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次日,天未亮杜婉清便醒了,她躺在床內不敢動彈亦不敢睜眼,她怕一睜眼,便會看到昨晚的溫存如夢般消散。身畔的人,是她的緣,是她的劫,是她的愛別離,求不得。她知道自己留不住,卻又放不下,唯希翼此刻身畔的溫度能在這一方衾帳之內多停留些許時間。
只可惜彩雲易散,好夢不長,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她便發覺枕邊人的呼吸逐漸變得僵硬,不知是否因那爐火熄了的緣故,連帶着這帏帳之內的溫度也在一點一點下降。那蘇醒過來的冰冷,自腳底一片一片往上爬,最終爬上跳動的胸膛,逼迫着他們不得不去面對,這一夢醉醒後的尴尬。
先起身的是司徒翌,他獨自坐起,一手扶着額頭搖了搖,轉過頭看見了枕邊之人,不由得愣了愣。随後卻安靜地依着床欄呆呆看了一會兒,直看到□□在外的身體,冰冷了一片。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又壓低了聲音輕咳了幾聲。
片刻後,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穿好衣裳,又回頭看了一眼尚在閉眼的杜婉清。一夢醉醒,黃梁已熟,他卻不知該去如何應對,離去之前只得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杜婉清緊閉的雙眼內有滾燙的液體盈動,在那人離去的一聲閉門聲中,抑制不住地溢出眼眶,無聲地落進殘存着那人體溫的軟被衾香之中。“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着以長相思,緣以解不結”這終究只是她一個人的夢。
那日過後司徒翌還是極少踏足蒼雲齋,冰兒一再嘆息,那一晚兩家老爺的努力竟還是未能促成這一對新人合睦。她不懂,橫亘在這兩人之間的究竟是什麽,她也曾試探着問過,可是婉清卻從不願細說。
只是冰兒在一個月後的立春那日外出歸來之時,看到婉清對着院子裏一棵剛種下不久的枇杷樹,出神淺笑時。忽而想起曾在醫書上看到過“枇杷,味甘酸,性平,果微苦,入肺胃經。治肺氣,止嘔逆,用于陰虛肺燥,胃陰不足,乃有止渴下氣潤五髒之功。”
立春一過,九天回暖,四海升溫,園中一樹樹婀娜多姿的紅梅在第一縷春風中幽然盛放,花瓣鮮麗,暗香清冽。某日,司徒翌與柳含碧在園中飲茶賞梅,管家捧着一物來報,說是司徒正新得了一張太古琴,特送來給他賞玩。
司徒翌放下手中茶盞,裉去包裹琴身的布帛,一張七弦伏羲式桐木古琴映入眼中。他擡手從琴頭撫至琴尾,但覺木質細膩,堅實有韌,乃是用百年以上的青桐作琴身,漆面光滑豐潤,流平性佳。琴弦之下隐有淡淡裂紋,琴身一角露出淡淡的金黃灰胎,琴轸,雁足皆上等紫檀雕刻而成,他輕拔一弦,發音渾厚深沉,回音悠遠。
