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見若只當時月

暮色中的朱雀大街喧鬧不亞白晝,大街最東側的勝業坊門前更是一派車水馬龍,賓客如織,這一切的喧華所在只因今日皇帝将坊內的一幢大宅子賜給了剛剛得勝歸來的蕭老将軍一家。勝業坊內居住的一向皆是皇親貴戚,并非有權勢便能随意入住,皇帝賜居外姓之人,還是頭一次,所以這次大勝歸來的蕭将軍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衆人心中更是不言而喻。

着一身荊釵布裙的沈庭月随着一隊村婦規規矩矩地行走在街道的邊緣,行至直對通衢大街的将軍府門前,她微微擡起頭,仰視着華麗壯闊的朱門大樓,高聳的寶闕樓臺,碧瓦連甍依次連接至這長安城牆盡頭。一盞盞明豔的绛色燈籠依次高懸在這些高樓碧瓦之下,照出一片瑰麗繁華的長安盛夜。

今日大軍歸來,皇帝下令今年的賦稅減免三成,上至王公朝臣,下至平民百姓,無不歡呼雀躍。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燃鞭放炮,滿城皆浸染在這由勝利帶來的喜悅裏。這場祈望多年的勝利令衆人短暫地忘卻,普天同慶的喜樂背後,踏着多少赴戰将士的鮮血,以及多少死者親屬的離愁與眼淚。“憑君莫話封候事,一将功成萬骨枯。”萬千将士用他們的生命成全了皇權頂端的帝王與芸芸衆民,可又有誰來成全他們的家人。

“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而對于有些人得窮盡一生的時間,才會明白一個不可回避的事實,這世上最難熬的不是死去,而是漫長的獨活。

兩匹高大的駿馬并帶着一輛馬車,自她們身側緩緩經過,因街道擁擠,自為首領隊之人始皆側身規避一旁。沈庭月亦随衆人作側身低首狀,馬上響起幾聲年輕男子的駕馬聲,一只藏灰色的長靴,垂在馬腹從她低垂的目光下靜靜滑過,長靴上的白色袴褶漿洗的格外潔白。她忽而想起,他當年未出征時也是這般格外注重儀容,雖非出身貴族,衣裳鞋襪卻是從來一清二白,從不讓污垢在他身上多作停留。

待那一行人走過,她們繼續列隊往前走去。今夜将軍府內有飲宴,因是新賜的府宅,又是首次做大宴會,府中人手不足,府中管事便吩咐從外面雇了一些民婦幫忙灑掃侍從。五嬸的侄子有位表親便是在這新賜的将軍府中當差,所以今日五嬸便帶着沈庭月來做一日臨時工,讨一份工錢。她們是以下人的身份進府,所以不能從正門走,只能從正門旁東側的小門進府。

門口早有人來接應,正有人對着帶隊之人細細囑咐着什麽,後面之人便都停在門邊靜靜等着。那兩匹俊馬帶着馬車只往前擠了約摸三丈遠,便再也擠不進去了,有一男子朗聲道:“我看走不進去了,我們就在這兒下馬吧,呆會兒會有下人來牽走馬匹,我們走進去吧。”

油壁車上的簾子被一只纖長的手撥開,靜垂的粉色俏紗之後露出一個女子薄怒嬌嗔的粉黛容顏,那女子挽着尋常女兒家的高髻,只是從頭上所戴珠釵以及兩耳末端垂下的兩顆一般大小的水滴狀明珠耳墜,依稀可以看出非出自一般小家碧玉。她望着眼前長長的人流與停在街道兩旁的車馬,語帶三分嬌柔地嗔道:“這才出門半日,一回頭門口便被圍的水洩不通,這宅子看着富麗堂皇卻也不過如此,我們老家門口的街道可比這條街大多了。”

方才說話的男子,略帶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佯斥道:“胡說什麽呢,越來越沒個輕重,聖上新賜的宅子,也輪得到你非議,若是讓有心之人聽了去,又該給父親冠上一條居功自傲的罪名。”

車中女子對着男子吐了吐舌頭,埋怨道:“不讓走還不讓說了,那我怎麽辦,今日剛買的裙子,要是從這兒走回府去,還能穿着見人嗎?我都好幾年沒穿過裙子了,你就這麽氣我?”

