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空教魂夢到巫山

時年臘月十六,正值司徒正四十大壽,司徒府賓客滿門,熱鬧異常。日落之後,阖府華燈共掌,照得府中亮如白晝。蒼雲齋裏,屋子正中的瑞獸銷金爐燒得正旺,滿室暖融如春日。在房中久坐的杜婉清感到一陣悶熱,起身推開屋中朝東的窗子,向外望去一片燈影朦胧。

一衆賓客皆在前廳飲宴,那喧鬧之聲傳到後院依然是顯得聒噪刺耳,反倒映襯的這一方院子裏的孤影寥落。從窗外吹來的淡淡冷風反而讓她被熱氣蒸得有些發暈的腦袋鬥然清明了許多。她披了件外衣,打開房門,獨自一人走出院子,今日府中事務繁雜,下人們都被管家調去前廳幫忙,連冰兒也被到訪的杜浔仲叫去了。

婉清不願湊那熱鬧,自司徒翌納柳含碧為妾,她已經有許久不在這若大的司徒府中走動,府中諸事也不願插手,終日撫琴弄花,青燈古佛,日子平靜如一湖冬水。司徒一家或許覺得有愧于她,司徒翌的母親也曾來委婉勸過幾回,但面對她無動于衷的寡淡神情,也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步出蒼雲齋的院門,沿着一道道蜿蜒的回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去。今夜府中到處挂着大紅的燈籠,一片喜慶之色下,卻更襯她一人的冷清。擡頭望去,今夜無星無月,只有凜冽的風吹着園中幹枯的樹枝丫,發出詭異的嘶啞聲。她呆立在廊下望着那天外盡頭的黑夜發呆,猜想那青天之外是否尚有一輪明月,不論風雨遙年,不論為人所見,都執着地枯守西天之外。片刻後卻又無奈地低下了頭,青天尚有陰晴,明月自有圓缺,人卻一但錯過便再也不會重來。

一陣寒風吹來,冷得她打了個寒顫,神游的魂思被驀然驚醒,回過頭,卻見幾步之外站着一個人影。雪白的仙鶴流雲大氅包裹着來人的身軀,一頭烏墨般的頭發,垂于身後,發上未飾珠翠,面容未着妝粉。那一排高懸的绛色燈籠卻照出一張臉蒼白如雪。

她不想在這裏撞見了柳含碧,心中一驚,立時轉身欲離去。身後的那人卻出聲喚住了她,“姐姐,留步。”

婉清的步子一滞,心中不覺好笑,她并未做過有愧于柳含碧的事,如今見了她第一反應竟然是躲。她搖了搖頭,止了步子,平心靜氣地轉過身去,迎上她意味不明的目光。

柳含碧被她轉身而來的目光看得一怔,随即笑着走向她,“姐姐這是怎麽了,見我就躲,我有這麽吓人嗎?”

婉清淡淡道:“我有什麽好躲的,我又沒做虧心事?”

柳含碧不防她溫和的外表下竟會吐出如此淩厲的言語,驚訝之餘依舊眉目含笑道:“姐姐莫怪,說來也是我無禮了,進門那日本當來拜會姐姐的,可阿翌怕我擾了姐姐清靜,就讓我作罷了。”

杜婉清藏在大衣下的手暗暗握緊,掌心生出的薄汗讓她感到一絲厭惡的粘稠。其實她無須這些言語便能成功使她不快,每次看到她,她就想到司徒翌。想到他留在她身上溫情脈脈的目光,與在自己面前的無言以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昭示着柳含碧與她在他心中的不同,這便是她潛意識裏想要轉身逃避的原因。

婉清不願與她多做糾纏,冷聲道:“你究竟想要說些什麽?”

柳含碧面對她的疏離之色無絲毫惱意,依舊笑道:“我不想說什麽,只想恭喜姐姐,今夜可以得償所願了。”她說到最後,眼中的笑意卻漸漸淡了,口吻轉變成一種似無奈又似不甘的嘆息。

杜婉清輕嗤一聲:“你說笑了,你怎知我有何願,又何來得嘗之說。”

柳含碧幾步踱到她面前直視她的眼睛,目光犀利如同審視一般,“做為一名女子,最大的願望不就是得到丈夫憐愛嗎?相夫教子,鹣鲽情深,相濡以沫地過一輩子?”

