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稚兒不知年月長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大地上,長安城外綠汪汪的草地上暈染了一層金光,草叢之中零露微涼。伴着早起的鳥兒唧唧喳喳地啾鳴,有人家逐漸打開家門開始新的一天的勞作,青色的長空伴着三五起剛從煙囪裏升起的炊煙,消袅遠去,一切顯得阒靜而安長。
長安城西邊的小村子裏,沈庭月正在一條小溪邊浣洗衣物,她如村子裏的普通民婦一般着一身荊釵布裙,青色的麻布挽起一頭烏絲盤在頭頂,頭上唯一的裝飾只有一根斜插的銀簪。
陽光照在清澈見底的湖面上,如灑落了一層碎金子般,微風一起,波光粼粼別有一番清靜之美。暮春時節的溪水溫涼适宜,沈庭月洗的速度很快,不過一刻時功夫,木盆裏的衣服已經洗了大半。她拿起一件謙兒穿的小衣裳放在溪水裏來回漂了兩下,待再拎起時,卻見澄澈的溪水裏飄着條青色的絲帶。她在那帶子下沉之前連忙撈起,拿在手中一經細看,卻別有一番滋味湧上心頭。
這原是段宸烨及冠那年,她用自己養出的蠶絲親手紡織而成。貴族人家男子及冠,常以金銀或玉制的冠圈加以不同材質的簪子束發,再不濟也有絹帛絲綢等物。然而他們這樣的貧苦人家,平日辛苦勞作多半只能溫飽,縱有所剩,這樣東西也是想也不敢想的,更何況他們這樣的半大孤兒。
沈庭月的母親原本是一家官籍人家的侍妾,她也只是沈家衆多庶出兒女中的最小的一個。母親嫁入沈家時,沈父年紀已大,待她出生時因是個女兒,也未能令沈父多留幾分青眼。她五歲那年老父離世後,年長的幾個哥哥鬧分家,嫡母平生把持家計甚嚴,縱是幾個姨母與庶出的哥哥幾番胡鬧,臨了也未落得半分好處。她母親性子溫和,加之出身低微,平日家宅裏從不願出頭争寵,是以分家後嫡母與哥哥分給他們一點兒錢,就把他們趕出了沈家大門。
後來他們在村子裏落了腳,段宸烨與她們家同住一條巷子,段宸烨的父親早逝,母親獨自一人将他拉扯大,卻在他十二歲那年也不幸染病離世。後來沈庭月的母親對未成年的段宸烨多有照顧,他們這兩個孩子彼此來往漸多,日深月久随着年紀漸長,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慢慢有了變化。
再後來沈庭月的母親也相繼染病離世,那一年她十五歲,段宸烨二十歲,正當男女弱冠及笲之年。這根帶子她用當年自己養的蠶吐出的絲親手織成的,段宸烨十分喜歡,為此到集市了多做了一份臨時工,攢了一個月的錢給她買了一根銀簪,正是她頭上所戴的那根。
謙兒年幼貪玩,最近老喜歡翻箱搗櫃地翻出以前的舊物來玩,這件東西多半便是他尋出來玩兒,忘了放回去的。她溫柔地撫摸着手上的絲帶,入水沾濕後上面有着冰涼的觸感,靜靜地攤在她的掌心如回憶般觸手微涼。她頹然陷入過往之中,這條帶子宸烨一直視若珍寶,只在及冠之時佩戴過一次便收了起來一直未曾舍得用過。可是幾日前的那次重逢,他看她的眼神卻是那樣的冷靜淡然,仿佛不認識她似的。
緣何如此?她心神一陣恍惚,不由得想起那日站在他身邊的那位女子,她擡手為他拭汗時,那滿目柔情是瞞不了任何人的,而他卻在她面前連遮掩也不願作。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那話也是會有假的,戲文裏不都是這般演的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朝鯉躍龍門,珠玉在側,有誰還會記念貧鄉僻壤故人寒門。她不敢再想,也不願去相信,她的宸烨也是這種人?
“娘……”一聲清亮的童聲将她從不安的思緒中拉了回來,謙兒撒着小腿兒急急忙忙地從溪岸邊向她跑來,跑到她跟前二話不說立刻拿起她捶衣服用的木棍,伸到溪水裏攔住那件差點被水流帶走的衣裳,“娘,你想什麽呀,我的衣服差點就被漂走了。”
沈庭月這才徹底回過神來,她接過謙兒手中的木棍與衣服,嘆了口氣,低着聲音道:“沒什麽,娘想事情一時出了神。”
謙兒正好奇地打量着母親的臉色,本想問她在想什麽事?看到她拿在手上的青色絲帶,瞬間小臉就變了樣,兩只黑洞洞的大眼睛咕嚕一轉,機靈地沒再往下問,只站在一邊嘿嘿地傻笑着。
他的這點兒小心思,沈庭月自是一眼便窺破了,她神色如常,和着聲音問道:“謙兒,這條帶子你是從哪裏找出來的?”
