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
她急忙撩起少年手臂處的衣袖,赫然看到兩點發黑的印記。她看着他微蹙的濃眉,咬了咬牙,擡起他的手臂,用嘴幫他将毒液吸出來。可吸了半天,卻并沒有吸出多少,轉頭看着他隐隐發黑的臉色,才想起,剛才他正是用這中了毒的手臂拉着她,此刻毒液已經随着他的用力,循環進了血液裏。
她頹然坐在地上,心裏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片刻後,眸中一亮,想起之前在家中的醫書上曾看到,天地萬物相生相克,有蛇出沒的地方多半生有解蛇毒的蛇藥。
她在四周的草叢樹林裏找了半天,終于在一叢草堆裏找到了一株龍舌草與一株蛇莓,她喜出望外的将找到的草藥一半嚼碎了敷在他的傷口上,另一半與蛇莓一起喂進他的嘴裏。她輕聲細語的哄着他:“快吃啊,吃下去就會好了,只要吃了就能活着了。”說到最後聲音卻越來越低,她鼻間一酸,眼中的一滴淚不期然落下,正落在了少年的唇邊。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麽,嘴唇開始一蓊一颌地動作,最後用力一緊喉頭,咽下了那救命的草藥。
她看着他閉着眼睛咽下了藥,不禁破涕為笑,挪了挪把少年抱在自己的懷裏,讓他的頭舒服地枕在了自己的膝上。然後就這麽傻傻地看着他,看着他眉鋒如劍,鼻梁高挺,兩片薄唇緊抿成好看的弧線,她覺得甚是好看,看着看着不覺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睜開眼時卻見他正睜着大眼睛看着她笑。
她問道:“你醒了,好些了嗎?”
“嗯,感覺好多了,謝謝你。”他點頭道。
“不用,應該道謝的是我才對,要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被蛇咬。”
“嘿嘿。”他摸着頭傻笑道,“你是怎麽救我的呀?”
她輕揚眉角,淺淺一笑道:“我家是行醫,我照着書上所說,找到了草藥給你服下,還好救活了你,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你真聰明。”他說着,伸出手撫上她的額頭。
額心剛被觸及,她卻鬥然痛地一驚,她現在才發覺樹枝斷的剎那,自己的額頭被劃傷了,她忙用手捂住自己額上的傷疤。
他掙紮着坐了起來,看着她安慰道:“別害怕,你那麽厲害,這點傷一定也能治好的。”
她卻嘆了氣道:“治倒是能治好,只是不知道傷口深不深,要是傷口深了,以後會留疤的。”
那少年卻裝出一副大人模樣,說道:“我昔日在書中看到,唐玄宗寵愛的楊貴妃,額上曾因受傷留下了傷疤,頗以為憾事。後得能人以金箔花細作妝,在額頭點綴成梅花形狀,掩蓋了暇疵不說,還更顯嬌俏美态。一時天下美人,争相效仿,人稱“梅花妝”,世人有贊,一點朱紅映雪肌,更勝昆侖無暇玉。”
她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樂了,一笑道:“你懂得可真多。”
他看她笑的開懷也跟着傻笑道:“嘿嘿,你笑的真好看,我以前聽說書的說,古來君王都愛娶笑得好看的女子為夫人,一笑傾國與傾城。”
她卻不以為然道:“我才不要嫁給君王呢,我們女先生說‘自古男兒皆薄幸,最是無情帝王家’。”
他聽了卻皺起了小小的眉頭,嘟着嘴道:“你們女先生胡說,誰說男兒都薄幸了,我就不會。”
小女孩睜着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看着他,那少年歪着腦袋沉思了片刻,看了她一眼,卻突然紅了臉道,“那,要是你不願嫁君王,嫁我可好?”
他說罷便對她俯首作了一輯,學着戲裏的風流書生朗聲道,“小生餘杭司徒翌,願娶姑娘為妻。”
她聽得又羞又窘,一拂衣袖佯怒道:“你胡白什麽,再渾說,我就不理你了。”
“我沒有胡白啊,我說的都是真的。”他一臉無辜的說道,轉念一想又覺得是否太過輕率。他心念一動雙手在身上一陣摸索,随即從身側摸出一枚比目雙魚佩,看了一眼,用力淬在旁邊的石頭上一分為二。
少年拿着一半硬塞在她手中,笑道,“我姑姑曾說,‘得成比目何辭死,不羨鴛鴦不羨仙。’這比目雙魚佩,我分你一半,等以後長大了我就拿着這一半來尋你,到時候你可不準賴帳。”
她看着他胡鬧,頗覺好笑,卻沒有拒絕他,日光稀殊的山澗邊兩人各執一半玉佩對視着傻笑。
少年靠着來時的記憶領着她找到了大路,尋到了杜府的馬車。臨別時他說:“你先回去吧,我是偷跑出來玩兒的,要是讓我爹知道我這般狼狽樣子肯定要打我一頓的,我認識路,呆會兒偷偷溜回去。”
她戀戀不舍的看着他,撇嘴道:“那我先走了,你要小心些。”
剛走了幾步,卻聽身後的少年叫道:“哎,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那夕陽逆照的光影裏,她循聲回頭,一頭烏麗的青絲潑墨在青翠映紅的群山骊影之間,一面如花玉顏明眸淺笑:“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那笑容明媚一如遠山邊的夕陽,就此深深嵌在了那片春日的山林中,也嵌在少年迂回不清的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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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以後杜婉清就未再見過司徒翌,她在房裏供了一龛佛像,整日閉門不出,燃起青燈一盞,誦念佛經。那些牽挂多年的前塵已斷,可是她的心卻不得安寧,愛恨嗔癡,皆為一念之源,她無力開解自己,便希望能從那些經文中領悟些許。
直到三個月後,她才再次見到了司徒翌,而他所來只為了一件事。他在蒼雲齋裏坐了半個多時辰,才悠悠開口道:“我想納含碧為妾。”
杜婉清仿若未聽見一般,不斷重複之前的動作,靜心打坐,一手拔動着佛珠,一手敲着手中的木魚。司徒翌看了她半晌也未看到她有絲毫反應,無聲嘆了口氣接着道,“她,懷孕了……”
那串平靜滑動的佛珠卻在瞬間驟然斷去,零亂的珠子從她的手中四下迸出,如同一顆顆破碎的琉璃,她淡淡回他:“如果我說不願意,你會聽我的嗎?”