他驚嘆一聲,眼中一亮,備加珍視的撫摸着這難得的好琴,笑道:“我于樂器中所長的不過是洞蕭、長笛,這好琴要落在我手裏,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他愛惜地撫摸一陣後轉念又道,“好琴應該送給懂它的人,我上次看到婉清的妝臺邊放了幾本琴譜,想來她未嫁時定是對琴有所喜好的,這琴你就拿到蒼雲齋去吧。哦,對了,我昨日從花市上帶回來的一盆垂絲海棠你也一并帶去,再過幾日便可開花了,她見了定能歡喜些。”
那管家連忙點頭稱是,說了幾句好話便笑着捧了琴出去了。
自司徒正大壽那晚後,他與杜婉清之間又多了一份尴尬,那晚不知為何,借着醉意竟将心中深藏的話一一道與了她。只是夢醒之後,他卻忘了當晚她的反應,他自覺理虧,更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只是從那日後,每日婉清都會命人送來一碗藥,說是給他治咳疾的,他倒是意外于她的細心,每每服下卻又更覺愧疚。他與婉清相處的日子不多,并不知她的喜好,只得靠平日觀察蒼雲齋的變動,送她一些消遣之物聊以玩笑。
待司徒翌回過頭來時,卻見柳含碧正拿着茶壺,一邊出神一邊兀自往茶杯裏倒茶。卻不知那茶杯已滿,仍在傾注,茶水漫了石桌一角。他連忙扶住她的手,笑道:“哎,想什麽這麽入神呢,再這麽倒下去,咱們便沒茶喝了。”
柳含碧這才如夢初醒的回過神,一面輕笑,一面拿起帕子拭去桌面上的水漬,道:“許是這一冬病懶了,這春天雖到了還未回得精神來。”
司徒翌溫柔地覆上她的手,柔聲道:“冬天就快過去,你的病也快好全了,過幾日等天氣晴暖了,我就帶你出去踏青,如此才不負這春日好景。”
柳含碧卻未回應他,只顧自道:“阿翌,你是否覺得有愧于她?”
她雖未說明那個“她”是誰,但司徒翌卻已聽懂,他臉上的笑意僵了僵,聲音不覺也低了許多,“我們欠她的實在太多,只是我尚未想到怎樣才能彌補些許。”
柳含碧掩口輕輕一笑道:“是啊,這救命之恩是無以為報了,若我是男子也就以身相許了,偏偏我是個女兒身。”
那笑容落在司徒翌的眼中卻帶着無限的冷意,他看着柳含碧的神情,試着問:“你是介意那晚之事?”
柳含碧淡淡一笑:“我怎敢,她是妻我是妾,你留宿于她房中本就是應該的。”她說的不冷不熱,司徒翌看不透她眼中深藏的神色。
司徒翌又問:“那是為何,為了剛才那張琴?”
柳含碧從容地為他重新斟了一杯茶,道:“我只是替你不值,你自覺深愧與她,對她百般彌補示好,人家卻不一定領情,你可曾想過許是人家心中另有牽挂了呢。”
“你到底想說什麽?”司徒翌皺眉道。
柳含碧放下手中茶盞,正色道:“我昨日去雲醫堂取藥的時候,看見冰兒與雲醫堂當家的落公子相談甚歡,我背着身,她一時未看見,我卻聽到杜婉清明日約了落遷澤于城外的徑山萬壽寺相見。聽他們交談,好像不是第一次相約。自半月前,我就曾聽下人議論過,杜婉清經常外出。非是我有意诽謗她,只是她如今已是司徒府的少夫人,卻常于府外私會外姓男子,傳出去,敗壞的是咱們司徒府的名聲。”
“不可能!”司徒翌聽得又驚又怒,立時一掌拍在石桌上,果斷道,“婉清向來知書達禮,溫惠自持,又出自杜氏名門,即使知道了我騙了她,也未曾大吵大鬧過,怎麽會做出這種有損家門的事?”
