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4)
,謙兒幫娘吹吹。”說着便要爬起來,脖子向上挺,卻使不出勁,頹然地往後一倒,開始劇烈的咳嗽。
沈庭月連忙幫他拍拍胸口,搖頭道:“沒有,娘的眼裏沒有沙子。”
段宸烨拿過來一碗水,沈庭月喂了他幾口,謙兒終于平靜了下來,他反而安慰着她,“娘,你別怕謙兒在這兒,謙兒會一直陪着娘的,以後如果有沙子進了你的眼睛,就讓謙兒幫你吹,這樣你就再也不會流淚了。”
沈庭月默默點頭,眉間卻是酸澀難抑。
他又問道:“娘,你的額頭怎麽受傷了?”
段宸烨摸着他的頭,回道:“你娘不小心摔了一跤,這才有些狼狽,你瞧她是不是也像你一般貪玩的啊。”
那孩子卻異常懂事的搖着頭,“不,娘肯定是為了找我才摔跤的。”他低聲道,“娘,謙兒冒着雨跑了出去,你是不是還在生謙兒的氣啊,孩兒以後不敢了。”
沈庭月緊握着他的手,無限憐愛地看着她的孩子,連眼都不敢眨,仿佛眨過下一刻便再也瞧不見了。
孩子覺得今日的娘親有些奇怪,可他看着身旁站着的這個人,小小的腦袋中卻忽然明白了什麽,自從見過了這位叔叔,娘親就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他抿着倔強的小嘴,似是請求,卻更像托付,“叔叔,我知道你不是我爹爹,可是可不可以請你不要離開,雖然你來過之後,娘親有時會哭。但我知道,你不來她會更難過,所以求你陪陪我娘親好嗎,她一個人會活得很辛苦,我不想讓娘再流淚。我要是有個爹爹就好了……”
她努力咽下眼中的淚,想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以狼狽,然而卻只是徒勞。這些年她獨自一人咽下那些苦,從來沒有道與任何人聽過,可是她從未想過,這個只有六歲的孩子,即使她什麽也不說,他竟然也是懂得,他明白她的苦明白她的淚,明白她的祈盼與希望。可是她明明已經放棄了一切,只為留住她的孩子,可他們為什麽不肯放過她。她心中一遍一遍地問,這是為什麽,老天爺,為什麽?這是她僅剩的唯一啊,為什麽連她僅有的孩子也不放過。
“不,謙兒,你聽娘說,是娘不好,是娘騙了你,他不是叔叔,他就是你爹爹,你爹爹沒有死,他做了将軍從西北凱旋歸來了,娘沒有告訴你真相,是娘不對,對不起,對不起……”說到最後她已然泣不成聲。
那孩子蒼白的唇角竟然彎起一抹好看的弧度,他輕笑着微閉上眼,仿似得了這世間最好的禮物,“真好,原來我也是有爹爹的,原來我爹是将軍,娘我不怪你,謝謝,謝謝你,謙兒累了,謙兒想睡會兒……”
“不,謙兒,你別睡,陪娘說會兒話好嗎,娘求你了,娘給你買了冰糖葫蘆,你睜開眼看一看,很香很甜很好吃的,謙兒……謙兒……”她聲聲叫着他,仿佛這樣便能喚住懷中人即将失散的魂魄。
孩子的聲音卻逐漸微小,“娘,我好累啊,等我醒來再吃吧,你想聽歌,我以前最愛聽你的歌睡覺了,唱給我聽行嗎。”
那孩子閉上了眼睛,對她的呼喊無動于衷,她輕晃着他的小手,想要将他從那夢中拽回來,可那只手卻在她的手中無力地垂落,失了生氣。她忽然不說話了,也不再哭了不再鬧了。
沈庭月将孩子抱在自己的懷裏,輕輕地哼唱着,“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哎,你在讀什麽?”有少女好奇問道。
“《淇奧》!”
“那你跟我說說,《淇奧》講的是什麽啊?”
“你想知道啊?”
“對啊,你知道的我也想知道。”
“那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少年狡黠一笑,閉着眼睛蹭臉而來。
她拿着手中的花掃了一下他的臉,一把抽走他手中的書,吐了吐舌頭,“臉皮厚,不知羞,你不告訴我,我就不把書還你,看誰更急。”
誰知少年一把摟住她的腰,她不防有此一招,就這樣生生倒進了他的懷裏,少年笑道:“這可是你自己送上來的喲!”
