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世不見長安憶

沈庭月手中的帕子無聲落地,她被他眼中幸福的笑意深深地刺傷了,她艱難的張口想要對他說些什麽,卻發現喉頭似被一陣酸楚所阻,哽咽多時使盡了全力,卻發不出一聲半語。

段宸烨以為她是在驚訝,待細看她面上神情,卻又一時捉摸不透,面前的女子雙眉緊蹙,嘴唇輕啓,眼神空洞而哀傷,內藏無盡心事,似乎有着他讀不懂的悲痛。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解地問,“喂,你怎麽了,你還沒回答我,你認識我嗎?”

不待他細想,眼見着一顆晶瑩的淚珠自她眼中頹然滾出,這突如其來的轉變讓他措手不及。遠處的孩子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娘,我的紙鳶又挂在樹上了,你幫我拿下來好不好?”他推搡了母親好一陣才發現不對勁,盯着母親的臉一看,上面竟然挂着淚痕。他面色一轉,怒瞪着段宸烨,“我娘怎麽哭了,你欺負她了?”

段宸烨一邊搖手正想對他解釋,不料眼前的人卻一把抱起身前的孩子,一語不發地走了開去,他對眼前的一切絲毫沒反應過來,根本不知道哪裏不對,待他回過神想喚住她時,她卻已走出很遠,段宸烨的一只手懸在半空中,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凝思。

晚間回到将軍府的段宸烨敲開了蕭翰陽的門,蕭翰陽打開門,見門外站着的是他,笑着捶了他一拳,“我正要找你呢,你今天一天跑哪兒去了,蘭君找不着你,都快把我給煩透了,這個妹妹我真是拿她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蕭家多子,蕭老将軍早年得了兩子,中年又繼而得了一子一女,便是蕭翰陽與蕭蘭君,蕭家男兒,性子人格皆像剛正不阿的蕭老将軍一副铮铮鐵骨。排行最末的蕭蘭君是蕭老将軍的老來女,蕭老将軍對所有的兒子自小就十分嚴厲,這一點蕭翰陽就深有體會,但對這唯一的女兒,卻采取了另一種教育政策。

蕭将軍自小是從泥土裏打滾過來的,一身功名皆是用命換來的,所以也一直用嚴苛的方式教育他的兒子們,但他的心裏其實一直存着一份愧疚。那便是因為一生戎馬倥偬,沙場奔走,他自認粗人一個,卻從未為妻兒操心過一絲一毫。蕭夫人一生操勞,自生下蕭蘭君便落下了病根,他也一直未發現,直到蕭夫人終于在病痛糾纏與家計辛苦的迫壓下,積勞成疾,命不久矣的時候,他才發現這一生虧欠妻子的實在太多太多。可是等他發覺的時候為時已完,上天沒有給他任何彌補的機會,蕭夫人便撒手人寰了。

而後他一改往常作風,将他所以的負疚與憐愛全都傾注在了小女兒身上,也正因為是女兒,所以他才毫無顧忌的對她嬌寵備至。可是事情的結果卻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失去了母親的溫柔作榜樣,縱使有下人乳母的體貼照顧,生長于一個滿門弄武的武将之家,蕭蘭君的性子絲毫沒有往蕭将軍的向往中成長,反而越長越像他,越來越像她的哥哥們,這也是最讓蕭老将軍覺得更內疚更覺頭疼的地方。

要知道,在蕭夫人在世之時,他從未覺得女兒家的賢良溫柔有什麽好,但自從蕭夫人去逝後,他才明白一個全是男人的家中一個溫惠賢良的女主人是多麽的重要,而很遺憾的是蕭蘭君并沒有繼承到她母親這一點。

在沒遇到段宸烨之前,蕭翰陽從未在蕭蘭君的身上發現那些女兒家的嬌柔造作,他一直以為蕭蘭君遺傳了他們蕭家的将門虎風,将來一定會是個威風凜凜的女将軍,可現在卻越看她越像個深閨裏不谙事世的小丫頭,不禁由衷地感嘆“情”這個字還真是害人不淺……

段宸烨沒管他滔滔不絕的話,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推着他進了房內,然後一轉身關上房門。

“你說什麽,想找回過去?”蕭翰陽看着靜坐在他眼前的人。

“嗯,以前我倒沒覺得有沒有過去也不怎麽重要,反正我們在戰場上都是将性命挂在褲腰帶上的,誰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個黎明。可是現在仗打完了,我回到了故鄉,有些東西我必須得想起來,說不定我還有家人在呢,我得找到他們。”

“不可能。”蕭翰陽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回來之後不是就到軍籍上記錄的當初收錄你的地方去找過了嗎。城東的東平村在三年前發生過瘟疫,死了很多人,剩下沒死的多半也都離鄉而去了,現在居住在那兒的人多半是近一年內才搬過去的,我們上次去那兒到處打聽,不是也沒打聽到認識你的人嗎?”