他的反應倒是讓柳含碧一驚,心裏突然微微一酸,面上卻只是淡淡一笑:“我也不願往這裏面想,許是我聽錯了吧。”她淺淺飲了一口茶,看司徒翌仍皺着眉頭,沉默不語,又道,“我依稀聽聞,他們好像約了明日辰時萬壽寺前相見。”
司徒翌面上表情雖未有變化,可是或許連他自己都未察覺,他垂在桌下的一只手已暗暗握緊成拳。
次日一大早他便起了身,連早飯也未吃便守在門房處,果然在卯時剛過,便看見披着雲紋大氅的杜婉清攜着冰兒從內院匆匆走來。他不動聲色地退隐于廊下立柱後,冷眼看着她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馬車。啪的一聲鞭響,駿獸嘶鳴一聲,鐵蹄踏碎了一地朦胧的晨光,踢噠聲驚醒了尚在夢中的故人。
司徒翌跟着她們一路來到徑山腳下,晨羲微光照得如翠徑山皆被胧在一片祥雲仙霧之中。杜婉清下了車,與提着一只籃子的冰兒一同步行上山,司徒翌便也棄馬跟上,因怕被她們發現,他也未敢跟的太近,只遠遠看着她們的背影一路跟随。
徑山多竹林,除了偶爾可見的參天古木,石階兩側皆被叢叢翠竹環繞,青翠的竹葉在頭頂雲霧的籠罩下發出沙沙聲響。林中不知名鳥雀,啾鳴成唱。只是這往日彰顯着清逸悠閑的嘹歌麗音,此刻于司徒翌而言卻覺得甚是聒嗓不堪,聽得他越發煩燥。春寒尚未裉去,他一路騎在馬上尚覺清冷,現在卻在這迂回的山路中,走出一身薄汗。
路經一泊小湖,走過雲霧茶林,再彎過一叢修竹,他終于看到了于白霧中隐現的古剎寺門。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擡頭時,卻看到萬壽寺門前站着一位長身玉立的男子身影,不覺頓住了腳步。他親眼看到杜婉清看到了那人後,連忙加快了腳步走上前去,卻不料走得太急腳下一滑,身子立時向前傾去,只一眨眼間那男子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只聽那男子異常溫柔的對她說:“婉清,小心些。”
司徒翌有些恍惚,這場景這對話竟是這般耳熟,仿佛昨日扶着她的人還是自己,只一眨眼間卻換成了另一個陌生的男人。他暗自皺了皺眉,卻不敢再上前,只得隐進一旁的竹林中去。
他相距他們有點遠,聽不清他們談話的細節,在他們幾人步入寺內之前,只依稀聽得那男子似又說了一句,“寺內一切,我皆已準備妥當,我們進去吧。”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男子扶着杜婉清的那只手,直到他們進了萬壽寺門,他才一時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旁邊的青竹杆上。剛一腳跨進寺門的杜婉清,忽聽得外面一陣竹葉摩娑聲響,轉身回頭看去,只見一片淡淡白霧中,驀然騰起幾只飛鳥。那翅羽拍打的聲音淡去後,只剩一片荒寂落滿山林,她微微一笑,只當這山間清風枉自多情罷了。
☆、忘憂卷十一章:似此星辰非昨夜
杜婉清回到司徒府之時已是酉時二刻,雖是早春時節日晝漸長,但至此時天邊斜陽已全落盡,尚餘的一抹殘紅也漸漸淡入漸濃的暮色中去。冰兒扶着她下了馬車,一陣晚風吹來頗覺陰冷,她才想起這殘冬尚未裉去,春寒料峭晝夜溫差極大,不由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大氅快步往門內走去。
走近蒼雲齋時,遠遠便看見院內燈火滿堂,她尚詫異她們不在,下人怎麽點亮了這麽多燈火。待推開院門之時,傾注而來燈火卻照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再睜開時卻看見正對院門的圓桌旁赫然坐着的司徒翌。
她驚訝之餘尚未開口,司徒翌卻一邊轉着手中的杯子,一邊不冷不熱道:“回來了?”
杜婉清提着步子進門,看着一臉冰冷司徒翌心中疑惑,只淡淡道:“嗯,回來了。”
司徒翌卻是輕笑一聲,閑談道:“我看你這近日早出晚歸的,今天上哪兒了呀?”
冰兒連忙答道:“我們……”
“閉嘴,沒問你呢!”司徒翌輕哼道。
冰兒吓得一愣,素日見慣了司徒翌溫文爾雅的一面,卻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冷若冰霜的臉色,說不盡的冷峻威嚴,仿佛冰雕而成的佛像,神聖的不可拂逆。
杜婉清解下大氅,回頭看了一眼司徒翌,只覺得他今天甚是奇怪,淡淡答道:“我們去佛寺燒香了。”
“呵……”司徒翌卻是輕不可聞地一聲冷笑,“燒香?你竟能拿佛祖出來當擋劍牌,你就不怕他怪罪嗎?”