她霎時紅了臉,面露羞怯,拿書佯怒地敲着他的頭,“快說……”
他猶不放過她,一陣戲谑後才緩緩道來,“《淇奧》,講的就是一位德才兼備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嗯……”他似是思考了一陣,一本正經道,“大概講的就是像我這個樣子的吧。”
她噗哧一笑,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說你臉皮厚,你還真賴上了。”
他肅了肅眉頭,俨然一副正人君子,不可欺道,“那可不,不僅我是君子,将來我的兒子肯定也要是個君子,我還要為他取個君子才有的名字。”
“那,何為君子?”
“謙,謙者君也!”
窗外一首閃電照亮天穹,驚天的雷聲滾滾而落,段宸烨的額上汗如雨下,似天外的雷都劈到了他的身上,忍得何其辛苦。伴着那些歌謠,紛繁往事,如這窗外的雨卷着風雷電摯鋪天蓋地而來。
☆、往生卷十九章:情根錯付兩相誤
段府新房內黃梨花木的圓桌上一對錦繡龍鳳燭成灰已久,沉寂了許久的黑暗中有晨曦微光開始自窗外影射而來,映着府內枯等了一夜的紅羅喜帳,顯得甚是涼薄。
新房的門被推開的時候,蕭蘭君如夢初醒一般看着緩步走進來的人,幹涸的眼角似又有酸澀之意襲來。她睜着深陷的一雙眼,努力辨認着微光走來的人影,待看清那紅衣之上,溫柔中透着冷峻的眉眼,瞬間顧不得任何儀态,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最後一截救命的稻草,撲進了他的懷中。
段宸烨任她抱着,任她在他懷中哭着,也不回應她,良久才淡淡吐了一句,“我送你回去吧。”
蕭蘭君身子忽地一僵,似是沒聽懂,擡起頭望着他神色不辯的眉眼,不敢置信地問道:“回哪去?”
“蕭府。”
“不!!!”她一把推開他,失控般地尖叫,“我是你八臺大轎娶進門的人,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我蕭蘭君嫁于了你段宸烨,你如今要送我回去,回哪去?這兒才是我的家。”
屋外的天越發的亮了,連帶着這屋子裏都照得一清二楚,段宸烨疲倦的臉上似被淩晨的霜露染上了一層寒氣,“段某已有家室,斷不敢辜負蕭小姐厚愛,昨日你我并未拜堂,禮未成,既無夫妻之名,也無夫妻之實,不如趁此了斷,免得日後傷神。”
蕭蘭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雙腿一軟,無力地攤倒在地,“你……都想起來了?”
“是,我都想起來了,庭月就是我在夢裏都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我的結發妻子,她等了我六年,我卻将她忘得一幹二淨,是我的錯,我此生決不會讓她再受到任何傷害。”他言之篤定,帶着幾分絕決。
蕭蘭君望着他,顫抖着問道:“她是你的結發妻子,那我算什麽?”
段宸烨長嘆,“對不起,蘭君,是我負了你,我與庭月早已經成過了親,天地為媒,城隍為證,我段宸烨此生絕不會再取他人。”
她不肯聽,拼命地搖着頭,發了瘋一般對他吼出自己這段時間的壓抑,“為什麽,為什麽,我不過是關了她幾天,只是不想因為她而讓我們的婚禮出現任何變數而已。你不是已經将她放出來了嘛,為何還要對我這般絕情?”
“是我絕情嗎?”他反問道,“你明知我一心找回過去,明知庭月是我妻子,卻故意欺瞞我,陷我于薄情寡義之地,生生離斷我夫妻二人,你這般做,就是有情?”
“我這麽做還不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愛你,我不想失去你,如果我告訴了你,你是不是早就棄我而去,和她相認團圓,圓滿了你們一家,到頭來又有誰來憐憫過我。”
“那現在這樣的結局就是你所樂見的嗎,蘭君,你從小到大,父親兄長皆對你疼愛有加,只要你想要的沒有得不到的。可有些愛,不一定要用占有去證明,你以愛為名,卻傷害了那些無辜的人,你知道嗎?”
