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愛把丹青錯畫人

兩個月後,柳含碧的身子已見大好,無人攙扶也能自行下地行走,婉清每日清晨都會為她診一次脈。近日診來發現她的脈象逐漸平和,體內中氣也越發足息,不禁嘆道,這紫玉靈芝真乃神效,竟可将這臨危之象力挽狂瀾,生生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夏日晨曦,着一身淡粉色紗衫的杜婉清微笑着對柳含碧說道:“日後只要好好調理,痊愈之日指日可待。”

柳含碧的态度還是淡淡的,只是婉清提腳離去之時,聽到身後低若游絲的一聲“多謝”。她回頭對她淺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氣。”卻意外的看到柳含碧臉上原本淡淡的笑意驟然凝固在了嘴角,她臉色一白,迅速地起身離去。

她走的太匆忙,起身時沒注意,竟有一物在她起身之時落在了椅子上。待婉清看見時,本想叫住她,不想她已經走進了屋內。她好奇的走上前去,待俯身欲拾時才發現,那是一枚純淨的半壁白魚。她先是一陣詫異,旋即想到,許是司徒翌來時遺落的,她輕拾起那枚白玉魚佩,放在手心輕撫了撫,玉體觸手溫潤一如昔日少年三春日光中的暖笑。

她回到自已所居的蒼雲齋時,看到冰兒正一手着托腮皺着眉坐在廊下發呆,婉清笑道:“你怎麽了,我讓你買的東西買了嗎?”

冰兒幽幽道:“我去的晚了,到天香樓時他家的千層酥正好賣完了最後兩個。”

婉清惋惜道:“那算了,改日再買吧。”

日前她聽司徒翌提過杭州城東的天香樓做的千層酥燒餅,酥脆可口,吃完滿齒留香,堪稱杭州城燒餅中的一絕。可惜因為做工複雜,天香樓每日只做一百個,賣完為止。她聽司徒翌說得那般歡喜,以為這定是他所愛食之物,所以今日特地讓冰兒一大早就去了城東,不想還是去遲了。

她一邊走,一邊推開房門,身後的冰兒卻還在嘀咕:“小姐可知,搶先一步買走那兩個燒餅的是誰。”

婉清随口接道:“是誰?”

冰兒道:“是姑爺。”

“哦?”婉清略帶驚訝,一邊放下手中的藥箱一邊笑道,“那巧了,這燒餅還真逃不出我們這司徒府的大門了。”

旁邊的冰兒卻一臉糾結,幽怨道:“我原也是這樣的想的,聽那小二說燒餅被姑爺買走了以後,就高高興興的往家趕,結果在府中花園裏看到他的背影,他……他……”

“他怎麽啦?”婉清接道,轉眼看到椅子上還挂着昨晚司徒翌換下的青衫長袍,一邊搖頭一邊嘆道,冰兒這丫頭是越來越懶了。

她走上前去将那青衫捧起抖了抖,身邊憋了半天的冰兒氣憤道:“我看到他拿着燒餅,往凝煙閣去了……”

“不就是兩個燒餅嘛,你這麽計較……”她的話說到一半兀然停住了,剩下的幾個字被那自青衫上滑落的無暇之物生生掖在喉裏。

身後的冰兒還在不休道:“可是小姐,你不覺得姑爺對那位柳姑娘好的太過了嗎?我總覺得他們之間,他們之間……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

冰兒的最後一句話,婉清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的一切注意力都在那個從司徒翌的長袍上滑下來的東西上。玉質剔透,純白無暇,那只白玉小魚彎着尾巴躺在地上,婉清甚至覺得它可能就要跳起來了。

她手指發麻地伸進袖中,摸索出早上從柳含碧處撿到的那只白玉魚。另一只手拾起地上的那一只,同樣有着觸手生溫般的溫潤觸感,她兩手顫抖的将兩只玉魚拼在一起,中間的那條裂縫契合的完美無缺。這斷了十年的舊緣,于此刻在她手中重歸完璧,可她卻沒有想像中的喜悅,反而生出一股徹骨的寒冷,在這豔陽七月,她的心有種如墜寒譚般的惶重。

她不顧身後冰兒的叫喚聲,拿着一對比目雙魚,慌慌張張地跑出了蒼雲齋,急匆匆地跑去位于府中西北角的凝煙閣,卻在走到院門口之時突然停住。凝煙閣那方并不算大的院子裏,早上她剛離開的石凳上,柳含碧正孱弱的偎依在司徒翌的肩上。她尚來不及問自己為何突然停住了腳步,就聽到柳含碧柔弱的嗓音,“阿翌,我的白玉魚丢了。”

司徒翌一笑道:“我當是怎麽回事呢,大清早的忙得滿頭大汗的,原來是丢了魚佩啊。”說着,便拿起一方帕子替她擦了擦額上的薄汗。

她輕覆住司徒翌停在她額上的手:“那是你送我的定情之物,丢了我怎能不急。”