“司徒翌,你說這話什麽意思?”杜婉清反問道。
司徒翌冷笑道:“我什麽意思,你敢做卻不敢認,還有臉來問我什麽意思?”
室裏的燭光映着他冷毅的側臉,怔得婉清一陣陣地心涼。杜婉清峨眉深蹙,愠惱道:“司徒翌,你把話說請楚。什麽叫我敢做不敢認,我杜婉清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值得你用這樣的口吻來質問我。”
司徒翌未看她一眼,冷着一張臉,語調冰冷地言道:“我不想與你多費口舌,只想提醒你,既已為人婦,就該謹遵婦德,你好歹也是讀過書的,《女訓》什麽的不必我來教你?”
杜婉清的一張臉被他的話氣得通紅,急怒攻心道:“你……你……血口噴人。”
司徒翌卻是一聲冷笑:“我有沒有血口噴人你自己清楚。”
站在一旁的冰兒卻在一頭霧水中漸漸聽出了明堂,急忙解釋道:“姑爺,你誤會了……”
“住口。”司徒翌遽然拂袖而起,将手中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擲,怒斥道:“你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主人家說話哪有你一個丫鬟插嘴的份兒,若不是看在杜家的面上,我今天定賞你一頓板子,将你攆了出去。”
冰兒被這突然如其來的一句吓得半天不敢出聲兒,她萬萬想不到,那個一向溫文有禮的姑爺竟也有如此淩厲的一面。
“夠了……”杜婉清忍無可忍道,“司徒翌,你無非是看我不順眼,何必拿冰兒出氣。沒錯,我今天去見了我表哥,那又怎樣?”
“表哥?”聽到她的這一句稱呼,司徒翌的眼中閃現的卻盡是嘲諷之意,反唇相譏道,“你倒真是會認親戚啊?”
杜婉清被他眼中戲谑的神情徹底激怒了,沉聲道:“司徒翌,其身不正何以正人,我再怎樣也輪不到你來指責。”
司徒翌被她這句話堵得一時語塞,過了片刻才輕哼一聲:“別忘了你的身份,你如今嫁的是司徒府,我是才你的夫君。”
杜婉清卻回以他頗為諷刺地一笑,“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司徒翌,世間夫君是否都像你一樣薄情?”她言罷雲袖一揮,不待司徒翌反應便徑直走入了內室。
一陣珠簾聲動,似碎玉墜落滿地玲珑,那滴滴答答的聲響擾得他心內一陣煩燥,司徒翌怒得一手拍在桌沿,拂袖而去。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蒼雲齋,雖在殘冬夜晚,卻肝火旺盛地出了一身的汗。司徒翌走至園中回廊中才停下喘了一口氣,他一手緊緊地抓着廊上欄杆,一手重重地擊在朱色紅的欄柱之上。頓重的痛感從指骨處襲來,這才讓他心中抑郁的一腔怒火稍稍平息些許。
他問自己這是怎麽了,怎會克制不住地發了這麽大的火。他并未想過與她争吵,卻不知道為何,一想到那人與她站在一起逐影成雙時,心中就像壓着一團火似的,悶得難受,他急須要找到一個傾洩的出口。
他還未及思慮明白這個中因由,卻見冰兒從蒼雲齋裏急匆匆地走了出來,看到他便一路跑至他跟前,撲通一聲跪下。
“你這是幹什麽?”司徒翌看着冰兒皺眉道。
冰兒卻雙目含淚看着他道:“姑爺,今天你即使真要打我一頓板子,将我攆出去,冰兒也要說完,我家小姐之所以去見表公子。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你而去的。”
司徒翌奇道:“為我,為我什麽?”