“不,這些都不重要。”她抓着他的手,猶不甘心,哪怕燃盡自己最後的一絲尊嚴,也要向他求取一線希翼,“如果你真喜歡她,忘不了她,你可以把她納入府中為妾,不,哪怕做平妻也行,她的孩子我會當做自己的孩子來疼愛的,只要你答應了,我什麽都可以妥協的。”
段宸烨無情地抽回自己的手,緊握成拳,聲音中帶着隐忍與不可抑制的顫抖,“我不要你任何妥協,妥協換不回我的孩子,謙兒已經死了,這是一條人命,是你害的,亦是我害的……”
蕭蘭君的手無聲落地,她懊悔地閉上眼,淚流滿面地搖頭,“我也不知道事情會發展至這般,我也不想的,我從未想過要他們母子的命……”
段宸烨有些控制不住體內奔湧的恨意,怒視着她,“你不想,你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撇清一切嗎?那是我兒子啊,一個日夜盼望可以見到爹爹的孩子,他今年已經六歲了,卻從未得到我這個爹爹的一絲關懷,他今天剛叫了我一聲爹爹,卻死在了我的面前,你何其的殘忍。”
蕭蘭君被他眼中的恨意駭住,她第一次見到段宸烨用這樣的眼神看她,那眼中仿佛湧出無盡憤怒的烈火,包圍着她,似要将她燒成灰燼方肯罷休。
她睜着眼看到段宸烨從箱子裏取出一柄長劍,掀起衣袍一角,毫不猶豫地揮劍斬下,那裂帛之聲和他的聲音一般冰冷而絕決,“你我之間便如同此袍,今日一別,他日不必再見……”
“不……”蕭蘭君抓起那片割下的衣角,一手揪着疼痛難當的心口,道出心中難抑的苦楚,“你不能這麽對我,你說過你會娶我的,你的命是我救的,我為了救你失了一只手,你不能這麽對我。”
一年前段宸烨深陷敵營被俘,是蕭翰陽與蕭蘭君兄妹二人,不顧危險前去搭救的。逃亡的路上又遇不明敵手伏擊,重傷的段宸烨不及敵手,對方重劍襲來的時候,是蕭蘭君替他擋了去。那一劍刺穿了她的右手掌心,事後傷口雖愈,卻至此留下了一道深長的疤,一只手也從此廢了。而段宸烨也在那次伏擊中,被重傷了後腦,至使失了大半記憶,此後半年蕭蘭君對他照顧有加,才讓他誤将她與夢中女子的身影重合,造出今日這不可挽回的罪孽。
段宸烨看着眼前失了瘋一般的人,覺得命運荒唐至及,他苦笑一聲,該還的還是要還的,“不錯,你的手是因為我而失的,我段宸烨無以為報,如今還給你便是了。”
那長劍如含光的閃電淩厲而下,骨肉分斷的聲音清晰異常地傳進蕭蘭君的耳朵,有鮮血累汲她的臉上,一只蒼白有力,指骨分明的手,落在她的裙裾之上,鮮血染濕了她的裙角,她感覺到有晦澀的液體在紅衣上漫延,卻絲毫看不出痕跡。
段宸烨默默轉身而去,汗水浸濕了他的後背,他死咬着牙未坑一聲,額上青筋暴得駭人,緊抿的唇中溢出一句,“自此,你我永不相欠!”
