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沈庭月自田間回來時暮色已近,天邊尚餘最後一縷殘紅,如同熬夜之人眼中的血絲。她背後背着竹簍,竹簍裏有新摘的腕豆,這是謙兒最喜愛的食物之一,方走到自家前,她的腦海裏便不由浮現出,那孩子見到她時的一臉笑意。推開自家那扇青色的竹門,随着吱呀一聲,她卻并沒有如以往一般看到謙兒興奮的小臉。正有些納悶,屋子裏怎會點得這般亮,平時她從不讓謙兒觸碰燈火,還有,如那孩子在家,見她回來又怎會如此安靜?

她家是青竹搭起的房子,上面蓋着茅草,不大不小的兩間,一間是卧室一間算是客廳了,外間便是院子,院子裏還有一間半開的破土房,裏面支了口土竈,便算是廚房了。四周是用幹草打成的繩子,連串了半人高的竹杆圍成的圍牆,牆角有個低矮的雞屋,聽到她回來的動靜,兩只花母雞探出半只腦袋咕咕叫了兩聲。

她走進家裏,從背上卸下背簍,內室忽然出了些動靜,然後有一人影打開內室的簾子從裏面走了出來,她一擡頭,兩人目光相碰俱是一愣,卸到一半的背簍自她手中滑掉,青色的豆莢撒了一地。

“你回來了?”是他先開的口,要不然這沉默實在太令人尴尬了。

沈庭月看着他卻不說話,連動作都未曾改變,仿佛是尊石像被鑄在了那裏。他忽然想起,自己這樣登堂入室的行為是否有些唐突的,畢竟這是別人的家,而他卻邊個招呼都沒打。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得讪讪說道:“那個……謙兒睡着了,我聽到聲音,出來看看……”

這次她終于有了反應,段宸烨看着她輕輕牽動的眉角,心裏大大松了口氣,盡管她的反應是那樣的微不可聞,沈庭月淡淡道:“段将軍光臨寒舍,不知有何要事?”

這樣一句,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一句話卻瞬間堵得他進退兩難,“這……這……也沒有什麽重要的事,我只是路過見到這孩子有點小麻煩所以……所以……”

“謙兒怎麽了?”提到孩子她的臉上才像真正有了靈氣,才真正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不待段宸烨回答,她已經急步走進內室,直到看到床上孩子正香的睡容,她才放下心來。她走到床邊看了他一會兒,便走了出來,也沒顧及旁邊有人在,自顧自的蹲下撿拾着散落在地的豆莢。

段宸烨一時尴尬至極不知是幫她一起去撿那豆莢還是就此告辭,可他忽而思及此行的目的,便只得厚着臉皮再留一會兒了。沈庭月此刻已經快速拾起了她的豆莢,并以段宸烨沒反應過來的速度,從角落的缸裏拿出了些什麽東西,然後便快步走了出去。

段宸烨張了口想喚住她,可話到嘴邊,卻不知怎麽樣稱呼了,頭一次見面以為她還是未嫁的女子,便錯呼了人家為“姑娘”,如今即已知道她已嫁人生子這稱呼便該改了吧,他心裏一番計較,走到她方才走到的缸前一瞧,她走得匆忙連缸口都忘了掩上,原來是去洗米去了,他張眼向外望去,也對暮色已經濃,尋常民家是已經生炊造飯了。

這麽想着他走到院子裏往旁邊一間半開的竈間走去,尋望了半天,卻未曾見得一星半點的材薪,再巡視屋外一圈,最終才在院子角落裏發現了一小堆未成劈就的幹材,他莞爾一笑,仿佛一個迷路的旅人終于找到往後的道路。接下來輕車熟路到竈間的小桌子下面拿出了斧頭,衣袖一捥,斧頭一掄便劈裏叭啦地劈了起來。