冰兒道:“恐怕姑爺有所不知,表公子師承京師禦醫堂聖手沈南蘇,那沈禦醫醫道專長之術無他,便是專治咳疾。我家小姐拜見表公子,都是為了向他請教,如何才能根治你的咳疾啊。碰巧,今日正好是已過世的姑奶奶死祭,所以她才會一大早上了徑山萬壽寺與表公子一同祭祀的。”
聽到這一番話,司徒翌的頭上恍若響起一道驚雷,只覺眼前盡是揮不去地金星懸繞,他往後退了一步,腳步虛浮地抵在身後柱子上,不敢置信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冰兒擡頭,眉間神色堅定宛若磐石,她一字一句道:“若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
司徒翌腳步躝跚地走出花園,他未回凝煙閣,而是徑直去了他的書房。他将自己一人關在書房內,滿室書香油墨的氣味,稍稍讓他感到了一絲安然。一滴冷汗從他的額角滑落,他不知道這其中是否混合了他的眼淚。
那一豆燈火映照的青石地磚上恍動着光與暗的交疊,那萦萦恍動的光影如同那些潛藏在人心深處的邪念,掙紮着、跳躍着,急切地想要跳出這善的禁制,步入惡的深淵。
他這一夜便歇在了書房,深夜之中他睡得并不怎麽安穩,起初輾轉于不同的夢境裏,在夢裏他看到少時遇到的小女孩回眸對他淺笑。夢到初嫁而來的婉清,一身朱紅霞披,在他掀開蓋頭的那一刻,驚訝之餘卻又略帶矜持地羞澀,當日他并未細看,如今卻在這夢境看得無比清晰。再然後,是那夜如淚月光下,她絕望地凄訴,他一時無言以對,生生從夢中驚醒。
這一醒便再也無法入眠,睜着眼睛坐在床上發了會呆。片刻後,心念一動,起身于書桌旁點亮一盞燭火,鋪開一張白皮紙,施墨提筆,點點濃墨淡彩随着他的一筆一畫,在純白的桑皮紙上氤氲開來,漸漸勾勒一幅丹青模樣。
次日早上,他在花園中徒步之時,忽見門房匆匆從他身邊走來。那門房見到他匆匆一行禮,他問道:“何事如此匆忙?”
那門房回道:“外面有一位公子求見少夫人,我去蒼雲齋禀告了,少夫人卻說今日身體不适不宜見客,讓他先回去。我去回話時,那位公子,讓我把這封信交給少夫人便走了。”說着,拿出了一個信封。
司徒翌接過門房遞來的信,打開一看,果然如冰兒所說,是一張咳疾的藥方。他看藥方上所記的“枇杷葉三錢”忽而想起蒼雲齋裏那棵剛植下不久的枇杷樹。他将手中的藥方生生拽緊,心中慚愧不已,原來是自己辜負了她的用心良苦。
是夜,一輪新月似鈎,靜垂中天,灑落人間霜華萬千。蒼雲齋裏,杜婉清倚着紅木雕花窗棂看着窗外月色,如華如練,然而落入她眼中卻只剩滿目冰涼。她不禁心想月宮中的嫦娥,是否真如書中所說,悔偷靈藥,獨自一人深宮帳往。
日中而落,月盈而虧,凡事過剛則易折,過滿則憂溢。她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是否都過得太過幸福,以至于在她以為到達了幸福的頂點時,才驀然發現,那幸福只是一片夢幻泡影,她還未真正體會便已支離破碎。書中言“朝承君恩暮賜死”概莫如此。
