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等閑難卻故人心

藝班的花媽媽在園子裏見到一個小厮模樣的人引了沈庭月往內園而去,心中疑惑,便一路跟着,待看着她進了一方小院中的房內才暗驚不好。方才她那一舞令臺下衆人驚豔不已,卻也不防勾起了某些好色之徒的歹心。

“福兮禍之所倚”,這一去恐怕是要吃虧了,她雖有心救她,但礙于身份有限,縱是心有餘卻自知力不足。她無法之下只得在那園子外一遍又一遍地逡巡,苦思良策,然而辦法還沒想到,卻聽見裏面傳來的一聲東西落地時的脆響。正心急如焚之際,一擡頭卻遠遠看見幾丈之外,段宸烨扶着酩酊大醉的蕭翰陽緩緩而來。她思及段宸烨宴上救了沈庭月一次,又從沈庭月的沉默不語中窺得一二。眼珠一轉,心念一動,便笑着迎了上去。

房內,怱明忽暗的燭光下,男子的臉色陰晴不定,他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真可惜,這可是上等的雪山雲霧,聖上今早剛賜下的,就這麽糟塌了。”

沈庭月原本提到嗓子眼兒的一顆心,吓得不知所措,她紅着臉,連聲道歉,一邊拿出絲帕連忙為他擦拭潑在衣袖上的茶湯。

男子看着她紅着臉手忙腳亂的樣子,頗覺受用,趁她不備,低下頭慢慢往她臉上湊去。沈庭月專心擦拭之餘,發現眼前的陰影越來越大,驀然擡頭,看到那男子湊到眼前的臉,吓得整個人往後一縮。那男子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借勢認真打量了一翻,片刻後卻搖着頭戲谑道:“小娘子,天生一張粉妝玉琢的小臉看着比鮮花還嬌嫩,只可惜了這雙巧手,被粗俗的塵事,磨得這般粗糙,當真可惜啊。”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将自己的手從男子手中抽了回來,半羞半惱的瞪着他。不想在那男子看去,卻更惹得他春心蕩漾,不自覺地再次對她伸出手去。她見他又伸過來,吓得兩手往後一縮,後退了幾步與他拉開距離,怯着聲音道:“将軍自重。”

男子略有深意地一笑,唇角蕩起的笑意甚是孟浪,“小娘子不必害羞,若是你願意,本将軍倒是願意幫你好好呵護這雙手,绮羅綢緞,凝脂水粉,保證讓它像你的臉一樣好看。”

她微微低頭,略欠了欠身子,聲音卻絲毫不亂,“謝将軍錯愛,只是奴家身份貧賤且已有家室,實在配不上将軍青眼。”

他聞之略微嘆了一口氣,片刻後繼續言道:“那又何妨,只要你願意,不管多大的夫家我都能替你擺平,只要你肯點頭,明日我就可以接你入府,跟着我保證你一輩子不愁吃穿,享盡清福。”說罷,又上前幾步,欲再次對她伸出手去。

沈庭月見他不肯罷修,已知不妙,匆匆說了句,“夜色已晚,若将軍無甚要事,奴家就先告辭了。”說完便一轉身急匆匆的往門外走去。

那男子不妨她有這一招,呆愣了片刻,待想起追去時,沈庭月差不多已走到了門邊。

沈庭月一心忐忑的打開那扇門,待門打開之時,夜晚的風一吹,原本有些顫抖的手卻立時僵硬在了那裏。門外赫然站着的正是扶着蕭翰陽的段宸烨,兩人相見具是一愣。

後面緩過神來的男子,沉着臉走過來,怒吼道:“誰準你離開的,你給我回來。”說罷一把将她拉了回去。不顧半開的門外還站着別人,單手用足了勁要将那扇門關上。那門扉卻在即将閉合的瞬間被一只手給攔住了,門外的人緩緩用力将門逆着他的手勁往回推了開來,門外露出段宸烨目若寒星的眼眸。屋中的男子怒視道,“段宸烨,你想幹什麽?”