有鮮血随着他的足跡拖了一路,他尚未走出三丈之遠,身後一聲凄厲地叫聲,自深宅之中傳來,響徹了整個府邸。
窗外的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如此這般已經過去三日了,而沈庭月卻依舊抱着謙兒的身體坐在床邊,日以繼夜地哼着那首歌謠,嗓子已然啞了,卻猶不肯停歇。仿佛那是一首古老而神秘的咒語,只要聲音不斷,歌謠不停,這孩子的魂魄便不會離去。
段宸烨端了一碗米粥到她面前,用小勺子舀了送到她的唇邊,她不躲也不喝,依舊唱着她的歌,恍若活在另一個世界。
段宸烨放下碗,撫着她因缺少睡眠而暗淡的眼角,不忍道,“我知道你難過,難過你就哭出來啊,哭出來會好過些,再這麽憋着你會出事的。”
沈庭月不理他,一雙眼睛像失了魂的木偶,沒有感情,亦沒有悲喜。
段宸烨看着她的模樣,心下一狠,伸出手去一把奪走了她懷中的孩子,謙兒已經不在了,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她也這樣下去。
沈庭月在這一刻卻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發了瘋似地去奪他手中的孩子,“不……不,我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謙兒是我的,是我的,我不能讓他離開我,他還那麽小,他一個人在夜裏會怕的……”
然而已經三天三夜滴水未進的她,又哪有力氣去争搶,不過都是拼了命的徒勞罷了。段宸烨存心要将她從噩夢中喚醒,不讓她接受謙兒已死的事實,她就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夢魇。
慢慢的她的力氣用盡了,便只能無力地攤倒在地上,死死抓着他的衣角,連眼淚都流幹了,只是嘴裏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求求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還給我……”
段宸烨亦是心痛萬分,連呼吸都變得酸澀不已,他将孩子還給她,一只手緊緊抱着他們,“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會更難過,謙兒已經去了,你就讓他入土為安吧。你這個樣子反而會讓他不能安息啊。”
沈庭月卻是一聲冷笑,聲音如同刀子一樣剮着他的耳,“你懂什麽,你怎麽會難過,你這個負心漢,說忘就忘,什麽山盟海誓,地老天荒,都是騙人的騙人的。”
她越來說越激動,一手死命護着孩子,一手拼命在他懷中掙紮。守望多年的苦,被抛棄的恨,失去幼子的痛,化身一把冰冷的劍淩遲着她每一處感知,痛得她連呼吸都不能。
她要将這些痛全都回敬給他,讓他知道她這些日子是怎麽煎熬過來的,“你為什麽要回來,我寧願你死在戰場上,我還能留一份念想,謙兒還會有一份念想,你既然回來了,忘了我要娶別人,又為何還不肯放過我。是你害死他,是你害死了他,你這個殺人兇手,你還我的孩子,你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她哭喊的撕心裂肺,傷心斷腸,那一聲一聲質問,仿佛化開了糾纏她許久的魔,解開了她困頓于心的盅。她越掙紮,段宸烨便抱得她越緊,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放手。
不知過了多久,她哭得失了力氣,倒在了他的懷中。再度醒來的時候,見仍然在他懷中,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卻在摸到他空落落的右腕時,怔了一怔,片刻後又确認般的擡起來仔細看了看,看到他額上滾落的豆大汗珠,忽而失去了聲音。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柔,仿似夜下溪流中倒映的月,“我欠蘭君一只手,如今我已還她,至此我和她再不相欠了。庭月,一切都是我的錯,不要再傷害自己,也放過謙兒吧,生老病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強求不得。”
沈庭月深深地抱住他,無聲哽咽,她知道強求不得,可是她心有不甘啊。她不甘心讓她的孩子就此躺在那冷冰冰的地下,任蟲蟻而蝕,任歲月而腐,他明明是那樣一個好看而朝氣蓬勃的孩子,那樣鮮活的一個生命,怎能突然就這麽說沒就沒了呢!
☆、往生卷二十章:綠窗紅豆憶前歡
謙兒下葬的時候是個陰天,四月的天卻迎來一場倒春寒,冷得出奇,仿佛連老天都覺得對這個孩子有愧。段宸烨與沈庭月皆是無親無故的孤兒,他悔了與蕭蘭君的婚禮,聖上賜的婚,他已然抗了旨,要不是蕭老将軍為他一再的求情,如今恐怕命已不保。現雖被革了職,但好歹還了一個自由之身,蕭家是從此與他無緣了,舊時的同袍來探望的也沒有幾人,但見到蕭翰陽之時,他确實有些驚訝。
青竹小屋內,灰煙缭缭,化為灰燼的冥紙散發出來的亡息,如沉重的鎖附在人的肩上,連帶着空氣都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蕭翰陽拿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點燃,拜了又拜,敬上後,卻是低頭沉默了一陣,“我知道我沒臉來見你,這孩子的死我也有一份責任,如果我早些把知道的告訴你,說不定,也不會發生如今這種事。”
段宸烨痛心道,“翰陽,這些年我一直把你當兄弟看待,可這次,你着實讓我失望,讓我心冷。”
他苦笑一聲,“我能怎麽辦,蘭君是我唯一的妹妹,她以死相逼,我明知你對她有多重要,我如何狠得下心,毀了她的幸福。”
“可如今,我們又何談幸福……”
蕭翰陽無言以對,半晌後接着道,“我今日來是有些事想告訴你,蘭君雖有些小性子,但也不是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人,她之所以會做出這些事來,背後是受了李柏原的挑唆的,而且……”
“而且什麽?”