沈庭月回來的時候便看見他正俯身撿起劈好的材薪,往竈間裏去,匆忙捥起的衣袖下,借着屋子裏投出的燈光依稀能看清飽滿的肌肉上跳躍着古銅色的光。那光就如一根強大的支柱撐起這個殘缺已久的家,那一瞬間她突然感到有什麽背負多年的東西消失不見了,那些俗世裏曾經欺壓着她的流言與不堪,鄙夷與輕賤,在這一瞬間都化為泡影。她終于也可以如村子裏那些尋常民婦一般挺着一口氣,驕傲的生活了。

然,這樣的希翼也只在她眼前跳躍了一瞬,僅此一瞬,然後便如這濃起的暮色一般,融入眼前這一如繼往的黑暗中。她輕呼出一口氣,仿佛在為自己方才的失禮唏噓,然後她看到他重新從竈間裏走出來,明白該來的終是要來,躲不過,逃不了。

沈庭月似是無視于他的存在顧自進了竈間洗鍋,倒水,放入淘好的米,然後往裏面加水,蓋好鍋蓋。然後走到竈後,拿起一把幹草,點燃它,然後再慢慢往裏添上劈好的材薪,竈堂裏的火一下子旺了起來,灼灼的光芒微微刺痛她的眼,而她沉默不語,似在等着他先開口。

烈焰的光芒照亮她的臉,額角有細微的薄汗沁出,一片紅光中卻更照出她肌膚如雪樣的皎白。他一直未曾仔細看過這張臉,如今借着這明亮的火光,第一次重新端詳着她,一時卻忘了他的記較,忘了他的禮儀廉恥,只從心底覺得眼前的這人是這樣的好看,這樣的熟悉,好像曾經在西北那些盤桓着無盡思念的夢裏出現過的就是這樣一張臉,可,他原以為那是蘭君來着。

“你……”他頹然張口,音色輾轉卻忘了下一個該訴說于口的字是什麽。

她在一片紅豔豔的火光中擡起頭,與他四目相對,那目光柔靜卻仿佛在一瞥之間輕而易舉地就看穿了他的心事,“你等了那麽久,究竟想與我說什麽?”

“我……”他被她的灼得有些不知所措,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有些局促,“我是想問你,是否認識我,我可還有家人在這世上?”

原來繞來繞去,他還在忘卻與記憶之間糾葛,他是真的忘記了嗎?忘了他們之間的一切,是怎麽樣的痛苦竟造成他的忘卻,忘卻了他心中的她,那麽徹底,那麽決絕,以至于再見竟似這般如同陌人。

那日離去之時,她的心便如一鍋煎過了時辰了的藥,在一片紅塵業火煎熬已久,本以為再苦再累終有熬出頭的一日。誰知熬了這麽久,等了這麽久,到最後卻被人遺忘在了那火裏,傻傻的熬着,到最後只剩無情的歲月熬出的這一鍋殘渣碎垢,沁得人心苦不堪言。

明月無心,蒼天無淚,面對他的負心,縱使他是因禍而忘,她以為自己原本也是該恨他的,可是此刻面對他真誠如一的诘問,她的心卻如早春的冰河,道道裂紋之後隐隐泛着悲憫的漣漪。

她便那樣直直地看着他,目光溫柔的似有魔力,于瞬間幻化成千萬片絲帶,一片一片一根一根,明明看着那樣輕那樣薄,卻又暗中帶力,一絲一縷緊縛着他的心房,擠壓着他喘不過氣來。

冰河上的裂紋在彼此的相視下終歸破碎而去,消融在翻湧的無形情海中,多年的隐忍與悲苦如同一觸而起的海潮,推着她終于開口,聲帶哽咽,字字如泣,“你怎麽能忘了我,你可知這六年來,我每日每夜是如何渡過的,我心中唯一的期盼的就是……”

