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餐廳
我再一次見到顧平是在我打工的餐廳。
彼時,距離那些不愉快的回憶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
就在我以為那件事就像許許多多只有開頭的故事那樣沉寂在我記憶裏的時候,他又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現在想想,這就是此後一切事項,真正的開端。
下午通常是沒有多少客人的,所以這段時間也是默認的“休息時間”,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情,在角落裏補補覺也是沒什麽關系的。
我喜歡在光照下睡覺,光線穿透肌肉和層層毛細血管,将一整片紅色映在視網膜上。我想象着我可以從這片紅色中分辨出一粒沿着血管運行的紅細胞,然後觀察它如何離開我眼前的這部分肌肉組織。
催眠效果奇佳。
只要沒有什麽讨厭的家夥突然出現的話。
他今天帶了一副略大的黑框眼睛,配上淩亂的發型和本就淺談的瞳色,看上去要比之前年輕許多,衣服也是更為休閑寬松的款式。
整個人看起來毫無攻擊性,像一只沒有爪子的貓咪或是兔子,溫順且無害。
雖然你我都知道這是一個十分可笑的錯覺。
我始終堅信毒蛇才是他本來的面目。
半個月沒見,他身邊又換了一個新人。看起來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文質彬彬,帶着一種溫文爾雅的書卷氣,但是看起來心情不太好,五官始終緊繃。
我趴在前臺觀察了一會兒,突然驚覺不只是氣質,這個人就連外貌也和那個“祖安”有着七八分相似。
血緣關系或是單純選擇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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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搖頭,沒有再探究下去。無論怎麽樣,這些都和我沒有關系。
我不想與之有任何交集。
任何,一絲一毫,必要或是不必要的,我都拒絕。
大約是我的神情實在是太過排斥,被領班幾次眼神警告,調整未果後被趕去了後廚洗盤子。
也就安靜了十來分鐘,又被面色驚恐的同事從後廚拉了出來。
我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是一片狼藉,好幾張木桌和沙發椅都被掀翻在地,地毯上到處是破碎的玻璃和陶瓷片,湯湯水水撒了一地。
不巧,今天店裏除了我和領班,就只有一些剛剛畢業的小姑娘。領班臉上已經挂了彩,油光水滑的小皮鞋也被踩了好幾腳,看起來狼狽極了。
此時正被幾個人圍着處理傷口,我一見就他樂了,上手戳他的痛處,“怎麽搞得啊?”
他翻了個白眼,也沒心思說別的,指着大廳中央扭打成一團的兩個人,“趕緊的,別廢話。”
“得嘞。”
我并不是擅長玩弄言語的那種人,我擅長另外一種事。
在我給了他們一人一個拳頭後,他們終于可以冷靜的交流了。
“是一點小誤會。”顧平是最先穩定下來的人,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甚至有一點腼腆的歉意。
我別過頭,以防止在大庭廣衆下笑出聲。
有人比我更不買賬,那個酷似祖安的男人嗤笑一聲,打斷了他的話。
因為武力上的差異,他顯然要比顧平狼狽許多,原本整潔的西裝此刻不比後廚擦桌子的抹布好上多少,一只眼睛高高腫起,嘴角烏青。
但他眼中始終燃燒着高漲的怒火,這讓他在二者交鋒時的氣勢絲毫不落于下風。
“你會付出代價的。”他重複道,“你一定會付出代價,我保證。我會讓你後悔做了那種事情的。”
是仇恨,深埋在血液深處的記憶被喚醒,嶄新如昨日。
我小時候最喜歡那種老套的英雄電影,強大的主角從天而降拯救世界之類的故事。
我渴望成為那樣的人,伸張正義,光明勇敢。
然而最後,最後我還是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
無論如何遺憾、痛恨自己,我還是沒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那種我一直希望出現在我生活中,卻從沒出現的人。
我痛恨暴力。
但我學會使用暴力,要比學會說話更早。
我憎恨我的父親。
但我像他的部分,遠勝于我可憐的母親。
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非常糟糕。
不僅是因為那個令人厭惡加害者就在我面前,更因為此時那個憤怒着的受害人的親屬,盡管他本身并不知曉,但那言語拷問着我。
拷問着我為什麽不伸手。
為什麽?
我不知道。
明明當時已經做好的決定,此時回頭看去處處都是漏洞,我當時在幹什麽?就像一個被牽着鼻子走的蠢貨一樣,被困在他人的邏輯和視角之中。
我離開了前臺。
我其實知道我錯在哪裏。
我錯在優柔寡斷,錯在拖泥帶水。
我錯在選擇做好事的時候不夠堅定,沒有堅持到底。我錯在選擇做壞人的時候也不堅定,無法鐵石心腸。
這才是我經受一切不快的根源。
因為店裏一時之間沒辦法恢複原狀,老板爽快的放了我們一個天的假,有一個新來的小姑娘看出我心情低落,偷偷塞了一個慕斯蛋糕給我,領班誇獎了我的“工作表現”補上了一整串提子。
我選擇把它們拿去喂後頭小巷裏的那幾只流浪狗。
如果不是出現了一點意外。
如果這時我沒在巷子裏發現我生死不知的鄰居的話,事情本會如此。
我伸腳踹了踹他,沒有得到反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懷着複雜的心情撥通了120。
為一個讨厭無比的神經病撥打急救電話,并且付醫療費是什麽感受?
我感覺我渾身上下充斥着聖母瑪利亞的光輝,足可普照大地。
我惡狠狠的碾了碾他的小腿,只得到一聲變了調的喘息,吓得我連忙縮了回來。
我們就這樣一站一躺,在這條漆黑狹隘的巷子裏,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救護車。
那是漫長的二十多分鐘。
我幾乎沒有一秒鐘不想着拔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