那男子輕笑一聲,樂道:“你活該,好好的大小姐不做,非要自做主張跟着我們一幫大老爺們去西北征戰,這次回來爹爹沒有關你禁閉已經大發慈悲了,你最好悠着點,許是他這陣子忙得忘了,等他緩過神來看他怎麽收拾你。”

“你才胡說,這次能大勝突厥怎麽也有我一功,爹爹才不會呢?”女子反駁道。

那男子笑道:“嘿,你倒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呀,這手斬突厥将領頭顱的人是又不是你,你冒領什麽功呀?”

這時未等那女子反唇相譏,同行的另一位男子便笑着開口道:“翰陽,蘭君說的原也沒錯,若沒她帶着你們來救我脫困,我在敵營中是生是死還未可知呢,又怎能親手斬殺敵軍将領呢。”

車中女子眉目含笑地望着正說話的那位男子,似乎對他的話頗感受用,粉妝薄施的臉上浮上兩抹羞赦的紅雲。原先那位男子目光略帶寵溺的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笑着搖了搖頭。另一位男子輕松下馬走到車邊對着車內的人伸出手去,溫言道:“來我抱你回去,這樣就不會弄髒了。”

女子看着男子伸來的寬闊修長的手掌,臉上紅雲更盛,嬌怯中略帶顫抖地伸出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手。兩手相觸,男子掌心因常年拿劍而磨出的手繭,此刻磨在她的手心,有種倍感踏實的安全感,這兩手摩娑的觸感,她從見他第一面起就向往不已,如今終于如願了,不禁感嘆昔日付出的一切都值了。

男子看着女子略帶顫抖的手,心中一陣酸澀,這只手若不是為了他,如今恐怕依舊拿得了戈戟長劍,她依舊是那個長袖善舞的木蘭女将。他與她相視一笑,雙手一使力便抱了個滿懷,一行星目中含盡萬般柔情。

這街上有匆匆的行人,有來往宴會的賓客,停駐路邊的車馬,以及如這般正在街邊交談的高賓貴客。然而此時卻無人注意到原本該随着一衆婦人走入将軍府側門的沈庭月,此刻卻像是石化了一般傻傻地站在那道小門外,一只腳還踏在門檻上,保持着邁步向前的姿式,停頓在那兒,怔怔出神。

一陣風拂過的間隙,她驀然轉醒,有個念頭如驚雷般在她腦中炸響,再一回頭,滿目酸澀似淩空的雷電刺得她的眼睛一陣疼痛,陣陣酸楚自心底奔湧而上,急欲尋求一個突破口。

她強忍下心口的不适,用手拭開眼前盈滿的白霧。匆忙往回幾步,朝着那巷子裏的人聲處探首望去,卻只看到道上飛蹄揚起的塵埃,漫散着遠去的人影,掩蓋了不明的音杳。她看不清,看不清那些人影中可有她要找的人,她不知道,甚至不敢相信心中的那個奢望,她好怕這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線希光,頹然落下後,看到的還是一如黑夜般漫無邊際的等待。

她的上齒狠狠地咬在下唇上,雙手在身側緊拽成拳,指甲深深的刺進掌心,可這些痛楚卻并未令她清醒。

“一別音塵兩杳然,涼宵如水複如年。夢魂不怕風波險,飛過江西阿那邊。”

已經走進門去的五嬸回過頭來,發現她沒有跟上,趕忙原路回來找她。看到她像個木頭般傻傻地站在側門不遠處發呆,走過來二話不說,立馬拽着她追随衆人而去。她走的頗快,邊走邊念叨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有何異樣,“今日府中事多,賓客們都開始到了,咱們再不快點進去,待會管事的找不到人我那侄子可該挨罵了。”

今晚的宴會設在位于将軍府正堂後的花園之中,因是早春時節天氣回暖,老将軍便吩咐将園中布置一新,将宴會置在園中舉行,清風月下與衆賓客同飲。下人們事先在園中搭好了戲臺,此時宴會尚未開始,戲臺上的梨園戲子正在咿咿呀呀地哼唱着戲文。

這出晚宴因是将軍入府後第一次大宴,府中管事為博主人歡心,飒是費了一番心血。除了唱戲的伶人還請了長安城的第一舞樂坊“驚鴻閣”前來表演助性。戲臺子搭在府中小池塘邊,而晚宴的正式接待地點卻是花園正中。管事之人事先在園子正中搭起了一個六方形的蓮形舞臺,待晚宴開始之時,聲樂同奏,便有驚鴻閣的頭牌舞姬在舞臺上開始表演。

府中管事将花園西邊偏廂的一排耳房讓給驚鴻閣的藝人們做後臺,此時宴會即将開始,藝班的花媽媽站在廊下指揮着各人進進出出,為呆會兒的開場舞做準備,口中念念有詞地不停重複着同一句話,“快點兒,快點兒……”

在衆人正忙得一團亂之時,內室忽然有一丫鬟匆匆忙忙跑了出來,見着花媽媽便大叫了一聲:“不好了花媽媽,領舞的玲珑姑娘把腳給扭了!”花媽媽乍一聽見,只覺眼前有道白光一閃,如被一道閃電擊中,身不作主地往後退了三步,倒抽一口涼氣,差點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吓暈過去。還是一旁的藝班管事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一語中地道:“花媽媽你可不能暈啊,你一暈咱們整個驚鴻閣可就完了!”

