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明月不谙離別苦

夏夜雨後,半壁殘月升上長空,無憂谷中的七夜菩提花開千樹,浩浩蕩蕩綿延似海,花顏清透絕色,月光下隐泛幽藍。有風吹過,花葉簌簌搖晃,陣陣花粉随香,臨風而去,揚遍整個山谷。

不遠處有少女的笑聲夾雜着叮叮咚咚的鈴铛聲從樹林裏傳來,由遠及近,不一會兒便跑到了林子這頭。那少女約摸十五六歲年紀,着一襲碧紗薄衫,頭上挽着小髻,許是跑累了,停下喘了口氣,笑着回頭對身後的人兒道:“快點兒,再晚可就趕不上了。”

話音剛落,一個與她一般大的少年拿着一支青色竹笛自她身後笑着趕了上來,月光映照下,一張輪廓分明的臉顯得分外清峻,他一臉無奈地提醒道:“慢點兒跑,小心腳下……”

那少女跑到谷中一棵最大的菩提樹下才停住,這棵菩提已有上百年樹齡,枝葉如大傘華蓋,郁郁蔥蔥橫蓋了半個山谷。如今正值夏季生長旺盛,一樹繁花開的如煙似霧,月光之下宛若層層仙雲籠罩。她拾起地上掉落的一枝菩提花,雙手合十颌在掌心,閉上眼睛虔誠祈禱。

那少年跑了過來,看着她低着頭的樣子,斂嘴一笑道:“你在做什麽?”

她睜開眼睛将手中的花抛向空中,一陣風起,花兒被吹向了天空,她望着随風而去的花兒,回首對他嫣然一笑道:“不告訴你!”

那少年看得一怔,不解地摸了摸腦袋,片刻後桀然一笑:“我知道了,你一定在許願能早點嫁給我。”

少女瞬間被他的話羞紅了臉,佯怒着罵道:“少臭美,誰要嫁你了。”

那少年卻依舊嘻笑着嘴臉:“你不嫁我,還想嫁誰?”

少女似被他的話逗急了,一賭氣跺着腳道,“愛嫁誰嫁誰,反正就不嫁你。”說完還不忘對着他做了個鬼臉。

那少年的臉色變了變,斂起了張揚的笑容,劍眉輕翕,一本正經地走到她面前,趁她不備一把摟住她的腰,不容置疑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除了我,你誰都不許嫁!”

清風穿谷而來,菩提飛花似雨,輝月下,少年的臉近在咫尺,淡淡花香融合着他身上獨有的青草香氣迷得她剎那間連呼吸都忘了。她紅着臉一顆心跳得飛快,傻傻地愣在了他的懷中,無力掙出他的桎梏。少年微蹙的劍眉在月光下鋒利如劍,一雙眸子清亮如星,他看着懷中的女子緋若朝霞的臉頰,跳動的心髒如同夜露中含苞初放的情窦,兩相靜默中悄悄吐露出一腔迷亂的芬芳。

他凝着呼吸輕輕地俯下身去,兩唇将要相貼的一剎那,一點綠光突兀地跳進他的視線,兩人皆如夢醒般地從這尴尬之中将注意力轉到了那點晃動的綠光之上。樹上傳來幾聲“咕咕”叫聲,在他們還沒回過神時,一只沒眼力的布谷鳥咕咕咕地從他們頭頂飛了過去,少女一驚,忙掙開少年的懷抱。

她紅着臉轉過身去,卻在轉身的剎那被眼前的景象驚怔,皎白的月光下,山谷中不知從何時飄起了漫天的螢火,熒熒碧光如繁星般飄蕩在菩提樹下。

“哈,哈哈,哈哈哈……”她轉瞬便忘了方才的尴尬,笑着伸出手去撲向空中飛舞的螢火,身後的少年看着她天真無邪的樣子,笑着搖了搖頭,拿出手中竹笛放在唇下輕輕吹奏。一串悠揚的笛音自他的唇下緩緩逸出,少女轉身看着他,笑顏深展,原本緊張的一顆心慢慢放松,身子逐漸如同風中的花瓣輕輕舒展開來。

她循着笛聲試着踮起腳尖,在樹下的草地上,一步一步探出舞步,幾步之後逐漸快了起來,兩袖輕舞,腰肢纖盈,身姿輕靈宛如風中翩然而起的鴻鹄。

空山幽谷,皓月當空,流水深淙,笛音飛揚,少女飄揚的衣袂打碎了這林間的月光,天地間破碎了一世的月華萦繞在她周身。她沐浴着這清光碧華翩然起舞,一颦一動,仿若九天仙子杳墜凡塵。似被笛聲所引,他們深夜追尋的夜光蝶,傾刻間自林間争先破繭;剎時,千山蝶起,萬裏流光,她在那一世墜落的星光中,随心而舞,仙姿盈墜,碧影纖纖,而他執手長笛,笛音如情,咫尺相思盡随眼前人。