“蘭君說你恢複了記憶,不知道你還是否記得一年前,我們潛入突厥襲營一事?
“當日我們兵分兩路潛至敵營附近,我們本約好了等我的信號煙火在敵東營響起,引起敵軍注意,你便帶人趁亂去西營放火燒他們的糧草。可以我未曾想到,我放的信號煙花沒過多久,就有同樣的信號煙花在西方響起。突厥人立刻意識到,我們聲東擊西,意在他們的糧草,全軍猛撲向西營,才會使得你一行人全軍覆沒,你受傷被俘。我當時一直懷疑我軍中有奸細,可卻一直未有證據。昨日我與蘭君一翻深談,才知道,當時那半路射出來煙火是她放的。當日蘭君因擔心你們幾人不敵看守糧營的重兵,不顧我的阻攔前去應援你,卻在半路遇到與你同行的李柏原,李柏原對她說,你在路上遇到了埋伏,讓她趕緊放信號,引我去支援。
“李柏原此人心胸狹隘,急功好利,因見你屢立功勳,怕你若成功燒了敵軍糧草回去,會搶了他風頭,占了他在軍中的位置,便利用蘭君設計害你,而她還一心傻傻地被蒙在鼓裏。蘭君平時機警聰慧,每每遇到你的事卻總是分寸大亂。這次囚禁沈庭月也是李柏原在她背後連番蠱惑,她才會鑄成大錯。
“我說這些并不是希望你能原諒她,只是希望你能明白,她并非是個心腸歹毒的女子,只是被人蒙閉了雙眼,才誤了人命。你且放心,李柏原我們蕭家不會放過他,總有一天,我會讓他付出應有的代價。”
段宸烨右腕的傷口又在隐隐作痛,僅剩的一只左手也在袖中緊握成拳,千難萬險,生離死別,原來都不是天災皆是人禍,李柏原此人其心可誅,其身可惡,“不必了,冤有頭債有主,這筆帳,我會親自找他算的,就不勞你們蕭家費心了。”
蕭翰陽眉色深鎖,無比失望,“宸烨你當真要與我如此生疏嗎?”
他轉身而立,浮光下的身影清冷而透着無奈,“你回去吧,庭月幾日未曾睡過,方才累得暈睡過去,她若是醒來見到了你難免又會想起傷心事。替我謝謝老将軍在對聖上面前幫我求情,他的知遇之恩,段宸烨此生難報,唯有下輩子再報他師恩。”
蕭翰陽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看着他隐在衣袖中的那截斷腕,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卻什麽都做不了,頗覺自己無用之極,實是無臉再立于他面前,衣袖一揮,低首而去。
謙兒死後的第六日,沈庭月做了一桌菜,取了一壺灑,與段宸烨共飲。數杯過後,他們的臉上都泛起了一抹了胭脂色,段宸烨舉起杯酒,細細端詳着,“這酒中怎麽好似另有異香,還香得那般熟悉啊。”
沈庭月一笑,“你還記得那棵七夜菩提嗎,這酒便是采了那菩提花制成的。”
“是無憂谷的那棵嗎,我記得我走的那年那樹的花開正好,氤氤氲氲開遍了滿樹枝頭,有風吹過時,花飛滿天,恍若紫雨傾城,朦得人睜不開眼,香蘊了滿谷,宛若雲端又似仙境。”
“是啊,原來你都記得。”
段宸烨舉杯一飲而盡,“我記得的事還多着呢,我還記得當年的你站在那棵菩提樹下許願,我每每問你許的什麽願,你都不肯告訴我,卻殊不知,我其實早就知道了。”
她看着酒杯中清透見底的液體,似有映出過往的魔力,學着當年小女孩的模樣虔誠地閉上眼,“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再睜開眼時,将杯中酒飲盡,有一滴淚自她眼角滑落,無聲地融入夜色當中。可惜這願許的甚美,命卻是這般的苦。
他伸出左手握住她有些冰涼的手,道:“不怕,從此我便守着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永不再分離。”
沈庭月笑了,笑得那樣好看,仿若那年花樹下虔誠的少女,段宸烨看得有些癡了,卻聽她喃喃念道,“命也,夢也,不可斷也……”
“三年前我讓一名傷重歸鄉的戰友幫我帶信給你,可是他回信卻說你已搬走,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以為你已經嫁人了。一心惱自己未能實現當初的承諾,上陣殺敵時鐵了心往死裏打,我急切的想要立功,便向的蕭将軍獻計,領一支軍,卻偷襲敵營燒敵糧草,争取早日結束這苦戰。那日暴露後,我猶不死心,一心想要做成此事,結果遭人偷襲,身陷敵營被俘,是蘭君與翰陽舍命相救,我才得以逃出升天,才有之後手斬突厥首将頭顱,揚名歸來的風光。”
沈庭月聽得悻悻,“常言道,‘悔教夫胥覓封候’如今雖有了那些風光,但失了你,失了謙兒,我又有何用。”
他的頭有些昏沉,眼前的人影也似在晃動,不過一會兒,便伏在了桌上,有苦澀地液體落到了那方小木桌上,卻不知是酒還是淚。
沈庭月自他背後輕擁着他,把頭深深埋在他的頸窩裏,那裏有一種久別的溫暖,令她沉往。她将他的斷腕緊握在手中,翻湧的恨意令她有些抵制不住地顫抖,“冤有頭,債有主,善惡到頭終須報,天不報,我報!”
