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未若冥心付兩忘
城東的無憂谷,早春時節草長莺飛,徐徐的微風迎面拂來陣陣花草清香。幾樹碧桃落盡後,放眼望去山谷之間遍地碧草茵茵,幾枝無名的小花在風中搖晃着腦袋,似在迎接故人。
“娘,我們為什麽要跑到這麽遠來放紙鳶呀?”謙兒牽着母親的手,一邊走一邊問。
“以前娘和你爹經常來這個地方,今天娘也帶你來看看。”沈庭月說道。
“這裏有什麽好玩的嗎?”他擡頭壞視四周,不解地問。
“你看……”她手指着前方不遠處的一株巨齡大樹說道:“那裏有一棵菩提樹,已有上百年樹齡,娘以前在那裏許了願。”
“那你許了你什麽願?”他好奇地問。
這個問題段宸烨以前好像也問過,她微微一笑對他擺了擺手,“願望呢,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就不靈了。”
謙兒嘟着小嘴,咕哝道,“娘,我腳疼,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會兒吧。”
他們在菩提樹下坐了下來,一路走來從城西走到城東,走了一個多時辰,确實挺累人的。陽光從頭頂的樹葉間稀疏地灑落,在樹下錯落成跳動的光影,呼吸間也是一片暖融融的,謙兒倚着她的手臂,口中呢喃着:“真舒服……”不一會兒竟然打起了盹。她輕輕為他撣了撣衣角沾染的灰塵,将他攬入懷裏,也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庭月感覺搖搖晃晃地像坐在船上一樣,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是謙兒在搖她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怎麽了,你餓了嗎?”
謙兒一臉的不高興,“我們是來放紙鳶的,你怎麽睡着了呢?”
她覺得好笑明明是他自己先睡着的,她捏了捏他的小臉也未與他争辯,從旁邊的竹簍裏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紙鳶,謙兒立刻一臉的笑,連忙拖着她起來放。她拿着紙鳶線,在山谷裏來回跑,山谷獨特的地勢,使得風筝的放飛異常的輕松。待紙鳶飛上天空後,謙兒心急火燎地從她手裏接過線軸,興奮地一跳一跳的。沈庭月看他玩的開心,也跟着笑了起來。她囑咐他好好玩,不要走的太遠,自己便走到前面的草叢裏挖野菜。
她幼年時,因家中貧困常在這附近挖野菜,一開春,地裏的野菜長得很快,這裏的品種更多,即好吃還鮮嫩。挖完眼前這一片,她擡頭發現前面的一截斷木上長了一叢白色的傘狀物,她輕輕一笑,前幾日下過雨,想必是剛冒出來的蘑菇。
等她采完樹樁上的蘑菇,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謙兒的一聲驚呼,她心一慌,趕忙跑回頭去。遠遠地便看見謙兒在那兒叫着跺腳,走近了才聽清楚他在叫着什麽。原來他跑的太急,線挂到樹枝被他一扯便斷了,線另一端的紙鳶便飛的無影無蹤了。
“娘,我的紙鳶,我的紙鳶,我還沒玩夠呢,它怎麽飛了呢?”謙兒急着問道,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
“別急,我們去找找。”沈庭月安慰着他。
他們順着謙兒指的方向,一路向前尋去,走了好久才在一棵大樹上看到了那只燕子紙鳶。那棵樹長得頗高,紙鳶又不偏不倚地正好挂在樹頂上。放棄了能用東西夠下來的打算,唯一的辦法就只有上樹去拿了。
沈庭月小心翼翼地踩着旁邊的一棵小樹枝幹爬上了那棵大樹上,再順着縱橫交錯的樹枝一路爬到樹頂。待她略一垂眼往下一看,整個人不由得吓的一顫,幼時雖然也跟着同齡的孩子胡鬧爬過樹,但何時爬上過這麽高的樹。她深吸一口氣不敢再往下看,順着底下謙兒的指揮,向着一枝樹梢頭慢慢挪過去,待一只手觸到那只紙鳶,一顆七上八下的心才終于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然不待她徹底放下心神,緊接着“啪嗒”一聲,沈庭月身下那根脆弱的新生樹枝突然從中間折斷了,她一手拿着風筝尖叫着落了下去。一陣風聲在耳邊呼嘯,然後她才發現自己落了地,只是落地的姿勢與她想像的有所不同,不是摔在地上而是站在地上的,更令人意外的旁邊還有人扶着她的肩膀。
先将她從這驚心動魄的意外中喚過神的是謙兒的叫聲,謙兒一邊拍手一邊驚羨的叫道:“哇,叔叔好厲害,好厲害!”
沈庭月從驚怔中睜開眼,一轉頭看到站在她旁邊的男子一臉明亮的笑意,竟是心心念念的段宸烨。他好像對活潑地謙兒很感興趣,笑着低下身子撫摸着他的頭,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謙兒,‘謙恭有禮’的‘謙’,我娘說了‘謙者君也’,她希望我長大以後能做個像我爹一樣的謙謙君子。”謙兒歪着頭,躲着對方搭在他頭上的手,他一直不怎麽喜歡除了娘以外的人摸他的頭。
“哦,真是好名字。”他贊同地點了點。
“你來這兒做什麽?”沈庭月問道。
段宸烨聞聲回過頭,看到她的臉,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笑着道:“怎麽是你,真巧啊。”
沈庭月在聽到他的這句話後,一顆心尚未從再見的喜悅中回過神來,瞬間卻如同跌落萬丈深淵。不等她反應,旁邊的謙兒卻已經忍不住好奇的問起來,“叔叔,你認識我娘嗎?”
