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舞低楊柳樓心月
一陣微風起,吹起她身後一片淩羅飛舞,簫聲驟停,管弦絲竹之聲齊聲而奏,攔在那人影之前的白幕也在衆人望穿秋水的目光中如願落了下去。那一瞬間,在座的衆人皆震驚得忘了拿起手中的酒杯,站在臺上的那女子,一身碧紗輕衣飄飄,然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衣服竟然在月光下透着淡淡碧光。
月光下她頭頸高昂,露出一截白淨無暇的雪凝玉肌,雙手高舉漫過頭頂,雙腳踮起在原地回旋,廣袖靈動似蝶舞,長裙翩旋如蓬轉,皓月之下宛若一只柔美的彩蝶以處子之姿羽化成飛。
而後那女子手中的水袖一揮,身姿一轉縱身一躍飛旋而起,待落地時,臉從背後緩緩移轉過來,一只靈動如水蛇的手臂揮着綿長的水袖,在她的眼臉前如波浪般地不住翻動,靠得舞臺近的賓客便有幸看到那柔若無骨的手臂背後,一雙靈動如琉珠一般的眼眸。眉眼清透,眼波在席間一片人群中一一流轉,宛如一道道映照着月光的潋滟波光掃在他們臉,所人的心間備感心神蕩漾。她的半邊臉被一面淡色碧紗遮蓋着,下鄂輪廓在月影下若隐若現,看得許多人不由自主的都伸長了脖子。
宴席之上,一位原本坐在角落上一直獨自悶飲的男子,饒有興趣地放下手中的酒杯,面部肌肉一抽,邪邪一笑,“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正當席間不斷有人驚嘆出聲時,一段宛如泠雨的清歌麗音,自她的飄逸的舞步間流洩而來,“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辇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
席間有人聞之不禁嘆道:“這音色如高山雪化清冷而孤豔,這一班舞姬比起宮中的教坊司可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另有人不解地問道:“不知她身上那件衣服有什麽名堂竟能夜生碧光?”
有位中年儒生拈須說道:“這是凝光碧,相傳此衣在二十年前出世,是長安城一位能工巧匠,用特制的染料摻雜了夜光蝶的磷粉漂染而成,相傳月下起舞,輝芒比月,二十年前就有位舞姬身着這一身凝光碧,以一舞‘廣寒淩光’在長安城內一舞傾城,後被當時某位權貴收入府中為妾,從此便再也無緣得見,不想今日竟能有幸重見。”
臺上正唱道:“樓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識?借問吹簫向紫煙,曾經學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多數人只為色所惑,但深谙曲藝之人卻隐隐從歌聲之中聽出了幾許哀愁。
而坐在臺下的一人在一瞬間似乎看到一絲晶瑩的光自她的眉間閃過,如晨起的淩露,稍縱即逝。他雙眼迷離地看着臺上女子舞動的身影,兩眼之前似乎氤氲起了一場大霧,霧後卻是另一翻新景。空山幽谷,青峰流水,有一女子似乎在滿地星光中跳着與臺上人同樣的舞步,身姿纖盈,翩然如飛,一颦一動皆有着他無法言喻的熟稔,然而那雙被暗夜遮蓋的眼睛,他卻無論怎樣都看不清晰。
他恍然失神間,臺上女子已泠泠唱到,“羅裙寶帶為君解,燕歌越舞為君開。別有豪華稱将相,轉日回天不相讓……”那歌聲清晰入耳,如一聲淩厲的質問直擊他的心房,他心神一凝,迎着月光與她的目光一對,這一眼望去萬般光影穿梭,那雙清靈的眸子中依稀溢出一剪光借着月色蜿蜒而來。那剪光宛如一根無形的針,直直地刺進他的心上,一針見血,他忍不住悶哼一聲,有個在心底埋藏多年的名字呼之欲出,他頹然地張口,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坐在他身旁的人,看到他眉頭緊皺,額上冒出冷汗,擔憂的拍了拍他,問他可有事否。
臺上的一舞已盡尾聲,她深吸一口氣,平放目光,凝望前方,在原地七步回旋,然後用盡全力縱身一躍,扶搖迎月,直上青天。這是廣寒淩光的最一式名喚“奔月”,這一躍因她非凡的彈跳力跳得頗高,真似做到了身輕如燕。衆人随着她的身影一齊震驚地擡頭,只見一輪皓月下,那女子的身影如臨風而去的驚鴻,一身碧紗輕羅在風中飒飒飛舞,仙姿玉骨傾國傾城。
臺下有人忍不住驚嘆道:“纖腰玉帶舞天紗,疑是仙女下凡來!”