門外,司徒翌準備敲門的手驀然地停在了門扉之前,他看到一旁斜窗前的銅鏡裏倒映出杜婉清臨窗而立的背影,落寞中似帶了幾分蕭索。一窗月華在她身後燃盡清輝,她的身影浮在那層月光上,如同月中仙子,絕美的影子裏映着一段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凄涼。他聽到她靈動的嗓音回蕩在這蒼惶的夜色裏,“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覆雨送斜陽,往事盡付與西窗。”
琉璃月下,一窗之隔,清風如睡,魂牽碧華,他們之間終是隔了一條跨不過的鴻溝,“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忘憂卷十二章:情到此間不由人
乙未年四月初八,桃李争春,芳菲正盛,正值佛祖聖誕。夫家信佛每年今日都會舉家一同到山上的寺廟裏齋戒祈禱。今年因柳含碧有了身孕且月份已大不宜勞頓,司徒翌也未曾上山而留在府中陪她。杜婉清因身體不适,也未随二老同去。
春日氣候多變,白天還是豔陽高照,傍晚時分,自天邊卷來的如墨漆雲掩蓋了即将垂暮的夕陽。酉時剛過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冰兒将蒼雲齋內的最後一扇窗子關上,勸道:“小姐,雨夜寒涼,早點歇息吧。”
碧玉珠簾後亮着一盞青燈,杜婉清在那瑩瑩燭光下專心致志地繡着手中布帛,聞聲頭也未擡道:“再等一會兒吧,待我将這點繡完。”
冰兒走近,看到她手中用竹筐夾着的赤色小肚兜,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就那柳姨娘的孩子也值得你這般用心,就算你繡好了,人家也不一定領情呢。”
杜婉清聽了卻一笑不語,繼續拈刺着手中的針線。
待她睡下之後,朦朦胧胧中似乎聽見窗外雨勢漸大,疾風吹着檐下鐵馬叮咚作響。在這一片風聲雨聲中,她反而生出一種久為的安全感。縱然窗外風雨如晦,鐵馬冰河,她今後都能在這一方小小天地裏擁着自己的守望,平淡渡日了。
在這天地清明的窸窣聲中,她很快安眠入夢。夢裏本是一片輕歌骊影,山花爛漫,卻不知何時驟然傳來慌亂的拍打之聲,一聲聲急促得像是垂死之人的呼救聲。她從夢中頹然驚醒,才發現那聲音是廊外有人正在敲門。她匆匆起身下床披了件衣裳,走到門邊時才依稀從淅瀝的雨聲中聽出了司徒翌的聲音。
她前去開門,門剛打開的瞬間,晦暗的雨夜裏閃過一道淩厲的閃電,那如摯清光剎時照亮了司徒翌驚慌失措的臉孔。轟隆一聲驚雷炸響,婉清吓得踉跄地往後一退,司徒翌立時抓着她的手道:“婉清,含碧出事了,你快陪我去看看。”
又是含碧,一年之前大婚之夜他也是這般慌亂地掀開她的蓋頭,不顧她初嫁之喜,不問她的意願,強拉着她去救柳含碧。可到最後她成全了他們,又有誰來成全她自己。她告訴自己,當年的恩她還了,苦守的情他負了,至此他們已經再不相欠了。
她逼着自己硬起心腸,冷着口吻道:“她出事了,你該去找下人找大夫,萬不該來找我,我的靈芝已經用完了,如今已再無回天之力。”
司徒翌的臉在黑暗中怔了怔,他的聲音不由得低了下來,似是懇求,“我知道,當初是我負了你,你恨我,我也明白。我不敢求你原諒,只是請你救救她,她肚子裏的孩子是無辜的,我的錯不該讓那未出世的孩子來承擔。只要你肯救她,過了今日,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哪怕……我的命也行。”