“籲……”她的最後一句話尚未出口,便被門外一片嘈雜與馬蹄聲打亂,一路飛揚的塵埃尚未落盡,驟停的馬上便利落地跳下一人。那人穿過重重夜色,穿過他們的對話,恍然站在了他們中間,成了橫隔在他們之間的阻礙。

那從馬上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英姿飒爽的蕭蘭君,她是尋着蕭翰陽的話趕來的,一路尋來在門外隔着半高的籬笆看到站在小院裏的段宸烨,急忙剎住了馬蹄,蹦到他身旁,一來就抓着段宸烨衣袖半愠還羞地問道:“你怎麽到這麽晚了還不回去,我這一天都沒找着你,可把我急壞了……”

這是沈庭月第一次正面看到蕭蘭君,上一次見她是在将軍府的晚宴上,雖有一面之緣卻因在晚上,又來去勿忙是以并未細看。如今這第一眼生生撞進她眼中的便是她額間那一彎火紅的弦月。

沈庭月眼中滾了許久的淚意就這樣被生生的逼了回去,心中仿佛被人剌了一劍,眼中漫延出那一大片的紅,如同那夜鏡中的紅月。

那夜他們對着搖曳的燭光拜了天地,沒有紅妝十裏,也沒有雙喜繞梁。他擁着她說,如今我不能給予你什麽,将來一定會還你一個盛大的婚禮,今夜就讓我為你畫一回妝吧。

他邊畫邊笑着念叨着:“上弦月似華,下弦月如練,三千月華如霜雪,不及娘子好容顏。”

畫完後她照了照鏡子,發現他用她的胭脂在她眉間畫了一彎上下弦月連成的額間妝,不禁笑道,“你就愛哄我,月亮何時有過紅色的啊!”

他倜傥一笑,攬盡世間無盡風流,“天上的月亮有沒有我不曉得,不過我眼前不是正坐着一輪紅月嗎。”

“啊……”段宸烨被蕭蘭君語珠似炮般的追問,問得有些不知所以,遲頓地回道,“你怎麽來了?”

“怎麽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嗎?”她笑着反問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來是因為有事……”段宸烨從驚訝中之回過神,連忙對她解釋道。

“那我來,是為了找你,就這麽簡單。”蕭蘭君一字不差的回答他。這反倒讓段宸烨有些尴尬。

“你來這是為了什麽事,竟也不告訴我?”蕭蘭君嬌嗔道。

“也沒什麽重要的事,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來找人打聽打聽,這位……”此時他才想起要向她介紹眼前的這個女子,一開口卻不知如何稱呼,惆促了半天只得道,“這位娘子,可能以前認識過我。”

“哦……”蕭蘭君随着段宸烨的話将視線轉移到沈庭月的身上,很平常的一身打扮,在她看去,只是一個婦人坐在竈前燒火,她的眼睛有些漫不經心,鍋還沒開,竈堂裏的火好像就快要滅了,她卻忘了往裏加薪。縱使竈堂裏殘存的光線有些忽明忽暗的,她依舊從那些光亮中看到這個女子皎好的容顏,很美的一張臉,好像在哪裏見過,又或許還與自己還有幾分相似。

“這位娘子可認得我未婚夫?”她如此問道。

這一問似一個沉重的巴掌促不急防地将沈庭月從那段往事中甩了出來,“未婚夫”三個字提醒着她,六年的光陰就算不會蒼海桑田,也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比如一個人忘了另一個人,一個已經成了親的男人卻成為了別人的未婚夫,她好想問一句:這六年究竟都發生了什麽?