那一夜微光閃動的青紗帳內,飛螢流光照出一對年青璧人的如玉容顏。他們相對而坐,少年憐惜地伸出手輕撫上少女如雲般的鬓角,眼中盛載的情愫透過飛舞的螢光映入少女怔仲無措的眼中。她羞怯地眨了眨眼淺淺一笑,笑容清盈如碧水蕩漾在少年的心間。他深情地吻上她的唇,那唇齒相觸的溫潤,讓他們都輕輕顫抖,芙蓉軟帳衾香重,兩情相望此心共。

靜夜深更,枕帳衾沉,他俯在她耳邊輕聲許諾:“等我,等我立功做了将軍,一定會騎白馬穿铠甲回來娶你,我會給予你一世喜樂安康。”

她的手指輕扣在他的唇上,另一只手緊緊地握着他的手,“不,我不要你立什麽功,只要你好好愛護自己,平安的回來,只要你平安就好,你就是我的喜樂我的安康,你要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他笑着将她擁緊,下巴抵在她的額頭,依稀聞到她頸間的清香,輕輕點頭道,“好,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生則同衾死則穴,庭月,此生不論生死我絕不負你。”

明明是溫存情深的諾語,卻因隔了太久的光陰,從這虛無的夢境裏傳來,無故多了分輕如夜色般的涼薄。沈庭月自夢中悠悠轉醒,睜開眼時,只覺眼角又是一片冰涼。她又入夢了,夢中還是那些片段,一如既往,自他走後便一直循環往複地在她的睡夢中重演。

她夢見最多的便是他那天臨走時留下的背影,那樣的清秀挺拔,朝氣蓬勃,承載了她此生唯一的牽挂與愛戀,哪怕,碧落黃泉兩相絕決,此情此心也永難忘。

懷中的孩子不安的動了動,睡夢中依舊頑皮,揮舞着小手從被子中掙脫出來。她無奈地将他清瘦的小手輕輕撥進被子,一手擁着他,一手輕輕地在被子上有節奏地拍着。她睡不着,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在黑暗中想像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她在夢中看了五年,從未模糊過。等孩子沉睡後,她從床上輕手輕腳地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到桌邊點了一盞燈,拿出筆墨,鋪開一張白紙,開始書寫她那些深重無寄處的思念。

待過許久,她放下手中的筆,起身推開了西窗,明月的清輝照進陳舊的木窗,窗外青空蒼遠,流雲漣绻,月色無邊一如當年。她望着淩空而照的月亮,虔誠地合上雙手,閉上眼睛,對着迎面而來的風輕聲念禱:“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那風仿似聽懂了她的話,顧自從窗外吹了進來,在屋裏打了一個飛旋,卷起桌上那張她剛寫完,尚未來得及壓好的紙張,輕旋兩圈,顧又飄出窗外。她癡立在窗前,一雙眸子在月華清輝下流映潋滟波光,那張紙施施然從她袖下飄過,她卻毫無知覺。

風帶着那些深藏的情意随着搖曳的筆墨書影一同向西北飄去,帶着她的祈盼去投奔昔日的諾言。“雁南飛,盼君歸。海棠春睡,黃梁如墜。淩夢碎,夜難寐,胭脂入淚,相思成灰。薄雪淩暮春紗褪,杜鵑啼語子不歸,一腔心書托鴻雁,逐雲追月長相随。”

三個月後有退役的傷兵歸鄉帶回了他的消息,鄰居家的五嬸告訴她,她歸來的侄子曾在軍中見過他,彼時的他英勇善戰,在軍中頗得主将看重,剛被提拔做了校尉。可是他太過急于立功,在上個月兩軍交戰之際孤身潛入敵營被俘,在她侄子回來時敵軍中已經傳來他被殺的消息。

一只青瓷茶壺自她失神的手中滑落,跌碎萬千,青瓷碎片在她腳下四散開來,可她卻完全沒有理會,只是仿佛一個木頭人般傻傻地站在那兒,兩眼空蕩蕩的如同失了魂魄,不見了一絲生氣。

出乎五嬸的意料,沈庭月沒有哭也沒有鬧,而是傻傻地呆立了半天,就在五嬸以為她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吓得暈過去的時候,她的眼中卻慢慢凝起了光。她蹲下身開始慢慢地收拾那些茶壺碎片,瘦小的身子蹲在那兒,看上去備加柔弱,連她這個女人都看得于心不忍。可當沈庭月站起來的時候,五嬸才發現她并沒有落淚,也并有悲痛到如何,仿佛這驚人的消息她早就知曉般的冷靜淡然。

而後更讓五嬸吃驚的是,她竟然獨自領着兒子披麻戴孝,一聲不吭地為段宸烨樹了座衣冠冡,在家裏立了牌位,讓她兒子早晚跪拜。而她平靜的就像一泊結了冰的湖水,不管外面怎樣電閃雷鳴,風雨飄遙,從她的臉上從來看不見一絲波紋。

就在五嬸即将把沈庭月定位為一個狠心的女人時,卻又意外地看見了她的眼淚,那樣的促不急防,凄然淚下。如同囚困了多年的洪水,一朝絕堤,千瘡百孔之下是流不盡的辛酸與悲苦,那是一年後的春天,那一天凱旋歸來的大軍號角聲響徹了整個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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