚,有一滴正巧落在她的指尖。想必她雖未睜眼,卻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吧,她道:“我盡力而為吧。”

她吩咐下人,備些器具,找來顆山參,再拿壇烈酒來,越烈越好。另外開了個方子讓下人去抓藥。過了一會兒,下人将東西拿來,她對司徒翌說:“你到外面等吧,我要為她治療,這裏有冰兒幫忙,你一個男人在這裏多有不便。”

“哦,好。”他連忙退出去,轉身欲将門帶上。那一刻他看見婉清鎮定如怡的面容,原本無措的心緒,感到一絲久違安慰,誠懇道,“謝謝你,婉清。”

杜婉清對他微微一笑,額上花钿在燈光下一明一滅,那門合上的瞬間,他的心竟不覺跳漏了一拍。

杜婉清從山參參體上切出兩片參片,放在那女子舌下含着,接着與冰兒一起褪去她的中衣,從酒壇中倒出些許烈酒在棉布上,依着她肌膚從上往下慢慢擦拭起來。

冰兒疑惑道:“小姐,她都病成這樣了,這樣行嗎?”

婉清依舊手上的動作,頭也不擡道:“山參含服,是先吊着她的命,烈酒擦身只為讓她趕快退燒,想要救她性命還須其他辦法。”

“什麽辦法,難道你真有回天之術?”她雖從小在杜家見多了許多救死扶傷之術,但眼前這位姑娘的病象,連她這個外行人都看得出來是真到了病入膏肓,回天無力的程度。

婉清道:“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想就算爹在也不一定有吧。”

冰兒不解道:“那你為何要答應姑爺呢?”

婉清道:“這到底是條人命,我不能見死不救,實在不行,我打算用紫玉靈芝試試。”

冰兒一聽立馬急了:“可是,那是杜家的寶貝,老爺陪給你的嫁妝啊?”

婉清一笑,不以為然道:“既為藥物,本就是拿來治病救人的,在這等生死關頭都不能拿來用,還留着它作什麽。”

“可是……”冰兒還想再說,卻被婉清打斷:“好了,別可是了,快幫我扶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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