“是啊,我們上次在将軍府裏見過。”
“這麽說,你是将軍嗎?”謙兒一臉崇敬地問。
段宸烨笑着點了點頭,“嗯,可以這麽說,我現在在軍營裏領的是副将的軍銜。”
“哇,真厲害,那你能教我打仗嗎?”
“你想學打仗嗎?”
“嗯,我爹就是上戰場去打仗了,我将來也要做像我爹一樣英雄。”
“哦,你爹叫什麽名字,說出來給叔叔聽聽,說不定我遇到過。”
“我……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自出生便未見過生父,沈庭月原本住在城東,後來搬到城西無人知道她的過去,也無人知道他的父親姓甚名誰,自然不會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父親的名字。所以他雖然知道他有一個爹爹,卻從來不知道父親的名字,因從無人向他問起,年幼的他也就從未想起過尋問母親。
段宸烨看着眼前的孩子扭捏着身子,低着頭,再看看一旁的沈庭月好像還沉浸在什麽裏面沒回過神似的。他怕孩子難堪,也不再追問,撿起掉在地上的紙鳶,在他眼前一揚,“那我來幫你放好不好。”
謙兒順着眼前的紙鳶重新打起了笑臉,“好啊!”他高興地舉起自己手中的線軸。
段宸烨看着舉到自己眼前的粉嫩小拳頭,備覺可愛,笑着接過他手中的線,又摸了摸他的腦袋,這次謙兒卻沒有再躲,因對他的敬仰,他很快接愛了眼前的這個将軍叔叔。
那只紙糊的燕子再次飛上了青天,段宸烨雙手環在胸前,一臉笑意地看着謙兒雙手托着線軸牽着風筝迎風跑遠,沈庭月淡淡地在他身後問起:“你究竟想做什麽?”
段宸烨一臉錯愕地回過頭去,“你問我嗎,我只不過在樹上打了個盹,是你們吵醒我的。”
“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你還要再裝嗎?”沈庭月冷冷地問。
“裝?你在說什麽?我為什麽要裝?”段宸烨臉上的表情,出乎她意外的一臉無辜。
“你不認識我了?”她真的不懂他是什麽意思。
“你認識我?”段宸烨一臉的驚訝。
沈庭月盯着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雙眉微蹙,眼神清澈,一點也沒有半分心虛的樣子。但是,如果他沒有撒謊,那他為什麽不認識自己了呢。一別六年是她有了太大的變化了嗎?竟然都令他完全不認識自己了。
“我是庭月啊?”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可置信。
“庭月……”他口中重複她的話,這個名字好像似曾相識,但在哪裏聽過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眸悠沉而深仿佛在那之下藏着另一個世界,引誘着他目光随之深深地往下。片刻後他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後腦一片痛疼直蔓延到心髒,一陣錐心刺骨之痛,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他雙手抱着頭,緊閉上眼睛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庭月是誰?庭月是誰,為什麽這個名字這麽耳熟,為什麽看着她的眼睛會覺得心痛,為什麽會想不起呢,我到底忘了什麽,忘了什麽……”
“啊……”他緊閉上眼睛放聲大叫。
“你怎麽了?”她看到他抱着頭叫喚,發現他好像不對勁,忙扶着他在一顆石頭上坐下。
段宸烨将頭埋在雙臂中,整個人痛的發抖,額頭豆大的冷汗,不斷滾落,他的身子一顫一顫的,像個茫然失措的孩子。過了半天才好像好了點,待他從臂彎上擡起頭,沈庭月才看見他蒼白着臉色,額頭挂着滿頭的大汗,她連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他臉色卻在她觸碰到的一瞬間變了許多,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翕合着蒼白的唇問道:“你是誰,告訴我,你是誰?”
“你真不記得了,你剛才怎麽了?”沈庭月冷擔憂地望着他的眼睛。
過了片刻他才從方才的失措中回過神來,尴尬地放下她的手,嘆了口氣,淡淡道:“頭痛,以前受過傷,有時候努力想一些東西就會很痛。”
“你的頭怎麽受傷的。”她驚訝地問道。
他看她驚訝的樣子不覺好笑,接着道:“戰場上受的傷,能撿回條命就算不錯了,幸虧翰陽和蘭君救了我。”
她先是驚怔,在聽到最後一句時,心裏卻咯噔一下,試着問道:“蘭君就是那天為你擦汗的女子,她……”
他輕一點頭,滿臉安然自得的笑意,那笑中有着她再熟悉不過的寧靜致遠,“她是我的未婚妻,過段日子我們就要成親了。”
六年前每當她看到他這樣的笑容,都會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可這一刻她只感覺到了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