段宸烨醒來的時候卻已經是第二日的傍晚,夕陽的餘輝透過竹窗均勻地灑在他的身上,他擡起沉重的腦袋只覺渾身無力,使不出勁。他喚了沈庭月兩聲,屋內卻無人回應他,他身上披了件風衣,起身四顧卻看不到沈庭月的蹤跡。
他隐約覺得哪裏不妥,腦中有光一閃,拿起昨晚喝得那壺酒仔細嗅了嗅,臉色一白,那七夜菩提的花香原是極清極淡的,可這酒中分明還有另一種花的味道,合歡花!合歡花常有安神的效果,食之有助失眠,可若是加上七夜菩提同食其效力卻不亞于上等迷藥,沒有個一天一夜是斷不會醒的。段宸烨心中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卻不敢往下深想。
是夜,極幽,李府之內一片笙歌麗影,李柏原這幾日似是特別的高興,府中下人卻一頭霧水,不知這一向暴躁的主子喜從何來。然因知他為人陰晴不定,喜樂無常,也未有人敢多嘴,只是小小翼翼地侍候着。
一個年幼的小丫鬟提着青花酒壺為李柏原空了的杯子裏再次加滿,李柏原拿起來,卻是未飲,放在鼻尖嗅了嗅,忽地用力慣到地上。“叮”的一聲,碎片四濺,吓得園中一衆舞姬亂了步子。
李柏原大聲喝道,“滾,都給我滾,跳得什麽鬼玩意兒,一群庸脂俗粉,不堪入目。”
一衆舞姬連忙跪倒一片,不敢出聲。
“李二你個狗奴才,驚鴻閣的舞姬怎麽還沒到?”李柏原對着院子瞎叫嚷着。
那名喚李二的連滾帶爬地跪到他面前,委屈到,“禀爺,驚鴻閣的花大娘說今晚閣中有貴人位臨,抽出不人來為爺解悶,如若爺想觀舞,她……她請您到驚鴻閣去看。”
李柏原一聽更怒,直接掀了桌子,“花月梅那個臭□□,給她臉還不想要了,老子瞧上她家的人是她娘的祖墳冒青煙,燒出來的造化。竟然還敢拂了老子的意,宮中教坊司的官妓,老子都能随便召喚,她小小一個驚鴻閣,老子就是一把火給它燒光了,誰又能奈我何!”