他嘴角輕揚如一陣清風拂起:“傻瓜,再重要也不過是一塊玉罷了,只要你在,只要你好好的,那些都不算什麽。”他擡起手輕拂了拂柳含碧的鬓角,輕笑道,“你可知那日你病重,我有多害怕,含碧,你要明白我喜歡的是你,并不是那塊玉。”

杜婉清的手驟然失了力氣,那兩塊玉魚自她的手中滑落,掉在她袆地的裙裾上,只餘一聲輕不可聞的悶響落在了她一人的耳中,如同那十年一夢驚醒後的心碎。

“真的?”柳含碧面頰緋紅的看着眼前男子黑白分明的瞳孔問道。

“真的。”他特真誠地點頭,拿起桌上的千層酥遞到她的嘴邊,寵溺道,“快吃吧,我大清早特地從城東給你買回來的,涼了就不好吃了。”

柳含碧會心一笑,就着他的手,輕咬了一口,便滿足的笑道:“真好吃,又香又甜,你也吃一口。”

她笑着将那燒餅推到司徒翌的唇邊,轉首間,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擺放在院門口的那株鐵樹後露出的半袂粉色衣裙。她的心狠狠一怔,雙眼一緊,這一刻沒有人看到柳含碧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怒。她的手在停頓了片刻後,不着痕跡的恢複了冷靜,略顯無力的将手中的燒餅放回桌上。

張口咬了個空的司徒翌,略帶不解的看了她一眼,柔聲道:“怎麽了,累了嗎?”

柳含碧若有似無的嘆了口氣,低聲道:“我只是忽然想到,住在蒼雲齋的杜家小姐。”說完她又忽然改口道,“哦不,應該是司徒少夫人了。”

司徒翌也嘆了口氣,低聲道:“你也不必說這些話來衍我,這些日子以來我看得出她是個心地良善的人,說來都是我的錯,是我有愧于她。欠她的我日後自會彌補于她,但你放心,我絕不會負你。且再等等吧,等你身子好全了,也等遇到一個合适的時機,我便與她談談,納你為妾。”

柳含碧纖瘦的手指輕點在他的唇上,一雙凝波煙眸氤氲了一層淺淺霧色,含淚藏情,欲語還休。她輕聲啜泣道:“你當我是這麽不知好歹的人嘛,阿翌,是我對不起你,要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妥協于老爺,娶了她。要怪就怪我命不好,偏偏這貧賤身子卻生了這般富貴病,非得那曠世稀有的紫玉靈芝才有治得好的希望。一切糾葛皆因我而起,我又怎麽舍得讓你左右為難呢。”

司徒翌輕輕摟住柳含碧單薄的身子,撫着她垂下的烏黑發絲,在她耳邊輕聲道:“好了,別哭了,總會有辦法的,你才剛好些別又哭壞了身子。”

站在門外好一陣的杜婉清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麻木感自腳底升起,一路往上,淹沒了心脈,襲卷上腦海,眼前的兩個人仿佛都不是她所認識的。

那個一直沉默少言,病容寡淡的女子,與那個一直在她面前,清若楊柳,淡似清風般的男子,他們此刻以這樣親密的姿态在她眼前相擁而語。仿佛在這天地間,他們才是天造地設,情投意合的一對,而她這個才嫁進門不足三月的新婦,卻成了他們之間的阻礙,成了他們之間隔山斷水的局外人。

這好像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在這逐漸高升的日光下散發着毒辣的光,她忽然感到眼前一陣眩暈。大片黑暗襲來,整個身子失去了方向感,她不由得向後退了兩步,然而終是未能穩住步子。杜婉清的整個身子向後倒去,卻心有不甘地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麽 ,結果只抓到了院門口那株半大鐵樹上的一小片葉子。那葉子不及她用力去拽便斷了,連帶着那花盆在她跌倒後,兀自滾下了門前的臺階。

那咣铛一聲清脆的碎響,打破了司徒府平靜的早晨,驚得栖在庭院樹叢中的一樹羅雀慌亂飛起,驚得擁抱中的兩人默契般的齊回過頭。

手肘上傳來的痛楚,讓杜婉清身上的麻木感消裉了不少,她的眼前再次亮開了光。在那光亮裏,那個曾讓她朝思暮念的人,手尚牽着另一個女子的手,他們一齊轉過頭,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門外狼狽不堪的自己。她看不見,但也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臉上斑駁縱橫的淚痕與那門內柔情蜜意的日光是多麽的格格不入。

她的心口生出一陣前所未有的惡心感,隔着一牆盛夏日光傳來的兩人深同一般的目光,如同千萬把刀子,一片片活剮在她身上。她再也受不了這痛楚,這不是她想要的,不是,不是,絕不是……她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一使力便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睜着眼前模糊不清的視線,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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