然而這些埋藏在心底的萬語千言,到了嘴邊卻只剩下簡單冰冷的三個字:“不認識。”口吻接近冷漠,不帶一絲感情,就像真的面對一個陌生人一樣。

她起身離開竈間,連身上的灰塵都未記得拍掉便獨自往屋內走,路過他們倆人時,淡淡道:“二位請回吧,天色不早,二位逗留此處,奴家多有不便。”說完便徑直走進了裏屋,一扇樸舊的門隔絕了外面的二人,她疲憊地靠在身後的牆上,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原本被竈火烤紅的一張臉漸漸冷了下來,直到有冰涼的液體依稀滑落。

☆、往生卷十一章:兩處沉吟各自知

“宸烨,你在想些什麽?”回去的路上,蕭蘭君對段宸烨問道。

“沒什麽。”他淡淡道,他的心裏裝着些心事,東平村的那塊墓,還有剛才那個奇怪的女人,他感到有什麽就在他面前咫尺之遙,而他卻不得其所。他急于找回舊時的自己,然而舊時的回憶就像一扇門,他想打開這扇門就必須找到這扇門的鑰匙,而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個女人很有可能就是那把鑰匙。

可是有些事,他卻不能告訴蘭君。他與她的婚期已近,可那墓碑上的字若真是為他而刻,那他就是已婚之身,那麽他的妻兒是誰?又在哪裏?最重要的,如果他們還在,他還能娶蘭君為妻嗎?他這樣問自己。

“你是想起了什麽嗎?”蕭蘭君問道。

“啊……沒有”段宸烨剛從方才的思緒中回過神來,然只一瞬聲音又陷入了迷茫之中,“只是,我總感覺真相就在我眼前,我卻找不到打開它的方法,我想找回來,找回來原來那個我。”

“原來那個你……”蕭蘭君跟着他喃喃,“過去于你而言,就真如此重要嗎?”

“也不是,只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總是不完整的,沒有人願意做一個不完整的人,蘭君,我以為你會懂我。”

“是,我懂你,也正因為我懂你,我怕……”她欲言又止。

“你怕什麽?”段宸烨問道。

蕭蘭君斜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的過去與現在相沖突,你會如何取舍?”

“蘭君……”

未待他說出口,她便答道,“我怕,我怕我會失去你現在的你。”

“不會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失去我,你對我的恩情我深感于心,此生無以為報,絕不會輕易忘卻。”

蕭蘭君淡淡一笑,其實這麽久以來,她好想問一句:“宸烨,你對我,到底是恩重呢還是情更重?”可是這句話,她終是未敢問出口。

春日天色陰晴不定,前幾日尚陰風徐徐,拂的人齒冷,突兀一變卻又這般暖熱無常起來。将蕭蘭君送回房後,段宸烨回到自己的住處洗了個冷水澡,嘩嘩一桶冷水兜頭澆下,備感精神。洗完澡後,天已全黑下來,他估摸着蕭家應該早已過了用餐的時辰,便吩咐下人弄來些酒菜,便獨自坐在園子裏自斟自飲起來。

皇帝犒賞完三軍之後,蕭家軍全都駐紮在長安城外的東大營,本來回來之後手下整頓,尚有些軍事要做,不過因是下個月便是他與蘭君的婚期,蕭将軍對蕭蘭君這個老來女頗為疼惜,為此特地放了他們一段時間的假,命他們什麽也不用做,好好休息,以備下個月的婚事。

才剛喝了幾杯,就聽聞園外腳步響起匆忙的腳步聲,不待擡頭他也知道這是蕭翰陽回來了。他新置的宅子尚在裝修之中,他現在是以門客的身份住在蕭将軍家裏,他與蕭翰陽住在同一所園子裏,蕭翰陽住在東邊房,他住在西邊房。

一踏進園子那扇月亮門,蕭翰陽便如同看到了救星,大呼着氣走了過來,“你可真悠閑,自個兒坐這,喝着小酒兒,品着小菜。你可沒見剛才那架勢,老頭子差點沒把我給吃了。”