花媽媽努力睜大差點黑過去的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強撐着站穩,急得直跺腳道:“怎麽就扭了呢,到底怎麽回事?這還能跳嗎?”

待随着報信的丫頭看過了玲珑姑娘紅腫得老高的腳裸,花媽媽只覺心頭一口氣堵得升不上來,兩手在膝頭一拍,大嘆一口氣,直恨爛鐵不成鋼,“祖宗唉,你怎麽在這個節骨眼弄成了這般模樣,你這是想要我的老命啊!”

那玲珑姑娘拎着一只帕子,看上去分外孱弱地坐在角落裏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抽泣,“我也不想的,這出舞本就是新排的,我還沒有徹底練熟,今日又是在這麽多達官顯貴面前表演,難免緊張。我本想上臺之前再練幾段,熱熱身的,誰知……誰知……不知道哪個不長眼的将一根木棍子落在了地上,我飛旋落地時正好踩中了,這一跤摔下來,我的半個身子都快被摔散了,這才過一會兒,腳就腫成了這樣……”說着又嘤嘤地哭了起來。

花媽媽拂着額頭無力地嘆了一口氣,再次盯着她的腳看了一眼,自覺無望。不過此刻她倒沒有先前慌亂了,心中正在飛快地盤算着,蒌子既然已經捅出來了,氣也氣過了,但眼前最大的問題還是要快點想方法補救才行。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要是呆會兒沒人上臺,在這麽多人面前拂了蕭将軍的面子,她丢得起這人,人家可丢不起啊,這一出演下去,以後她連帶着整個驚鴻閣都不用在長安城混了。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順手拿起旁邊桌上放着的一杯水,一口飲下,略平下心口的怒火,雙手插腰,柳眉倒豎,目光犀利地從眼前伴舞的一衆姑娘臉上一一掃過,然後衆人在她審視的快要窒息的目光中,聽到一聲沉聲厲問:“你們中有誰可以替她?”

面對花媽媽語氣淩厲,氣勢迫人地急問,衆人都默契般地齊齊低下了頭,有幾個站在前排的甚至暗暗往後退了幾步,不是她們膽小,只是早聽聞這府中的主人雖征戰有功,可脾氣倒是大的很。今天是人家凱旋之日,若跳錯了舞步,出醜是小,當衆掃了将軍的臉面,真是尋人晦氣不是,而她們之中亦無舞姿出衆者,是以無人敢上前去。

花媽媽看得氣不打一處來,這些人平日吃她的花她的,個個就只知偷懶,她一個女人辛苦經營,養活這麽一大家子,如今大難臨頭,竟無一人肯出手相助。

她的驚鴻閣當年可是在整個長安都頗有盛名的,可自從前兩年幾位頂尖的舞姬陸續嫁人後,閣中就只有一個玲珑還算出挑,其餘的人不是先天資質不夠,就是後天功夫不足,才至如今用人之際,無人能上臺救急。

她暗暗咽下心頭一口惡氣,無法之下,只能許上重利,她對着一屋子人高聲喝道:“只要此次有人能救我之急,日後必成驚鴻閣頭牌舞姬,宴後除原有工錢外,再賞二兩!”她的話音落地,一片雅雀無聲中卻是無人敢應聲,畢竟拿錢與命來比,衆人還是怕死的。花媽媽再次高聲許諾,“五兩……”依舊無人應聲,“十兩……”她一聲高過一聲,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她就不信有錢就找不到一個會跳舞的。

半晌過後花媽媽的聲音已經不如剛才大了,滿堂之上烏黑一片人頭,卻靜得只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在堂上回蕩。她心頭不禁微微泛酸,要不是自己老了,跳不動了,此時真想上臺去撐起這快塌下來的一片天,也讓這幫白眼狼兒瞧瞧,什麽叫功夫不負苦心人。

“我願意。”一屋子沉寂中,一聲柔若靜水的嗓音響起,仿佛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顆石頭,漾起了陣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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