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蘭舟胡自強同年秋天入學龍虎武校,同來自西南大山的深皺裏。

好比水油蜜靜置後的顧自分層,人也有“密度”的區隔。這區隔即遭際,決定人和人可以彼此知覺,但能否溝通。柳亞東後天滋生的冷漠性子,無處慰安,無親人怙恃,憑一口硬氣兒換他盤踞武校第一肯打的要津,他那豎起的一牆,光滑得近乎無縫。到蘭舟胡自強入學,茫然不知所措,他才甲殼松動,像隐隐嗅到了愁苦的氣味。這既算本能,也是渾濁的一滴水,自行滑向了另一滴。

好壞一無上限,二無下限,慘之外永遠有更慘。無關個人存殁的人生既定裏,他們三個算是同憂相救,進而可以禍福同當。有時候誤以為這是什麽緣分,其實不是的,這就叫人以類聚。

胡自強為人更樂觀,蘭舟比他也比任何人要敏感。柳亞東從小到大沒見過這樣青森森的人,似乎因沾染泥土而更顯潔淨,眼睛如玻璃,像打密林來,他沒法兒不多看。

“裆開而後心氣發動”,和習舞類似,入了武校首要是開胯。

好比開席前嚼根醬菜開胃,開胯不入眼,沒它又不行。武教嘴裏,基本功就根本不必進拳光腳影演武廳。占地兒幹嘛?給我去操場練,去忠義樓回廊下練,既沒人看猴兒戲似的笑着盯你,更也沒汗馊聞。劉國奧摔打出他洋洋自滿的柳亞東,鷹隼似的鎖定着他,把這只野兔練得從冷倔到識時務。指使他做旁的事情未必不是浪費武才,但令劉國奧有馴服他的滿足感。壓胯沒數兒能瞎他媽把人按殘,他知道柳亞東有譜,傷那麽多回了畢竟,才讓他去指教剛來的兩個。

胡自強個子高,髋關節卻先天偏柔韌,性格也剛強,突破了心理防線咬牙一劈,大小胯一周就開了。蘭舟也并非軟弱,就是先天胯緊,髋似閉口的小蚌般與外力糾鬥。為開它,柳亞東最初需要俯身壓他身上很久。柳亞東低頭把嘴抿成一線,涓涓流着汗,像全神貫注踩在只軟貓脊上那樣惶悚。幫誰開胯他也沒這樣懸心過。

“我這次兩手放掉。”他輕輕說。

青松寄寓剛毅、愈老彌堅,武校遍種青松,忠義樓廊下便密綴松影。柳亞東單手撐牆,掌背筋脈浮顯。他看蘭舟一眼,“疼了你就喊,我就不用力了。”

說完就放了手,身體重量全然置于蘭舟膝關節近腿根處。蘭舟需腰脊平直緊貼水泥地,他仰面正颌,腳掌合十,腿成菱形,調勻吐納。這算是個沒有自尊很不體面的姿勢,武校人老說,特像兩個人在操演那事兒,還男草男,真他媽的淫。

十大幾歲開胯算很遲了,踩的人心狠不留情,被碾的人要吃大苦頭,張嘴求饒都叫能忍了,痛哭流涕高喊救命的也是常有,因此集體開胯,被武教戲稱屠宰現場。柳亞東覺得自己挺歹毒的,他心裏期待着蘭舟也痛哭一場,能邊求着饒,邊掉一串青森森的眼淚。結果他像自己從前那樣,再疼也不吭聲。

苦功不忌早,蘭舟躺地上,常還能看見素水的晨霧,和未隐的幾粒星子。他平靜地以髋骨之力與柳亞東的重量膠着。洩露他忍耐的,是他通紅的兩顴,緊繃的腮角,滿頭滿臉的清汗。不是毫無鼻唇的動作輔助,柳亞東幾乎要以為那其中一些是淚了。可要真是呢?絕不可能不疼的,怎麽就這麽肯忍?柳亞東沒來由的不滿,繼而沉腰,操之過急地與他恥骨相抵。

胡自強率先入隊,蘭舟長久沒進展,只差那麽點兒就再下不去。他和柳亞東就漸次在早晚一上一下的對峙裏,察覺了常情外的赧然。為纾解這份赧然,就只好聊天。

“奢哲。”蘭舟慢吞吞地說,柳亞東只覺得他正鎖着後槽牙,“奢侈的奢,哲學的哲。”

“蘭舟呢?”

“蘭舟是起的漢人名字。”他皺眉動腿,“彜族名叫奢哲。”

“疼了?”