然而她并未在杜婉清的臉上看到預料的變化,不禁有些失望,随即又語帶自嘲的說道,“可悲的是我們倆的心願共同壓在同一個男人的身上,所以命中注定有人歡喜有人愁。”

婉清依舊保持着那樣淡淡的神情,風清雲淡道:“你說完了嗎,說完了我該走了?”她一揮袖,轉身而去。

身後的柳含碧卻不甘地問道:“你恨過我嗎?”

杜婉清離去的步子略一停滞,卻并未回頭,她本來未想回答,可心中所想卻先于思維控制脫口而出:“恨過,可是恨又能改變什麽呢?”

末了她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心裏有一個聲音響起:“這些日子以來我日夜誦經并不是為了求佛庇佑,求得不過是一心安寧。可我讀了那麽多佛經,誦了那麽多個日夜,騙人卻難騙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執執念而生,執執念而死。我放不下,卻也明白,既然我放不下,又怎能奢望別人放下。因果際會,不過緣分作遂,我還清了與他的緣,卻得不到他的情,徒留那些卑微的怨恨又有何用?”

柳含碧望着那一襲娉婷身姿沿着朱紅回廊袅袅而去,想起那人眉間神态與司徒翌是多麽的相似,一片冰清玉朗,皓然正氣。她慢慢松開了自己緊握成拳的右手,攤開掌心,那無暇的白玉魚在燭光下,溫潤似水。她知道自己輸了,從一開始就輸了,不是輸在家世樣貌,而是輸在那眉間一股正氣。

婉清回到蒼雲齋的時候見院門未掩,以為冰兒回來了,喚了幾聲卻未見回應。她推開朱紅的閣門,一股暖融帶香的熱浪撲面而來,打得在外冰涼了的臉一陣刺癢。她關上門往內室走去,越往裏越覺得屋內有些不對勁,那瑞獸爐內燃出的陣陣熱浪滾滾而出,爐上蓋頂的狻猊口中似有淡淡的輕煙缭繞,婉清正欲走近細看,卻被屋內驟然傳出一陣咳嗽驚住了腳步。

她轉身看向床帏,不防看到倒在床邊咳的滿臉通紅的司徒翌,她從驚訝中回過神來,峨眉微蹙的走了過去。看到他漲紅的臉,痛苦不堪的樣子,終是忍不住伸出手在他後背幫他理了理氣。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這一方暖閣內直刺入她鼻中,看來今夜她飲了不少,只是她不明白,他為何會出現在這兒,就算醉也應該醉在凝煙閣才對。她想起方才在外間遇到的柳含碧,覺得有些不尋常,卻又猜不到是什麽。

她再次對外喚了兩聲,依舊無人應她,待司徒翌平靜下來之後,她便走出內室,準備去外面叫人。可再開門之時,卻發現那門竟打不開了,用力了好一陣,她才明白,這門是被人從外面反鎖了。

她忽然明白柳含口中所謂的“得償所願”,這一切必是兩家長輩的有意安排,只是他們都不明白,她想要的并不是他的人或是司徒府少夫人的名稱。“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難得的便是那顆真心,她之所以面對司徒翌的欺騙會那樣的傷心,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丢失了最重要的東西。

她彷徨地在外間坐了一會兒,一杯茶未喝完便又聽到裏面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另倒了一杯茶拿進內室。舉到司徒翌的眼前,沒想到他也不接就着她的手喝了起來,一杯茶喝完,才舒服地順了一口氣,平靜了下來。

屋中溫度不覺有點熱,婉清拭了拭有點發熱的面頰,看了看半掩的緋窗,起身欲将它再打開些,卻不妨手被旁邊的人突然拉住。司徒翌蹙着眉,兩頰潮紅,不安道:“不要走,陪我一會兒。”

她看了一眼目光迷離似水的司徒翌,淡淡道“你喝醉了?”