段宸烨瞥了一眼被他拖在身後的女子,面上淡淡一笑,眸子裏卻殊無笑意,“李将軍,人家都說了她要回去,你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那姓李的男子嗤笑一聲,仿佛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笑話,老子愛怎麽着怎麽着,關你屁事兒,你快給我放手!”

段宸烨手上的勁卻未松,硬聲道:“你今日要是強迫的是教坊司的官妓或是青樓的侍娼我絕不會多事,可她是好人家的女子,你這樣做是有違軍規的。”

男子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哈哈一笑道:“‘有違軍規’段宸烨,你才做了幾天副将就跟老子談軍規,老子坐上将軍之位的時候你還只是個打雜的小兵呢,別以為你立了點小功,就在老子面前裝模作樣,老子不吃你那套兒!”

正當兩邊劍拔弩張的時候,一直搭在段宸烨右肩上,閉着醉眼打瞌睡的蕭翰陽被兩邊的聲音吵醒了。他睜着腥松的醉眼将眼前幾人來回掃了一遍,片刻後那被灌得還剩三分清醒的大腦發揮了作用。他一擡腳“砰”的一聲,踹開了旁邊關着的另一扇門,然後興高采烈地從段宸烨的肩膀上下來,眼皮也沒擡便往門內的男子身上撲了過去,一邊将全身的力氣都挂在他身上,一邊大笑着叫嚷道:“哎呀,柏原兄,你怎麽在這裏呀,我都找你半天了,來來來,我們接着喝,今晚咱不醉不歸,不醉不歸啊……”

李柏原不防備外面還有一個蕭翰陽,待他反應過來,蕭翰陽已經像只猴子一樣,整個人都吊在了他身上,任他怎麽推也推不開。他低頭咒罵了幾句,蕭翰陽忽然拽着他的脖子一個使勁,抱着他整個轉了個身,将他往裏面拖去,邊拖還邊叫嚷着:“酒呢,給我酒啊,我要酒,我要喝酒……”

蕭翰陽雖喝醉了,但力氣卻大的驚人,他整個人四平八穩的挂在李柏原的身上,醉酒後的身子仿佛比平時還重了幾分,壓得李柏原整個人都快要喘不氣來。他一心急急忙忙地擺拖身上的累贅,哪裏還顧得上別人。

蕭翰陽趁着拖李柏原轉身的空隙,對着門外發愣的段宸烨使了下眼色,段宸烨迅速會意,進門拉過站在一旁的沈庭月,眨眼功夫兩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門外。李柏原百忙中瞥見那女子已經逃走,心急如焚,卻對吊在他身上的無賴奈何不得,他一邊七手八腳地解着蕭翰陽緊扒在他身上的手,一邊大聲咒罵道:“你給我放開,蕭翰陽,你這個瘋子……”

段宸烨帶着沈庭月在将軍府中左拐右彎,好不容易将她帶到出府的小門前,看門邊無人看守想是宴畢已久,看門的小厮偷懶打混去了。他從內打開小門,看門外空空,試想夜色已深,即将宵禁,外間人家多已入睡,是以大街上早已人跡杳無。他轉身看着身後的人說道:“外間無人,你快回家去吧。”

沈庭月卻一手伏在牆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從剛才起她被他拉着手直往前奔走,而他走路的步子極快,許是他征戰沙場慣了,腳力自勝于常人。可她一個弱女子為了跟上他的腳步,不時三步并作兩步,方才一頓急走,她已累得滿頭大汗。她調整着呼吸扶着牆壁走到男子跟前,斷斷續續道:“你等等……我……有話問你……”

她剩下的話尚未出口卻被門外一聲稚嫩的童聲打斷,“娘,是你嗎?”奶聲奶氣的聲音一下子令她忘了自己緊到嘴邊的話,急忙走出門外張望。這時一個穿着灰色衣裳,頭頂兩側紮着兩個總角小髻的孩童嬉笑着奔上前來,一把撲進她的懷中,軟嚅着嗓音道:“娘,你怎麽到現在才出來啊,謙兒等你好久了。”