杜婉清輕笑出聲,司徒翌,你到現在還是不明白,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我要的唯有活着的你能給得起,可你竟如此吝啬,為了她連命都可以不要,卻從來不肯施舍與我一絲柔情。她從他濕而冰冷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決然地轉身往內走去,在櫃子上摸索一陣,取出一支火摺,點亮了桌上的燈炬。
那一豆燭火照亮整個房間的時候,她看見司徒翌在她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杜婉清到今日才明白,那話原是不假的,就在司徒翌跪下的瞬間,她仿佛聽到金石絕裂的聲音,铿锵有力、擲地有聲,掩蓋了風雨驚雷之勢,生生刺進了她的耳中。她擡起手輕撫上腹部,她想他是真的愛着柳含碧的,愛的舍棄了尊嚴榮辱,忘記了喜怒哀樂,愛的義無反顧;正如她也這般愛着他一樣。她忽然有些迷惑,她愛上的究竟是當初的稚氣少年,還是今日這個迷茫的男人。
她随司徒翌來到凝煙閣的時候,天上正下着瓢潑大雨,兩人剛走近門前,便聽到房內傳來柳含碧尖厲的一聲叫喊,包含萬千痛楚,令聽者不寒而粟。司徒翌急忙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婉清跟在後面,見室內正圍着幾個不失所措的下人。
她走到床前,看見柳含碧躺在床上雙手抱着肚子,疼的滿頭大汗。婉清凝眉走近,拿起一塊布帛墊她的手下,一邊為她把脈,一邊向身邊的下人詢問道:“她從什麽開始時候這樣的。”
服侍柳含碧的丫鬟鈴兒道:“姨娘今日用完晚飯後,便稱肚子不舒服,原先以為是胎動頻繁,想着睡一會便沒什麽了。可半個時辰前,卻突然疼痛不止,叫喚連連。管家去請醫館的大夫,不巧那大夫今日回鄉去了,最快得明日才能回來。”
婉清又問道:“她之前可有經常感到不适,平時來診脈的大夫可有說些什麽?”
鈴兒道:“大夫都是每隔半月來診一次脈的,之前都說胎象平和未有大礙。只說姨娘身子弱,讓好生将養着。只是十日前來診脈時說‘姨娘脈象盈弱無力,似是被郁氣所阻’給開了些補藥,囑咐說憂思傷身,勸她盡量放寬心些,以免對胎兒不利。誰知……誰知這還不到半個月,姨娘就這樣發做了。”
婉清不解道:“她好端端的怎麽會被郁氣所阻呢?”
丫鬟淡淡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司徒翌,壓低着了聲音道:“少爺已經将近兩個月不曾踏進過凝煙閣了。”
婉清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皺眉不語的司徒翌,未作言辭。她将手探進被中,摸了摸柳含碧的肚子,對她問道:“你是否下腹酸痛,可有下墜感?”
柳含碧咬着牙,閉着眼睛艱難地點了點頭。婉清深吸一口氣,掀開蓋在她身上的薄被,見她貼身的素白中衣下已有血跡隐現,忙對衆人道:“她怕是要早産了。”
司徒翌慌道:“那該怎麽辦呢,這麽大的雨,找穩婆也得等個一時半刻的,她的身子怎能等得?”