然而她自縱身躍起的那一刻,目光就未曾離開那個人,這一分神,竟忘了墜下時調整落地的姿式,致使落地的那瞬間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左腳踏在舞臺邊沿一滑,身子便直直地從臺上飛了出去。與此同時,仿佛同一時刻,原本坐在臺下的段宸烨突然站起,身子先于頭腦做出了反應,腳尖在桌子邊沿一點,整個人便如脫了線的風筝直直地飛了出去。
沈庭月看着他淩空而來,穿破光陰風塵,伸出雙手擁她入懷,這一刻她等了整整六年,千般柔情随心死,滴水望穿幾度秋。月下清風似少年溫厚的手,迎面拂下她遮面的輕紗,闊別了二千多個日夜的相思皆化作兩鬓流不盡的淚水,未語先流。那淚水滴在他的手上,冰涼的觸感,刺得他手上一麻。落地後,他才得以看清,懷中人含淚凝望着他的臉,那張臉讓他看得沒由來的心痛不已,忍不住伸出手去為她拭去臉上的淚。
“姑娘,你還好嗎?”他輕聲問道。
她仿佛受了驚吓,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你喚我什麽?”
“啊?”沒等他再回答,一位身着粉色長裙,頭戴珠釵的女子便從他身後快步走了過來,一伸手不着痕跡地将段宸烨扶着沈傾寒的手拉住挽在了手裏,關憂的問道:“宸烨,你怎麽了,有沒有受傷啊?”
他好像被這女子的聲音從某種狀态中喚醒,眼神瞬間清醒了不少,看着她笑着搖了搖頭,“沒有。”
那女子也笑了,拿出帕子體貼地為他擦拭額上的薄汗,動作親昵,舉止賢熟。他們在她面前相視而笑,眼波流轉,情思相映,一行一動間流露出的脈脈溫情如一把冰冷的刀,生生剜開她尚未回轉過來的心神。
花媽媽不知從哪裏跑了出來,拉着沈庭月向眼前的兩人不斷道謝,說了不少好話,那女子仿佛并不喜歡花媽媽過多的奉呈之詞,對于一直呆呆看着段宸烨的沈庭月只當她吓傻了,揮了揮手讓她們倆下去。
藝班後臺,花媽媽剛招呼完下一班上臺的舞姬們,看了一眼坐在桌旁發呆的沈庭月,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喝一邊說道:“還在想他,你今日會答應上臺領舞,為的就是那個人吧?”
沈庭月沒有回答,花媽媽卻一目了然,“呵,我還倒以為你真是為了銀子,看來你的心思到底比我想像的深。我不知道你的心裏有怎樣的故事,不過看在你幫了我一個大忙的份上,我奉勸你一句,不管你以前認不認識那個人,以後都最好忘了他。你知道剛才那位小姐是誰嗎?這座将軍府的主人,蕭老将軍的小女兒,蕭老将軍一門三子,卻唯有這一個女兒,全府上下視若掌上明珠。可這位姑娘卻繼承了他蕭家的将門虎風,一心想做第二個花木蘭。她與那位剛立了大功歸來的少将軍情投意合,兩情相悅,你剛才想必也看到了,那樣高高在上的人,與我們是雲泥之別。将來等那位少将軍與蕭姑娘成親,便可青雲直上,飛黃騰達,你覺得以你的身份,在他們面前還有什麽希望可言?”
