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番紅粉為誰新
花媽媽聞聲眼前一亮,擡頭向人群中看去,原本站着的衆人也齊齊回過了頭,默契地為說話那人讓出一條路來。然而,當花媽媽的視線沿着衆人讓出的一條路,遠遠落在一個身着将軍府中下人服制,正端着一盆水,似剛完成灑掃的丫鬟身上,喜笑顏開的一張臉,在瞬間從驚喜化為失望。
她沒好氣道:“你知道我找的是什麽人嗎,就敢胡亂答應。每個上等舞娘必是從小開始練出來的,并且除了個別天賦高些的,其餘的就算從小開始練也不見得能出落成好苗子,你一個使粗活的丫鬟,竟敢胡亂應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女子聽了也不惱,只放下手中水盆,緩緩走近,神色淡然道:“媽媽若擔心我跳不出來,我自可以讓媽媽相信。”
待她這般走近,花媽媽才得已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微微一驚,本是素面朝天的一張臉,細看之下才發現,那張臉,面不施粉勝敷妝,唇不點蔻似含朱。見慣了各色姑娘們濃妝豔抹的妝容,這樣一張清新脫塵的臉,倒是真讓她吃了一驚,最難得的便是她眉間那一抹淡然,仿佛天高地遠,雲淡風清,盡在她一雙如畫眉眼之中。
面對花媽媽半惱半疑的目光,她不亢不卑地輕身福了福,道:“煩請各位姐姐讓一讓。”衆人聽她言語雖輕,卻聽不清話中的語氣,更看不到她臉上神情,一片靜寂中似有着一種無形的氣場壓迫着衆人,不由暗暗都向後退去數步,為她騰出了一個大圈子。她輕輕理了理衣服,站在原地挺直身形,雙手自袖中緩緩伸出,身姿一凜,兩袖一揮,忽的回身,在原地淩動回旋。
只見那女子七步回旋之後輕靈地縱身一躍,雙腿分劈,左腿向前,右腿後踢幾至腦後,柔若無骨。片刻後從半空中輕盈落地,身微後仰,雙手拈成蝶狀垂于腦後,猶如兩只枯蝶栖于垂枝楊柳之上。圍觀之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之際,她緩緩站好,呼吸平穩。
花媽媽心中暗驚,普通舞娘回旋步一般只能連跳三個,縱有天賦的也不過五步,可此女子竟可七步回旋,再淩空而起,且落地無風,輕靈中透着沉穩,內行人一眼便能看出這般身段功夫,準是打小便開始練的,若是在十二歲以後身子骨定了型,再要練到這般柔若無骨,是萬難也做不到的。再細細回想那身形……花媽媽努力睜大了一雙眼睛,仿佛發現了一件曠世稀有的寶物般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可置信道:“這莫不是……”
屋子裏間,花媽媽摒退了衆人,為靜坐鏡前的沈庭月梳頭,三千發絲在她指尖輕盈滑動。繞、轉、抽、紮,花媽媽的手法多變且輕巧靈活,不出半個時辰,便為她梳好了一頂驚鹄髻。待在發髻上簪好最後一片珠花,大功告成,花媽媽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意。她看了看鏡子中,年輕皎好的素淨容顏,輕輕搖了搖頭。然後打開一盒胭脂,用指甲蓋兒挑出一星點兒抹在掌心,又從茶盞中倒出了一點清水和開,指尖輕柔且快速地打勻,再往她臉頰上抹去。待兩片緋紅染上她的雙頰,再看去便更顯肌膚皎俏勝雪,活脫脫就像一位剛從仕女畫中走出來如玉人兒。
面前的銅鏡菱光一閃,她眼神一恍,便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那個坐在鏡前靜候梳妝的女子。兩鬓花钿的光芒從鏡子裏折射出來,自己也如這般站在她身後默默為她梳頭。鏡中映出的人兒也是這般嬌嫩模樣,花顏玉色,我見尤憐。悠悠歲月二十載,苦負鬓頭染白霜。她自問已然老去,卻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一次那支舞。
“你的‘廣寒淩光’是誰教的?”花媽媽試着問道。
女子似乎一愣,半晌後才答道:“是我娘。”
“她可是姓沈?”花媽媽追問道。
女子借着銅鏡映照,微微觀察着花媽媽臉上神色,半晌後輕輕點了點頭,“嗯,您認識她?”
花媽媽未回答她,呆愣了一會後卻帶着幾分猶疑,答非所問的回了句,“她……還好吧?”
“十二年前,便過世了。”她的話語中聽不出悲喜,只依稀帶着淡淡的漠然,仿佛是因為隔了太遠的光陰,而找不到襯托的感情。
一失神間,花媽媽手中的梳子滑落地上,過了一會兒,她才俯身去拾,女子見她沒有聲音便慢慢轉過身來,眼光正巧看到她彎下的腰間挂着一個香囊,本是再平凡不過的東西,卻因瞧見了上面繡着的雪飲梅花圖案,令她多打量了幾眼。蘇繡本是達官貴人才用得起的貴重繡品,她此前也未曾多見,如今竟能一眼認出,連她自己也覺得吃驚。那個香囊總覺得有幾分眼熟,細細思去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她正出神間花媽媽已站直了身子,上下重新打量着她,“你叫沈庭月是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既然決定用了眼前這個人,就一定會打聽清楚她的來路,一個灑掃丫鬟的來歷背景只須找個管事或者共事的人一問,自然一目了然。
不過她倒是有些疑惑未明,“你怎麽會願意幫我這個忙?”