“哦,出什麽事了?”段宸烨輕笑着瞟他一眼,随手為他斟滿早為他準備好的另一只酒杯。

蕭翰陽一撩衣袍,坐了下來,随着抄起盤子裏的一料花生米就往嘴裏扔去,“還不是蘭君那鬼丫頭,不知在老頭子耳邊吹了什麽風,今天晚飯那會兒,老頭子突然當着全家人的面說我歲數也不小,現在全家就我還沒着落,以前在軍中是沒有辦法,如今不打仗了,讓我趕緊把親給成了。”

“老将軍也是為你着想,天下父母心,你也該體諒他才是。”

“這話我自是明白的,可成親非同兒戲,我又不能上街随便拉個女的,就來拜堂,就是尋常人家還講究個三書六禮呢,我堂堂少将軍,豈能随便應付。所以我就對父親說,成親之事急不得,須得慢慢來。”

“沒想到父親一聽竟然怒了,說我總是這麽個拖塌性子,不懂得當機立斷,說是明日為我安排了相親,讓我前去應承。”蕭翰陽越說越氣憤,一杯酒猛的灌下去,“竟然要我明天去相親,相親,我堂堂少将軍,一表人才,玉樹臨風,身強體健,愛慕我的姑娘都可以從朱雀大街的街頭排到街尾了,我有必要去相親嗎?”說完又是舉杯一飲,杯到嘴邊卻發現杯中空空如也,不禁備感窩屈,直嚷道,“唉,你這斟酒之人是怎麽當的,只顧你自己,還不快為我斟上!”

段宸烨卻狡黠一笑道,“那可不成,我可只有這一壺酒,你一上來就給我猛灌了好幾杯,我還要留着慢慢喝呢,怎能容你這酒鬼這麽敗。”

蕭翰陽一聽一拍額頭,深感交友不慎,交友不慎,他一回頭沖着空空如也的園子大聲叫喚,“管家,快拿酒來,快,越多越好……”

夜深如咒,一彎月牙偷偷從雲層裏露出如鈎面容,淡淡清輝灑落人間,照在園子裏兩個醉眼蒙胧的人面上。月光之下,一絲迷離的紅暈浮上段宸烨的臉頰,他将眼前的酒杯推向蕭翰陽,自言自語道:“你說這人心怎麽就這麽難懂呢,先前還欲言又止,臉一轉又面若寒冰地只剩一句‘不認識’,呵呵,真是女人心海底針。”

“嗨,你今天才知道啊,連書上都說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過蘭君就這脾氣,你多擔戴點,她若有什麽過分的地方,你告訴我,我來教訓她。”

“呵呵,你省省吧,你都喝醉了,還逞能呢。”連他說的是誰都不知道,他輕笑着搖了搖頭。

“我沒醉,你才醉了,喝……”蕭翰陽言罷将手中的杯子斟滿了酒遞了出去,他們這一番推杯換盞已經過了一個多時辰,身邊的酒壺已經喝空了好幾壺,連桌上的杯子都不見了一只,眼前這只被推來推去的,還不知道原先是誰的呢。

段宸烨接過他推過來的酒杯,一擡首一飲而盡,目光開始有些迷離,眼前朦朦胧胧出現一個女人的身影,他頹然伸出手在眼前揮了揮,卻怎麽也揮之不去,于是不甘心地問她,“你可當真不認識我,那為何我總覺着你的眼裏藏了很多事,藏了很多我明明知道卻又想不起來的事?”

他這本是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可是醉生夢死的蕭翰陽竟鬼使神差地聽懂了,他問道,“你說的可是今日你說起的那女子,你今日回來還沒與我說說,你找她打聽的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她什麽也沒說。”

“怎麽會,她什麽也沒說,那怎麽蘭君回來後那臉會臭成那樣。”蕭翰陽調笑道。

說着拿起他們之間的空酒杯,放在手心把玩,過了一陣,突然說道,“哎,你說她會不會就那個‘妻沈氏’?”