花媽媽說完依舊沒能在沈庭月的臉上看到什麽表情,她嘆了口氣,将一袋銀子放在桌上,言道:“我的話雖可能不大好聽,但我希望你多少能聽進去些,這是你的酬勞,若以後有困難了,我驚鴻閣的大門随時為你打開。”
沈庭月換回原來的衣服,又去五嬸和她們一起做了一個時辰粗使活,待月上中天之時,前方園子裏的喧鬧聲漸漸小去,想必宴會也差不多快散了。原先領她們進來的人,招呼着她們排好隊準備從側門出去。五嬸趁排隊的間隙忽然問庭月為何願意上臺領舞,她們之前找不到人,管事的便已經把事情告訴了她們。只是在五嬸這樣觀念守舊古板的婦人眼中,舞姬這種身份多半有失體面的,縱然是她們這樣的貧寒人家。
而自從臺上下來之後,沈庭月便像三魂不見了七魄,整個人像個木頭做的一樣,一聲不坑,眼神空洞,要不是看她做活一樣不落,五嬸還真覺得她被吓出了毛病。看着她這個樣子,五嬸無奈地搖了搖頭,也沒再多問。
待她們列好隊正要出去時,有一小厮打扮的人忽然來找沈庭月,說有一位将軍想要見她,要她随他而去。
那一刻,五嬸才看見她空洞已久的眼中才重新燃起了光亮,她心中一動,不疑有它,對同伴囑咐了幾句,便随着那小厮匆匆而去。留着愣在當地不明所以的五嬸一行人,面面相晾。
小厮帶她走過幾重院落,又穿過一彎低低的月洞門,一排燈火明亮的廂房便照入眼簾,那小斯将她帶到一扇門前,輕扣幾聲,門內傳來一聲低沉的應答之聲,小厮便作勢請她進去。她心裏裝着心事未及細想經過,待那小厮打開了門,她一擡眼看清了堂上坐着的人才大驚失色,那屋中坐着的并非段宸烨,而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男子。
那男子穿着尋常灰色長衫,頭發用一枝墨色玉簪束着,看起來一副尋常男子的模樣,只是從頸上暴起的青筋與孔武有力的手掌,沈庭月依稀猜得他多半也是位久經沙場的将士。見到她打開門後一臉的吃驚,那男子放下手中的茶盞,自诩溫和地笑了笑,道:“怎麽,見到我讓你很驚訝嗎,連進來都不敢了。”
她站在門口雙手緊扣,進退兩難,無法之下只能硬着頭皮走了進去。兩只腳剛邁進了門檻,身後的小厮便将門關上了。那吱呀後的閉門聲,沉重的像在她的心上落了一把鎖。
她顫着聲音問道:“不知,将軍找奴家前來,有何事指教?”
“哦,也無甚要緊的事,只是見你今日舞跳的極好,只可惜月光之下青紗遮面,一時未能看清,令本将軍存了份好奇心,是以才想約娘子過來一睹芳容。”說着便起身朝着沈庭月走來。
沈庭月吓得往後退了幾步。
那男子見她隐有懼色,反而笑了,“看樣子是我唐突了,娘子不必拘謹,先坐下吧,我們随意聊兩句。”
她低下身子微微一福,聲音清泠之中透着冷靜,“民女卑賤之軀恐污了将軍的眼睛,若無要事,民女就不打攪将軍雅性了。”她一句言辭說的雖顯卑微,但語調靜淡,在一片寂靜中卻有清晰的拒絕之意。
男子的眉頭皺了皺,片刻後又得意地笑了,也罷,訓服一匹有點烈性子的馬才更好玩。他一撩衣襟顧自坐下,依舊面帶微笑着說道:“讓你坐你就坐,哪來那麽多忌諱。”
她卻依然站在那兒,紋絲不動。
他詭異一笑,片刻後聲音不禁冷了幾分,“你要是不坐也行,那便站着吧,什麽時候能坐了,我們再好好說話,說完了你再走。”
她眉頭一緊,只恨自己情急之下未也問明白,便跟了過來,眼下四下一翻打量,無法只得在他下首坐下。
男子見他服軟,眉眼輕揚,嘴笑滑過一絲冷笑,親自倒了一杯茶遞于她。沈庭月見對方以禮相待不便推辭,便伸出雙手去接,誰知那茶盞遞到她手中之時,那男子的手卻裝作無意地在她手上摩挲了一下,她不防對方有這手,吓得端茶的手一抖,青花瓷的茶盞脫手而去,茶湯灑了一地,茶碗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