沈庭月莞爾一笑:“你不是許下了重利嗎。”
花媽媽也微微一笑:“要是為了錢,那便是最好,要是還有別的,我怕……”
“怕什麽?”
花媽媽眼中一緊,一道狠厲的光自眼底一閃而過,“我怕會死無葬身之地……”
沈庭月撲哧一笑,“媽媽當我是什麽人,女匪嗎?今日是在将軍府,在坐的多是武将,我一個弱女子,難不成還能飛天遁地不成?”
花媽媽心底隐隐松了一口氣,淡笑道,“不是就最好,你也別多心,我是被這一出出的亂子給吓怕了,才這麽疑神疑鬼的。”
“我明白。”沈庭月點了點頭,她知道花媽媽的疑惑,一般良家女子沒人願意做這等抛頭露面的事,哪怕有再多的銀子,于女子而言名聲總是最重要的。一個舞藝精湛的人,突然在這種場合下出現,于藝班而言,雖有如救星降臨,但花媽媽在人世裏打滾了幾十年,早就練成了人精,這樣的巧合總會讓她的心底存了幾分擔憂。花媽媽想的原也沒錯,她的目地并非是為了那幾十兩銀子,卻也沒有她想那樣複雜,她只不過想驗證心中的那點兒疑惑罷了。
花媽媽待她站了起來,又細細打量了一翻,半晌後靈機一閃仿佛想到了什麽,徑直走到角落裏的大箱奁旁,打開黑色的箱蓋,又從裏面拿出一只黑色的大盒子。捧到她面前打開,裏面是一件碧色的輕紗舞衣,做工精致,繁複多重,輕絲緩袖,花媽媽笑着對她道:“穿上這個試試,你的身形應該正好。”
待沈庭月自簾子後面穿好舞衣走出來的時候,花媽媽一回頭便怔住了,片刻後,她的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果然這個決定是對的,這件衣服沉寂了二十年,如今終于可以再次走上臺面了。
花媽媽笑道:“你可知這世上有多少舞姬想穿着這件衣服在臺上一舞傾城?”
沈庭月低頭打量着這件衣服,雖然做工考究,樣式特別了一點兒,卻也沒其它特殊之處,花媽媽的話是否誇張了一點。
花媽媽似看出了她的不解,笑問道:“你可知這件衣服價值幾何?”
沈庭月搖頭。
花媽媽接着道:“如今我不知道,只知道當年它第一次出現在長安城的時候有人願出百金卻不所得。”
沈庭月眨了眨眼睛表示驚訝不解。
花媽媽笑道:“呆會兒你就明白了。”
藝班管事在門外提醒道宴會即将開始請她們快些出來。花媽媽最後又圍着她看了一圈,忍不住嘆道,“其實,以你的姿色與舞技,只要你願意,我可以盡全全力打造你,讓你成為驚鴻閣哪怕整個長安城的頭牌舞姬。”
沈庭月一笑,搖了搖頭,“不了,我只想跳完今晚這一出就夠了。”
花媽媽也未勉強,人各有志,她走到前面,先去開門引沈庭月出去。
“等一下,還差了一樣東西。”她不想在人前抛頭露面,這麽做只為了一件事,所以……
園子裏的賓客皆已落座,年過六旬的蕭老将軍也坐到了主位上,他一翻慷慨陳詞後豪爽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底下人再一番阿谀奉呈,随他飲盡杯中物。酒宴正對面的舞臺上一群紅衣舞姬正在翩翩舞動,紅衣獵獵,一片籌光交措,剎是喜慶。
府中管事走到老将軍身旁,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片刻後,老将軍擡起頭看了看天上的一輪皓月,又看了看挂滿回廊各處的籠中燈火,笑道:“也罷,今夜風清雲淡,月華滿天,挂着這些落紅無處照人眼的東西反倒是辜負了良宵美景,不如效仿古人月下對飲,縱夜笙歌,讓我們這幫粗人也學學他們文人那套附庸風雅一翻,傳令下去,熄了吧。”
管事的應聲而去,片刻後各處下人一齊将高懸的燈籠熄滅,換作在每張食案前點了盞小燈,正當在坐的衆人為此舉疑惑不解時。原本喧鬧的吹奏卻忽然一起安靜了下來。一陣洞簫之聲破空響起,在若大的園子裏飄渺空靈。一恍神的功夫,衆人才發現,方才的蓮形臺上一衆舞姬不知何時已經退了下去。
重新映入人眼的是卻是一幅白幕橫隔了整個舞臺,圍幕後投射而來的暖色光暈在巨大的圍幕之上照出一個長身玉立的人影,雙手盤合在頭頂之上,遠觀之下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那身影尤似一株玉樹,窈窕柔美,看得座下不少男子都呆呆咽了一口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