這次沉默的人變成了司徒翌,他有想過她的反對,她的眼淚,卻不及防她平靜的表象外如此淩厲的诘問,他們之間的對話不知從何時起,有了一種讓他畏懼的冰冷。
婉清好像也未想聽他的回答,平靜的放下木魚,起身步入內室,西窗逐落的斜陽映照在蒼雲齋裏緩緩移動的素衣美人身上,一架鴛鴦戲水的蘇繡屏風上映出她殊影橫斜的唇影,“既然我的意見并不能左右你的決定,你又何須來問我。”
三日後,司徒府中再次響起了鞭炮吹奏之聲,雖不比大婚那日熱鬧,于某些人而言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存在。這一夜裏,蒼雲齋內未點燈火,杜婉清握着那串新串起的佛珠,一人獨坐在被黑暗淹沒了的夜色裏,看着自窗外隐現的咫尺天涯的彼岸燈火,逐漸在眼底氤氲成霧,最終無力地閉上了眼。原來這些日子以來,她日夜誦經卻還是未能參悟這紅塵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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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個多月,在一場新雪覆又消融後,婉清家中寄來書信,信中言過幾日便是杜父壽辰,請婉清及司徒一家到蘇城做客,也作兩家喜結秦晉之好後的首次相聚。婉清看着書中熟悉的父親筆跡,心下鬥然一陣酸楚,當初臨行前,爹爹雖不願但最終還是随了她的意願,讓她自己選擇了自己的人生。然而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涼至底。父母一生把她當做掌上明珠捧在手上,呵護備至,而她卻在深門孤院裏獨自惆悵,連家父的生辰都忘的一幹二淨,只恨自己不孝。
第二天一早,她也未拜府中一人,只吩咐了下人說自己回娘家幾日,便帶着冰兒登上了回蘇城的馬車。回到蘇城家中,母女相見先是一陣淚語,待言終語盡後,杜浔仲吩咐下人置了一桌火鍋,一家人于冬日夜晚在一鍋暖爐旁,靜享着久違的團聚。
席間杜母忽然問起婉清的新婚生活可順否,婉清臉上暢然的笑忽然就這麽僵住了,手中的木箸同時落地。她想逼自己再笑回去,不能在父母面前這麽失态,卻怎麽也控制不好自己臉上的情緒。掙紮到最後,一張臉卻慢慢呈現出心與願違的苦楚。
這一切都落入了杜浔仲的眼中,他不動聲色的将手中的木箸往桌上一放,靜靜的看着杜婉清。
一旁的杜母見她臉色不對,立即上前拉着她的手,擔憂道:“婉清,你怎麽了?”
婉清憋的難受的一顆心,不妨就這樣突然被戳破,一顆滾燙的眼淚猝不及防的滑出眼眶。
看着女兒只落淚不說話,杜浔仲的一雙濃眉深深蹙起,沉聲道:“有什麽事,連我們也說不得嗎?”
見婉清只搖頭落淚卻不說話,站在一旁的冰兒,忍不住跪下低泣道:“老爺,你可一定要為我家小姐做主,姑爺他,實在是太無情了。”
冰兒将司徒府中發生的一切,娓娓道來,杜浔仲聽後驚詫不已,他一生見過千人萬面,自問待人行事不負天地良心,卻不想竟被人這樣生生算計了一遭。還是昔年同窗舊友,這就好比有人在他最引有為傲的臉面上,狠狠扇了一耳光。他怒到極處,猛然站起一掌拍在桌面上,引得桌上碗碟一陣碰撞,那上好的黃梨花木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他怒谒道:“他司徒家欺人太甚!”
一時廳中無人敢應聲,杜浔仲壓抑着心中怒火在桌前來回踱過幾步,眼前忽然精光一閃,言道,“明日你先回去,帶上我的拜帖,下個月十六就是司徒正的四十大壽,到時候我親自登門,定要他司徒翌給我杜家一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