司徒翌卻閉着眼睛搖了搖頭:“我沒醉……”

她輕笑:“你可知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婉清。”他的回答甚至不用思索。

杜婉清一怔,原本準備用力抽離的手,瞬間失去了力氣。

他顧自接着道:“你知道嗎,這些天我不斷的夢見你,夢裏的你是那麽愛笑,沒有了平日的冷漠與疏離。我看到你在孟春三月的日光裏笑得明眸皓齒,那樣的你真好看,比滿山的海棠垂淚還好看,就像當年的小女孩一樣。”

婉清感到自己的手隐隐在顫抖,這個人打碎了她美好記憶的人,現在又将她生生拉了回去。那些熟悉的思緒慢慢湧上了心頭,她低下身子看着半倚在床沿的男子。一雙剔透的眸子,在緋紅的面頰映襯下如同浸入水中的琉璃珠,閃爍着撩動人心的光芒。他的眼睛是那樣的好看,眼眶深長,濃眉如墨,當初的清秀少年,在這十載光陰之中竟蘊生出這樣多情的眉眼,如秋水一泓,水深情濃。只一眼便容易引人深墜。

“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可這情再深,這眉目再美,終不是為她所有,這便是最大的悲哀了。

她随着那光深深的看進他的眼底,卻在那漆黑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孤獨的倒影,那落寞讓她心涼不已。她不動聲色地抽出她的手,“過去的早就應該讓它成為過去,人都是該往前看的,沒有人會為了過去而活,放不下的人總是最累的。”她這些話雖是對司徒翌說,卻更像是用來提醒自己。

“不,我知道你恨我,對不起,我不知道會傷你這樣深。咳……咳……咳……”他一句話未說完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婉清一邊幫他拍着背,一邊拿帕子擦拭着他的額頭,看着他潮紅得異樣的臉色,越來越覺得不對:“你怎麽了,是酒喝多了嗎,為何咳的這般嚴重?”

他停了一陣喘息着道:“小時候從高景山下來的時候,在林中迷了路又淋了雨,回來的時候發了高燒,大夫說能保住性命已經是萬幸了。只是寒氣入體難以根冶,每逢陰雨前昔或是受了刺激,總會咳個不停。”

她呆了一瞬,眼中的冰冷忽然就這麽柔軟了下來,原來當年一別之後,還有她不知道的事。司徒翌的呼吸平定了下來後,婉清又喂他喝了一杯清茶。他就着那杯茶,看着婉清在一室暖香中如染了胭脂般的雙頰,心生萬般憐惜,試探着伸出手拂了上去。

杜婉清被他指尖的溫度灼得一怔,忘了回避,司徒翌的一雙星眸迷離如水地望着她,“讓我抱抱你好嗎?你知道嗎,在夢裏每當我伸手去抱你的時候,你都會斂起笑容,然後回我以冰冷而疏離的一笑,我就吓得縮手了。我多希望你也能像當年的小女孩一樣,笑靥如花,快樂無憂。”

她聽着他輕如呓語的聲音似有魔力,引得她的心跳驟然加快,然未待她回神作答司徒翌已将她擁入了懷中。司徒翌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呼出的熱氣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頸間,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嘴角牽起的微笑,“‘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随’ 今晚真好,你終于不再對我冷淡,我也終于可以抱到你了,今天的你真美。”

婉清頸間傳來的清香,引得司徒翌的身子微微地顫粟,那香氣混合了室內焚香宛如一條少女綿長的水袖,引得他走在一汪湖水之上,膽怯之餘卻有一種刺激的快感推着他向前邁去。

司徒翌試探着吻上她的耳垂,她吓得一動不敢動,只覺全身被屋中熱氣灼得厲害。那肌膚相親間的綿柔觸感卻讓他更加沉醉,彼此的呼吸在耳鬓斯磨中漸漸急促,那呼吸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在彼此的臉上,生出一種奇異難奈的刺癢。杜婉清一張臉漲得通紅了,一顆心跳的飛快。司徒翌閉起眼睛,輕吻上她的唇,兩唇相觸的柔軟間,只覺呼吸都凝滞了。

一房之內的瑞獸銷金爐內燃着瑩瑩火光,有淡淡輕煙自爐頂的狻猊口中隐隐飄出,漫得一室蘭麝軟香。銀線綴彩的蘇繡屏風上,兩只鴛鴦交頸戲水,淡淡燭光照出帏幔之後一雙纏綿的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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