段宸烨的眉間有淡淡疑雲籠罩,他慢慢搖着頭,“我不知道,可我今天好像想起了什麽,我似乎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人,有人在等我,這個感覺好像陪伴我很多年了,自從上次受傷後我就忘了它,直到今天想起,我才有這種感覺。你明天再陪我去東平村一趟,我想再去找找。”

次日一早他們先到有司衙門找到當地縣丞,縣丞與縣衙師爺照他們的話翻找了記錄當地民生的戶籍登造策。因三年前的瘟疫,東平村的人口變動天翻地覆,記錄較多,又因段宸烨離去的時年已逾六年之久,所以記錄他名字的登造策找起來分外困難。

縣丞與師爺在一大堆戶籍書架間一層層翻找,忙得連頭上的汗都來不及擦。忙了三個時辰後,終于黃天不負苦心人,找到了記載有關于段宸烨的那卷書策,書中記錄的正是他被錄用征兵時的記載,書上寫道:丁酉年四月十七,東平村段宸烨收錄征兵西北,父母懼亡故,家無眷屬,孤身一人……

隔了六年光陰,那記錄的紙張已經泛黃,字跡也已有些許模糊,當他看到那一句‘孤身一人時’心中隐隐恻動,如同這些被遺忘在書架中的古老書策,仿佛急于窺探自身的秘密般,有着一種希望被人發現的祈盼。

那短短的幾行記錄根本沒有将他的探索之心打斷,他依舊不死心地拉着蕭翰陽來到東平村尋問走訪。兩人結伴尋了半日光陰依然不得所獲,已到晌午,半天滴水未進,此刻更覺饑腸辘辘。

蕭翰陽一臉頹喪地拉着段宸烨走進了一家茶肆,待喝完小二上的一大碗茶後,才如涅盤重生般重重地嘆了氣,埋怨道:“你這人怎麽這麽死心眼兒啊,我這一大清早就陪你出來了,到現在都還餓着肚子,我又不是鐵打的,你不餓還不準別人餓了?”

段宸烨看着他的樣子頗覺好笑,一邊喝茶一邊招手喊道:“小二,把你們這兒的好吃都拿上來,今天你們這兒可來了位大菩薩!”

“胡說什麽呢!”蕭翰陽笑着罵道。

正在他們一翻胡鬧之時,突然聽到了一陣哭聲從茶肆旁的巷子裏傳來,不待他們好奇的張眼望去,一隊披麻戴孝的喪隊,便從巷子裏走了出來。兩只高高挂起的白幡後,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擡着一口大棺緩緩走來,棺旁一位中旬婦人哀聲恸哭,棺椁之內躺的多半是她的家人,一邊另有披麻的女子一手提籃一手灑着白色的紙錢。

那少女面容清秀,約摸十四五歲年紀,紅着一雙淚眼,并未如那中年婦人一般放聲痛哭。待一行人路經茶肆之時,那女子無意間瞟了一眼坐在門邊的蕭翰陽段宸烨二人,臉色一紅灑紙的手一歪,幾片白色的冥紙便紛紛揚揚地飄進了茶肆裏。

店小二欺欺矣矣地咒罵了兩聲,一臉晦氣地用掃帚把幾片紙錢往門外掃,蕭翰陽好奇的問道:“他們這是上哪去啊?”

店小二不無好氣地說道:“死人還能到哪去,拉去村後的墓地裏下葬了呗,真是個不長眼的,竟然把紙錢往人家裏扔,呸呸呸,真晦氣!”

他這一語本是無心,卻無意點醒了夢中人,段宸烨眉頭一展笑道:“對了墓地,我們可以到那兒去找找看,或許能找到點什麽。”

正午,剛吃完飯的蕭翰陽看着頭頂大大的太陽,一陣風吹來,他依舊覺着這地方陰森森的不正常,“喂,你幹嘛非要來這種地方,這裏能有什麽呀,死人又不會說話。”

“死人不會,但墓碑會啊。”段宸烨悻悻地說。

蕭翰陽一聽吓了一跳,忙道:“你瞎說什麽?”

段宸烨一臉好笑地看着他,“我看你上戰殺敵一馬當先的,這怎麽到了這兒就膽小如鼠了。”

蕭翰陽被他一句話氣得語噎,“你倒會說風涼話,還不是你硬拉着我來的,上戰殺敵,那是為國奮戰,我光榮我無畏,管他殺敵一千還是一萬我從不眨一眨眼,可是平白無故地來這種地方幹嘛,這些年死人又不是沒見過。”

一陣風吹在他臉上,他的身子似是一抖,“我小時候貪玩,年幼無知,宗族裏的有位叔父死時,我一時好奇心重,曾在晚上無人之時扒開了未曾封好的棺材,當時就看見躺在棺材裏的死人,臉上被畫的白白的,差點把我吓死,那模樣可比戰場上的屍體可怕多了。”他說着打了一個哆嗦。再一轉身卻發現段宸烨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他吓得剛想大叫,卻眼尖的發現,他站在不遠處一塊木碑前一動不動。他蹑着腳步走過去,本想在他身後吓他一跳,待舉起一只手欲搭上他肩膀時,卻在看到那碑上刻着的字時,失神的落了下去。

那塊灰色的木碑上,寫着大大的幾個字:“先夫段宸烨之墓”,右下方還刻有一方小字:“妻沈氏攜子泣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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