段宸烨聽後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他先一搖頭,後接着嗤笑一聲,言道,“不可能,你見過哪個妻子會對着離別多年的丈夫說不認識的?”不過他這一說,段宸烨才想起至今連她姓甚名誰都不清楚。

蕭翰陽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這麽說也對,如果你已成親,衙門不會沒有登記,而且東平村之前發生過瘟疫,就算你真的成過親,那個人也可能已經不在了。”他拿起一旁酒壺,想往酒杯裏倒酒,倒了半天也只見一滴透明的水滴從瓶子裏滴落,心有不甘地嘆了口氣,他擡起眼皮去看坐在對面的段宸烨,卻見他已伏在石桌之上睡的正香。

明月暗換,寒夜微涼,一陣夜風拂來,冷得他一哆嗦,蕭翰陽腦中的酒意瞬間醒了大半,此時,身後一個阒深如夜的聲音輕喚了他一聲,“哥……”

第二日段宸烨醒來時後已是日上三竿,起身後只覺頭痛欲裂,他依稀記得昨晚與蕭翰陽在園子裏開懷暢飲,至于後來是誰先倒下的,又是誰把他扶到房裏去的便是一無所知。只在喝了幾杯冷茶後,腦子清醒了幾分,有一件事卻漸漸浮上心頭。昨日他與蘭君約好今日一早到馬場一起騎馬的,到現在他還在房裏,蘭君一定要等得着急了,連忙略作梳洗一二,向外奔去。他走到園子正中時,不經意瞟了一眼東側緊閉的房門,想起昨晚蕭翰陽也喝了不少,想必現在還在夢鄉裏吧,唇角輕輕一笑,便大步往外走去。

然而等他一人走到騎馬場的時候卻見馬場上空無一人,幸得看守馬場的馬夫認得他,告知他蕭蘭君剛從這裏離去,去了旁邊的練武場。他悻悻地又從馬場走到練武場,尚未走近便遠遠的看見有人在那裏舞着兵器,等他走近了才看清,那人正是蕭蘭君。她着一身窄袖長靴,長發高高挽起,晨光中一柄長劍揮舞如風,英姿飒爽,汗暢淋漓地演示的正是她的平身絕學“木蘭十三式。”

蕭蘭君聽到了腳步聲,眼中光芒忽而一緊,正當段宸烨看得正起時,卻是一式“木蘭回弓”蕭蘭君彎腰向下,她身姿靈活地回身一轉向後出劍,然而長劍卻在此時不受控制地從她手中掙脫而去。這一去,便使他們兩人皆傻傻愣在了那裏。

蕭蘭君回過神來,卻沒有去撿劍,過了半晌後,就地而坐蜷起雙腿,然後将臉深深地埋進了臂彎裏。

“蘭君……”他走上前來叫她。

蕭蘭君擡起頭,睜着一雙混圓的杏目看着他,眼睛裏盈滿了淚水,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蘭君的眼淚。認識她的這些年,因是在軍中,打戰時受傷意外總是避無可避,敵人從不會因她是女子便憐惜她,可即使再苦再累負傷上陣,他也未見過蘭君流過一滴眼淚,卻在今日見到了。

“宸烨,還是不行,我的手再也舞不出‘木蘭十三式’了……”她凄惶而無助地哭泣道。

“沒事……”段宸烨蹲下抱緊她,“有我在,我會保護你,以後我就是你的另一只手。”

今日他來赴約本來是有一句話想與蕭蘭君商量的,可是現在的他卻中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他知道蘭君的眼淚是為何而流的,那淚的源頭是他,是因為他才會流的。他把原本想說的那話深深地咽進了肚子裏,“蘭君,我想将我們的婚期延後,我想找回那個原來的我再與你成婚可否?”