“這……這……”他卻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沈庭月看他唯唯諾諾的樣子,瞬間冷下臉來,“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那個箱子裏的東西不能随意翻動?”
“說過……”他的小臉低得快要埋進了衣領裏,聲音也小如蚊吟。
“那你是把我話當耳旁風了嗎?”沈庭月皺眉問道。
“不是,不是……”他連忙解釋,他雖然貪玩,但也不是一個不聽大人話的小孩兒,雖然年紀尚幼,但也知母親辛苦養他不易,平時極少忤逆母親言語。只是,只是在他童年的成長當中,有一段感情的缺失是一個母親無論施盡多少心力與愛意都給予不了的。
“學裏有位同學有了一把桃木劍,是他爹給他做的,他拿到學裏給我們看,我看得好喜歡就忍不住上去摸了一把,他們卻一把将我狠狠推開,說我是個沒爹的孩子,不配碰他的劍。我聽了很生氣,但我記得娘的話,沒有跟他們打架,我就跟他們理論,我也是有爹的,而且我爹是保家護國的大英雄,他只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不過等我長大了他就會回來,他會帶我騎馬,教我打仗,教我怎樣像他一樣做一個保衛家國的男子漢。可是……可是……
他說到此處小臉已經從領口擡了起來,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在向他的母親尋求一絲鼓勵似的,紅着眼睛噎着嗓子說道,“他們說我吹牛,說我根本沒有爹,說我就是個沒爹要的孩子,還有人說我爹已經死了,已經化成灰了,他的墳頭都已經長草了。我不信,我就跟他們争辯,我說他們胡說,我是有爹的,我家裏就有我爹爹的東西,他們要是不信,我就拿給他們看……”
那些話本是沈庭月以前在哄他睡覺時,說與他聽的。男孩子總會向往父親寬闊肩膀與孔武有力的手掌。謙兒以前也總愛纏着她問有關于他爹爹的事,她能說的都與他說了,他聽得多了也就漸漸不問了,他用他的方式明白了那些話。一年前傳來段宸烨戰死的消息,她心灰至死,沒能向這個孩子解釋清楚一切。或許在他的心裏,他的爹爹還是那個征戰在外的大英雄,而不是那一座高高凸起的墳茔或是一塊冰冷的牌位可以替代的。
此刻她清楚地看到這孩子望着她的眼睛裏,盛載着渴望得到她認同的光,那光芒太過單純美好,她不忍心去掐滅它。她也想告訴他,他的爹爹還活着,他的爹爹回來了,可是距離上次一別已經過了七日,至今卻還沒見到段宸烨來尋他們母子,這樣的等待于她而言,比之以上六年中的任何一日都要難捱。
她自己都不知道以後會如何,又怎敢輕易許給他希望。若是宸烨心裏有了別人,抛棄了她,到那時才發現盼眼望穿的不過是一彎水中月,與其到那時再傷心失望,她倒寧願現在就不輕易給他希望。這樣就算他将來明白了這其中原委,也許就不會太過難過吧。她用這樣自作主張的方式來保護她的孩子,她不知道這樣做對他來說是愛還是傷害,可是她初衷是不想令他受傷的。
她伸出手将孩子攬入懷中,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慰着他,“別難過,謙兒乖,爹爹不在,娘會好好疼你的,別人不信你娘信你。”
“娘……”他低聲輕嚅道,“我爹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呀?難道他真的死了嗎?”
她不忍心就這麽掐斷他心中的希翼,只能對他說:“不,你爹他沒死,他還活着,而且活的好好的。”
“那他為什麽不回來找我呀?”他迫切地追問。
“也許,他有很多事要忙吧,等他忙完了就會來找你了。”
“真的?”
“嗯,真的,只要謙兒乖乖的,爹爹很快就會回來找你的。”
“嗯,謙兒會乖的,謙兒以後再也不亂翻東西了,也不會跟人打架的,我會乖乖聽娘的話,然後等爹爹回來找我。”他一邊點頭一邊認真地說着,仿佛只要他一直這麽做,那個人就會真的會如願回來似的。
這孩子天真異常的聲音,讓她驀然覺得一陣心酸,只有她才知道等待的漫長,可是她卻無從得知那等待的盡頭到底是希望還絕望呢?她不想再讓孩子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于是試着把他往別的事物上帶,“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買紙鳶嗎?娘昨天幫你買了一個,娘洗完衣服帶你去放紙鳶好不好。”
他一聽立馬從她懷中擡起頭,驚奇的問道:“真的嗎,是大燕子紙鳶嗎?”果然孩子總是最好哄的,有了玩物任何不開心的事都能馬上抛之腦後。
“嗯,是你要的大燕子紙鳶。”沈庭月笑着對着他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