他此番言辭可謂狂妄之極,花大娘之所以對他的召喚百般推辭,卻也不是沒有原由的。李柏原此人好色,卻也極其暴虐,教坊司被他大鬧一番,出了幾條人命,因礙着他叔父是當廷太尉,未敢上報聖聽。可他也被他叔父訓斥了一番,如今宮裏的搞不得,便又瞧上了民間的青樓花巷。
碧玉坊,青莺苑已被他吓破了膽,凡聽聞要到李柏原府中獻技,皆如聞死訊,哭着鬧着不肯出門。但姑娘們再哭再鬧,媽媽們也總得打發了人來應酬這位爺,沒辦法,打開門做生意,民不敢與官争,何況她們這樣的婦弱娼家。而驚鴻閣卻是唯一一家敢委婉拒絕李柏原的舞坊。
李二聞之大驚,唯唯諾諾勸道,“爺,不可啊,太尉大人在朝中身居要職,朝中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咱們李府,他老人家一再吩咐小的們,樹大招風,為事要低調,切不可狂悖生事,否則被禦史臺的大夫們參上一本,恐生事端啊。”
李柏原一聲嗤笑,搶過丫鬟手中的酒壺,大灌一口,咒罵道,“膽小如鼠的狗東西,叔父一句話就吓得你成了這般模樣,怪不得連個老鸨子都降不住。”
“爺,那驚鴻閣的花大娘可不同一般青樓舞坊的老板,她的背後可是蕭老軍這座靠山吶,如今蕭老将軍大勝歸來,是而多少達官貴人都要賣她幾分薄面。”
“呸,那老東西戎馬一身,早落了一身的毛病,此次歸來,不過是等死罷了,還再能活幾年?等他死後,他手下的蕭家軍就該改為‘李家軍’了,哈哈哈……”
他一仰頭灌盡壺中酒,頭一甩,已有八分醉意,酒壺随手一扔,又是一地碎落。府中下人有人來報,驚鴻閣的舞姬到了。
☆、往生二十一章:誰将平生葬傾城
來人身着一身淡藍色廣袖襦裙,一襲青紗覆面,頭上未飾珠翠,只有一朵白色的絹花斜绾在雲髻之上,襯得一頭青絲越發黑亮。李柏原看了一眼,頗為滿意,陰郁一笑,随即譴退府中衆人,只留了那舞娘一人在園中獨舞。三分回轉,七分頻落,不消片刻李柏原便看得入了神。
他心中念道,驚鴻閣送來的人果真不一樣,身姿蹁跹,體态纖纖,一舞一動,皆是曼妙如畫,傾國傾城,不愧為長安城第一舞坊。他越看越是癡迷,不由得想起蕭府的慶功宴上,跳着一舞廣寒淩光的沈庭月,也似眼前這般輕紗覆面,翩翩起舞,一盈一躍似都牽引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轉。
“你跳得這支舞叫什麽名字?”李柏原懶懶問道。
舞娘邊舞邊回,“禀将軍,此舞名喚‘雙雁南飛。’
那聲音聽着沙啞而粗糙,李柏原聽了微一蹙眉,接着問道,“哦,即是雙雁南飛,怎麽只有你一人來跳呢?”
女子答道,“此舞原是男女二人同舞的,小女一人舞來終是不得奇妙,不知将軍可有意同舞?”
李柏原一聽笑了,這聲音雖然不大動聽,可情調卻還懂得不少。他方站起身,那女子如雲般的水袖,便已揮舞而來,柔中帶勁。他伸出手來扯着那雲袖欲将她拉入懷中,那女子卻巧妙一避,繞着他打了一轉,那綿長的水袖,便繞了他的脖子一圈。
然而,在李柏原未及反應之時,那帶着暗香的溫柔,卻鬥然收緊,身後之人雙手用力,一腳蹬在李柏原的後背,雙手用力拉住長袖,死死勒着他的脖子,欲置他于死地。
李柏原被勒得面紅耳赤,額頭青筋直暴,眼看成功在望,卻不仿他使出全身力氣,朝身後踢出一記掃堂腿,一下便踢倒了身後扯着水袖的人。他一邊大口喘着粗氣,一邊掙紮着解開喉間的桎梏。待看清面紗後的一雙眼時,八分醉意,蕩然無存。
“是你,竟然是你,我不去找你,你竟然有膽子找上門來。”李柏原見到她送上門來,似是又驚又喜。
沈庭月面如寒霜,眸中神色說不出的陰郁,“我不僅有膽子找你,我還要送你一程,今日我兒頭七,我要送你去九泉之下給他償命,李柏原,受死吧!”言罷,自小腿處衣物內抽出一把長長的匕首,向他刺去。
李柏原久經沙場,縱是喝醉了,也并不是這麽好對付的。他雙腿一使力從地上站了起來,一只手擋掉她的匕首,一只手擒住她的肩膀,雙手一反,便将她制住,他俯身在她耳邊噴着污濁的酒氣,放浪不堪,“既然來了,只要有你,不管天堂還是地獄我都願陪你下。”
沈庭月身子往旁邊一側,一只腳奔力往上一踢,柔若無骨,正中李柏原腦門,他立時暈了方向,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再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