“還行,腰剛才擰了,現在好了。”歪下頭,又擺正下颌,咽了口唾沫說:“忍得住。”

忍得住,說給誰呢?柳亞東沒問。

“但你普通話,說的聽清楚的。”得循序漸進,柳亞東拔起些腰身放過他點,滴汗擦過他臉落在地上,洇了一枚圓印,“蘭舟也怪好聽的。”

“我阿公是漢族的,家裏就一直有人說漢語,所以我從小就會。”

“你們那兒的學校也教吧?”

“教,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教。”蘭舟頓了幾秒,“但我跟他就上到初中,跟阿木......跟胡自強。”

他口吻裏有很輕微的羞愧。柳亞東就沖他不自覺地笑了下,不自覺地“貼近”,坦白說:“我也是,初中畢業就來了,勉強不是個文盲。”

又說:“我練的就已經算遲了,你們更遲。”意在問:為什麽來?

“那沒辦法。”

通常人的沒辦法,只在話前盡過五成的力氣,蘭舟的這句沒什麽分量,此前卻好像更竭過力。蘭舟不知何意地重複了一遍:“那沒辦法。”顱腔因發聲一震,又一滴汗游下太陽穴,斯時斯刻,更加像淚。柳亞東微怔,不自覺地向前攀動,膝蓋碾了他關節要緊處,随後咯噔一響。如同一個斜刺。

蘭舟不設防,陡然一震,眉央快速揪起川字,随後眼皮急顫,五官攣向一處。柳亞東驚愕間感到了他的劇烈掙紮,浪濤中被颠簸了一下似的。他看蘭舟兩頰漲紅,胸膛鼓起,姿态狼狽地仰高下巴痛吟:“啊——!”柳亞東的雞皮疙瘩冒了一背。

蘭舟腿外側無一間隙的觸地,疼得眼中湧滿淚水。到柳亞東顫巍巍地翻下去,他才痛苦地抱膝蜷起,剃了線的蝦似的不住打顫。

這才對,這反應才對,開胯就應該是這麽疼的,忍有什麽意思。柳亞東怔愣了很久。

胯就算開了,轉眼一年多了,也熟了。

龍虎全校雷打不動五點半起,洗漱後列隊報數,空腹繞校晨跑六公裏,要嗬嗬哈哈地喊號令。螺絲崗地坑窪不平,四周淨是小巷,小巷裏又橫縱暗巷,濕叽叽陰測測,蟻巢般錯綜。攢擠的瓦房被說成古跡,說得保護,說能住在歷史裏更是無上榮耀。素水人厭惡顧自雪月風花的,牢騷說:張嘴說的輕飄飄,你他娘怎麽不從高樓大廈裏搬出來住歷史裏?武校晨跑像檔聊勝于無的定點節目,附近人常是一聽哨響,就關上竈火端碗出了門,盯均剃圓寸的少年鳥群撲棱棱地掠過,飯吹涼了再快速扒一口。總是要看別人活生生,才覺得自己也活生生。

環山的縣城,天大寒,白駒嶺遠成了一道淺的檻。縮着脖子迎風快跑,人不久就頭皮冰涼,嘴裏發腥。趕上半道岔氣兒的最慘,掐着兩腎又餓又痛,腳也不能停。稀粥鹹菜玉米窩頭,晚了是沒飯吃的。嫌嘴寂寞,就咽着唾沫潤喉墊肚,嚼點閑話佐味。

羅海紅着鼻頭,響亮一擤,袖管兒一蹭,黏出根藕絲抻斷。他低聲說,你們三個昨天下午沒在,沒好戲看呢,傳武班朱文龍要完大蛋了!

朱文龍能完什麽大蛋?誰不清楚他媽縣委裏有點兒實權,不是不服管要揮小刀攮他爸兩下,能被舍得往只苦不甜的武校裏送?來也不一般,比別人頭上多層避風雨的涼棚。不然上回掄靶砸得武教杠上開花,他能屁點藤條不捱?換別人打斷腿都算留面子的,別當誰都瞎。

羅海知道這幾個不信,忙補充說他這回是搞的一女孩兒懷孕,女孩兒才十六!趕時髦呢還,還是個網戀。

胡自強噎住口風,咕咚一咽:“——那個狗東西!”