沈庭月憐愛地撫摸着孩子額頭的碎發,柔聲道:“是娘不好,讓謙兒等久了,不過我不是讓你在家裏等的嗎,大晚上的,你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

“我不是一個人來的呀,鄰家的小叔叔帶我來的呀。”他說着一擡手指着身後的一個樣貌清秀的年青男子。那是五嬸的小兒子,年方十七,為人頗為和善,謙兒自幼便愛與他玩耍。他看見了沈庭月朝她點頭,摸着腦袋對她笑,“他說他擔心你,纏着我帶他來,我拗不過他……”

謙兒瞪着小眼睛,仿佛在怪他在他娘面前說了實話,他撇着嘴道:“可是我一個人在家等的好無聊啊,沒有娘給我唱歌我睡不着。”他越說聲音越小,最後直接低着頭扒着手指頭,看上去十分委屈的樣子。

沈庭月看着眼前的孩子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孩子雖然有時淘氣了些,但更多的時候讓她感到的是如眼前的這種貼心的溫暖。她不忍再責備他,蹲下身去,将他抱在了懷裏,“娘不怪你,可是你以後要聽話哦,天黑了外面很危險,大狼狗,壞人啊,什麽的都會出來。你以後要乖乖聽娘的話,不準再出來了知道嗎,要不然娘會擔心的。”

那孩子到底小孩心性,聽後立刻暈開了笑臉,樂着點頭道,“嗯,謙兒知道,謙兒會聽話的,娘我們快點回家去吧。”

“嗯。”她牽着孩子的手往前走了幾步,片刻後突然想起了什麽,再回過頭向後看去,那側開的半扇木門未掩,門後卻不見一人。

謙兒懵懂的問道:“大狼狗是什麽的,比阿黃還大嗎?”阿黃是五嬸家養的小狗。她一門心思全放在那門後,未聽見孩子的問話,只輕嘆了口氣,有些失望的轉過頭來。

那孩子看到她的樣子,小手搭在嘴邊,眼中半有不解地問道:“娘,你怎麽了,做工很累嗎?”

“啊,沒……沒有。”她瞬間回過神來,拉着他的手,一邊走一邊問,“謙兒今天的功課做了嗎?”

“嗯,都做完了。”那孩子笑着點了點,半晌後略帶得意的擡起頭,笑着道:“今日我們先生還誇我了呢。”

“哦,先生誇你什麽了?”

“今日我們先生剛教完了三字經,開始教我們千字文,先生課上教的幾句,我讀了幾遍就全記下了,先生誇我過目不望,儒子可教呢!”

“是嘛,謙兒真乖,娘今天領了工錢,明天給你做梅菜扣肉好不好?”

那孩子聽了拍着小手叫道:“好啊,好啊,謙兒最喜歡吃肉了。”可過了一會兒,他卻又像是心中有心事一樣地低下了頭去,羞澀地嚅着聲音道,“娘,我不吃扣肉了,你給我買個紙鳶好不好,學裏的孩子都有紙鳶,就我沒有,我也想玩紙鳶。”

她低頭對他微微一笑道:“肉是一定要吃的,紙鳶娘也給你買好不好?”

“真的?”孩子不敢相信的問。

“真的。”她鄭重地回答他。

那孩子卻一臉擔憂的樣子,低着頭道:“可是這得花很多錢,娘做工很辛苦,娘給謙兒買了肉和風筝,我們就沒錢了。”

她眼中一陣濡濕,撫摸着他的頭柔聲道:“沒關系,今日老板給娘發了很多工錢,夠我們生活一陣子了。”

孩子搖着她的手,依着她的身子念道,“謙兒什麽都可以不要,只要娘好好的,別那麽辛苦謙兒就高興了。”

她撫着孩子的頭,忍不住道,“謙兒乖,真是好孩子,是娘對不住你,讓你跟着我吃苦了。”

小小的他看着母親好像有些傷感的樣子,一轉念心血來潮笑道:“娘,我給你念我白日裏學的文章吧。”

“好啊。”

他低頭認真的思索了會兒,然後拉長了軟糯的嗓音,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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