☆、往生卷十二章:苦教前塵弄此生

曦微晨光中,蕭翰陽站在青岩村的村口,看着崇溪的碧水緩緩從青岩村口流淙而過,縷縷炊煙自不遠處的農家煙囪裏冉冉升起,目睹慣了邊疆兵荒馬亂的他,看着眼前的光景,只感到一陣安寧祥和自心中升騰而起,流經四肢百骸。一縷笑意不自覺自他的嘴角漾開,然還未等他在這青鄉靜水徹底喚醒因宿醉而混沌不堪的大腦,村子裏響起的一陣吵鬧聲,便将他的怡然的思緒打斷了。他唇畔的笑意瞬間流逝幹淨,幾絲疑慮染上他眉角,他這才想起大清早來到青岩村的真正目的。

從村口的的碎石小路一路向裏走,尋着聲音拐過三門五戶便輕而易舉地來到了聲音爆炸的中心,一戶青竹圍成的農家裏,裏面不時傳來婦女的漫罵聲。門口原本圍了不少人,蕭翰陽站在門口朝裏張望,因他個子生得頗高,所以站在人群外面,便輕而易舉地看到院子裏的情景。

原來是有人在吵架,只見一虎背熊腰的中年婦人雙手插腰,對着屋裏的人大聲嚷道:“你個不要臉的小賤人,帶着個不知從哪裏拐來的小雜種,竟然欺負到我兒子的頭上,搶了我兒子的木劍,還敢罵老娘我是虎姑婆,我看你是這井裏的□□不曉得天高地厚。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這十裏八村的誰不知道我孫二娘的脾氣,敢在我頭上拉屎,你是活膩歪了……”說着一腳踹飛放在她腳下的小板凳,模樣甚是兇狠。

她這狠話一出,屋內不見回音,屋外也是一片沉默,怕是大家都深知她的為人,這院子裏外一片看客竟無一人吭聲,更無人願意上前替屋子裏人解圍。

蕭翰陽正好站在屋子的側面,只看到屋內之人露出一片裙角,猜想着裏面的人應該也是一名婦人女子,這女人家的龌龊最是煩人的。他本欲離去,誰知剛擡起腳便被後面的人一下推着往前擠,一直把他就這麽推進了院子的最裏層,別人見他一個男人擠着往前蹭,都拿奇怪的目光打量他,有的甚至拿別有意味的目光瞅他,交頭接耳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這時在外面一直推着他向前的那個罪魁禍首,從人群中奮力擠了出來,一下站在那個自稱孫二娘的人面前,對她道,“我說孫二娘,小孩子之間玩鬧,有個嗑嗑碰碰的再平常不過,你家孩子平時欺負了人,我們鄰裏鄰外也沒找你說個啥,今天老天開眼你兒子好歹也被人家欺負了一回,怎麽就你事兒多,還跑到人家裏來鬧,至于嗎,你今年多大了呀,你兒子六歲,你也六歲?”說完不忘向她比了比手指頭。

這下群衆一聽都跟着笑了,說這話的大家都稱她五嬸,是村裏李二家的媳婦,平時人緣甚好,性子大方卻也甚是潑辣,對一般人和氣可親,但對付那些個無賴潑皮也從未怕過。

那孫二娘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逮着她的錯處就是一個下馬威,感覺頗丢面子,無奈對方言辭鑿鑿還全都在站在理兒上,眼瞅着這必勝的一架就快要落敗,心中甚是不甘。

她眼珠滴溜一轉,想起兒子告訴她的一件事,眼中得色一緊,大腿一拍,改走動之以情,曉之以禮的抒情路線,她不覺放低了聲音,哀怨道:“如果只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我又怎會這般叫嚷,你們可是有所不知,關鍵當時搶了我兒子木劍的可不是他家小子,而是個身高足有九尺的外來漢子。”

她一手揮上頭頂比劃着身高,一手繼續插腰以不滅她那氣勢,接着道,“鄉親們哪,你們評評理兒,那麽個高頭大個的漢子,竟然幫着這小子欺負我家一個六歲的娃兒,這該如何是好啊,可憐我那兒呀,自從被這麽一吓,到現在還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呢,若不是他爹攔着,我昨兒個夜裏就該奔到她家來說理兒了呀。”說完不忘在眼角抹兩把不知道有沒有的淚兒,以求把戲做足。