婉清起身,到桌邊拿起紙筆寫下一張藥方,命冰兒去抓藥,又命管家趕快去找穩婆來。剩下的人有的去燒水,有的去預備孕婦生産所須事物。婉清再回過頭來,見司徒翌正伏在床邊,緊握着柳含碧的手,輕言安慰。心中驀的一酸,她淡淡道:“她即将生産,你一個男子在這裏多有不适,還是出去等吧,這裏有我呢。”
司徒翌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了看柳含碧,柔聲道:“我就在外面,你忍着點,有什麽事叫我。”他剛起身,柳含碧卻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他故又緩緩低頭,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聽話,為了我們的孩子。”
這次柳含碧才慢慢地收回手,司徒翌走至杜婉清身邊時,失神的眸子裏盈滿了她少見的溫情,她不知這溫情是否是方才面對柳含碧時所遺剩的,但即便如此,這僅剩裏的溫情也足以讓她沉溺。司徒翌道:“婉清,這裏就拜托你了。”她回以他冷靜的一點頭。
房間之內只剩杜婉清與柳含碧二人,婉清用溫水将帕子打濕,輕輕為她擦拭着額頭,言道:“試着放松一點,慢慢深呼吸這樣可能會好點。”
柳含碧被疼痛折磨得意志零亂,也顧不得與她鬥氣。聽着她的話,深深呼吸着空氣,試着放松酸痛不已的下身。過了片刻,婉清又倒了一杯茶來用勺子緩緩喂于她,柳含碧疼痛的久了又流了許多汗,就着她的手喝了不少。
過了一會,冰兒将煎好的藥端來,婉清喂她服下。服藥之後,柳含碧反而覺得沒有那麽痛了,也能放松了身子自在說話了。冰兒收拾了藥盞出去後,她見房內無人,問道:“你為何還肯來救我。”
杜婉清正在擰帕子的手停了停,過了許久才淡淡道:“我也不知,就當是為了他吧,我終是不忍見他傷心的。”
柳含碧輕輕笑了笑,眼角卻是流下一滴淚來,似是感嘆道:“你也是女人,只要是女人都逃不過的。這世上有一種東西美好到,就算在你面前鋪着的是三途烈火,你也要拼着走過去,夠一夠那彼岸的陽光。他對于你我來說,便是這冰冷人世裏唯一的光。”
杜婉清一時未語,她看着柳含碧放在床頭的那只白玉魚,拿起帕子拭了拭,問道:“能告訴,這東西你是哪來的嗎?”
柳含碧看着杜婉清望着那玉魚的神色怔怔出神,心中鬥然升起一陣酸澀,原來是她的。為何她總是有着太多令她嫉妒的東西,這些東西令她縱使得到了司徒翌,卻在她面前依然敗得一敗塗地。
她微微閉了閉眼,慢慢回憶道:“我幼時家境貧寒,母親早逝,跟着不成嚣的父親在市井之中茍延殘喘般地活着。有一日,父親興高采烈地從外面扒了這白玉魚回來。我看這玉魚着實好看,心想肯定是個寶,便問父親要了來,即使再窮再餓也未曾賣掉。後來父親死了,我一人生活更加艱難。然而我果然沒有看錯,就在我快要餓死街頭的時候,阿翌用另一只白玉魚把我帶了回來。他對我異常的好,給我買好吃的,送我漂亮的衣服首飾,對我關懷備至。我孤苦了大半輩子,平生第一次遇到了一個願意毫不吝啬給予我溫暖的人,不是令人惶恐地施與受,而是兩相平等地真心相待。我是在這份天降的溫暖中沉溺了,如同一個一直在黑暗中潛行的人,平生第一次目睹了光的明亮與溫暖,于是生出了據為己有的渴望。當時的我想,就算這是一個夢,那我也要不惜一切代價,讓它永不停止地夢下去。”
她輕輕一笑,接着說道,“我循着阿翌話,逐漸從他口中套出了這玉魚背後的故事,慢慢與他周旋,令他相信我就是這玉魚的主人。我騙了他,卻從未後悔。有時候我也會害怕,害怕這玉魚的主人不知何時會找上門來,害怕他知道了實情後會不要我。可與這份不安的惶恐相比我更害怕一個人孤苦無依地生活。我怕離開了他以後,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咬着牙在肮髒的塵土裏茍活,我怕離開了他以後,我會凍死在下一冬天的街角……”
☆、忘憂卷十三章:賦情更苦似秋濃
杜婉清看着泣不成聲的柳含碧,心底忽然升起一片清明。她到現在才明白為何自己從未真正地恨過他們,其實他們都與自己一樣,是這殘酷的天命下無力反抗的蝼蟻,是被這涼薄世事誤傷的雛鳥。他們的骨子裏都有着同樣對光明對美好地渴望。而這份渴望支使着他們,在這朝聖的道路上不畏報果地犯着種種傷人又傷已的過錯,而這過錯的一切源起,卻是人性深處最單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