“噗哧……”她這一圈說下來,底下的村民開始議論紛紛,而離得最近的蕭翰陽卻被這婦人醜态十足、破綻百出的戲碼給弄笑了。

他這一笑不要緊,身旁的村民連同站在院子中剛才振振有詞的主角都盯着他看了起來,蕭翰陽可能還不知道,在那些村民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他現在就成了那孫二娘口高頭大個的外來漢子的不二人選。

那孫二娘何等伶俐之人,不失時機地一把抓蕭翰陽的袖口,語炮連珠似的連番轟炸,“好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欺負我兒子的浪子就是你吧,這小賤人雖說是朵沒人要的野花,到底雲香不減,招來你們些狂蜂浪蝶來為她身前士足,前赴後繼,你還有臉笑,看我不打掉你的牙。”她的話越說越難聽,越說越得勁,說着說着便惡向膽邊生地亮起一巴掌朝對方揮了過來。

這一巴掌當然沒打中,蕭翰陽從軍多年是何等的身手,又豈會在如此大庭廣衆之下受這等無禮至極的潑婦侮辱。他用力一揮衣袖便從對方的拖拽中掙脫出來了,左手輕輕一動便以手刃攔下對方呼過來的一掌,孫二娘只覺腕上一痛,尚未反應過什麽狀況,便聽見頭頂一聲壯如山洪的嗓音怒斥道,“大膽,哪來的潑婦刁民胡亂撒野,你可知我是誰?”

“我管你是誰,不就是個尋花問柳的小白臉,怎麽滴你還想打我不成,來啊,來啊,你來啊。”她一邊說一邊搖着她那粗得像水桶一樣的腰肢往他身前蹭去。

蕭翰陽從小到大久經沙場,殺敵無數,卻從未見過如此無恥又蠻不講理之人,出口言語還如此刺耳不堪,他原本黢黑的面容被她羞得通紅,一時氣極道,“放肆,我乃我朝廷親任的神策軍左将軍,豈容你這無知蠢婦胡亂侮辱,你可是想将這京兆府的牢底給坐穿了?”

此話一出,孫二娘如遭五雷轟頂,雙腿一軟,便極沒用地癱倒在地。之前也有傳聞說這沈庭月的夫君是随戰出征的征夫之一,但這些年打仗,朝廷征用的征夫萬千,別說這傳聞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那也不見得能活着回來。就算活着回來也不見得就能當上什麽大官,村裏退伍的傷兵多了去了,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兒的,連個正常人都不如。誰曾想過她就那麽好命,那個從未露過面的夫君竟是此次随軍歸來的将軍之一啊!這該如何是好?

然而另一邊,話一出口蕭翰陽便後悔了,他今日來本想尋訪一些事,并不想扯進市井紛争,且還是這些婦道人家的糾葛,這事兒要是傳出去,不管他是對是錯,他蕭家的臉都得被他給丢盡了,老頭子要是知道了,肯定得剝了他的皮。

五嬸一聽他的話,心中一驚,眼色連掃眼前的人幾遍,又看了看屋子裏一聲不吭的沈庭月,發現她也正驚疑不定地看着這個男子,她笑着問道:“敢問這位小郎君如何稱呼?”

“咳咳……”蕭翰陽輕咳兩聲,眼見衆人眼光紛紛看着自己,心知逃不過,牙一咬淡淡道,“我姓段。”他心想自己第一次來這裏,又久未歸長安,這裏定沒有人認識自己,自己此次來也是為段宸烨那個家夥,如今就借他的姓來的擋一擋,但求四周的衆人轉頭便忘了吧。

五嬸聽他如此說,心裏已猜得幾分,如今聽他這般說,心思幾轉自覺明白了一切,正想着如何将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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