“他還說不知道他十六呢?鬼信,那傻逼跩二五八萬的,嘴還漏,鳥都曉得他戀愛了。”羅海說,“他們講女的舅舅一家子都搞黑社會的,開玩笑,吃血飯的能怵你那點破權?白混世了?要賠還好說,不賠那就是告強奸,等着吧。”

“都是大牆圍着大門攔着,他挺厲害。”柳亞東問:“虧他能插上空。”

“他回回外出申請一批就過!”羅海雞賊地壓着嗓子,又裝着老牌牌:“這號事兒抽個功夫不就辦了麽?”

蘭舟扭頭問:“真告強奸啊?”

“騙你幹嘛。”羅海跟朱文龍有梁子,他遭殃,他燒香,“女的他家誰誰昨天都來武校要人了,直接踹門進宿舍的,靠!把舍監和好幾個人一起打了。雞/巴的武教平時掄我們一個比一個手狠,遇上真硬的又不敢動手,還賠禮道歉說好話呢,幫慫蛋!”

娟在胡自強腦子裏勾留了一晚,她的彎眉,她的綠裙,她騷情的笑臉。困臉上兩枚烏眼青,胡自強憤慨道:“冤有頭債有主,打舍監算什麽能耐。”

“我操!”羅海“哧”的一聲笑,咧出枚氟斑牙,說:“你管真寬,揍的也不是你媽。”

蘭舟一怔,扭頭見胡自強臉色果真發沉,下一秒就掄起拳頭砸向了羅海眼眶。

羅海的膘肉長不到眼角眉梢,遭硬繃繃的拳頭一擊,如木樁似的嘭聲栽倒,“啊!”倒根木樁必牽連碼齊的一片,後排人避不贏,簇成團,哎哎啊啊推搡踉跄,罵完髒後兩側分流,誰情急之下,照羅海撐地的手面又碾半只腳。

蘭舟逆着隊伍上前,立即推胡自強一個後趔,喊:“你想幹嘛!”

胡自強原地釘住,喉結艱澀升降,臉又漲出了绛紅色。好事兒的人回頭起哄,意在驚動武教來,又一想到自己也免不了受牽連,立馬禁聲,踏踏地跟上大部隊。柳亞東也停了,去扯羅但海結了條汗垢的棉毛衫領,用力将他從地上提起,像輕易拔起根蘿蔔。凍得快找不着嘴了,他哈着熱汽說:“還賴地上幹嘛?別坐等死了。”死是指被老廣罰死。

柳亞東認識羅海,比認識蘭舟胡自強要早。

武校裏百號人,拎出來數數,真為淬成枚武星的沒幾個。什麽世道了靠拳腳?現如今靠文憑。是文憑學不來一紙,順次來的龍虎。

一撥是不服管教的小阿飛。煙酒網吧,逃學鬥毆,九年義務制教育管不了,煩請娘老子領走。可領回家橫不能圈着啊?送武校。圖個強身健體,學出來大不了扔部隊,都是不服就挨打,總歸會老實起來。這情況一點兒不特殊,龍虎裏比比皆是。一撥是留守的,往城市裏讀書阻着鐵壁銅牆。龍虎既算全托又無門檻,文化課也教,爹媽不巴望子女成才,能湊活識幾個大字,成人就行。

羅海算其二。他父母在東南沿海倒騰手機配件,錢不少賺,但關系奇差,無一日不摔打得雞鳴狗吠。羅海都服了,說:哎,送我來這的一路上還打呢!我媽一個手提包就掄我爸頭上了,我爸蹬她,豬腦子,方向盤打歪了,小車子直直沖機床廠門口那大水溝就去了,腳還踩着油門不壓剎,結果又從溝裏牛逼哄哄地嗡給沖上了岸了。我靠前窗爛稀把我媽手都劃了,我小妹覺着好玩兒呢還,抱懷裏還直咯咯樂的。

這事添油加醋,他逢人就說一遍,用以讨好人。結果搞得人人知道他姓羅的一家純種傻逼不摻水,養他個肥頭肥腦兒子呢,手腳還髒。

羅海原先好偷,跟有職業追求的蟊賊還不一樣,他頑固地只拿不叫人太過着緊的小物件。誰的一個富光保溫杯,誰私藏着點煙的鋼輪火機,誰一雙簇新的勾牌棉襪。芝麻綠豆不打眼,腋下一挾就走。可惜作惡也是要天資的,羅海不具備,又受身材拖累,時常被逮現行。逮着了也不強詞奪理,一律立即交還,伏低求饒。要麽被放過,要麽挨頓小打,再不滅火,羅海就賠些小錢。逾半年,他就口風瘟臭,人人鄙視。

那次不開眼,偷了朱文龍的一只進口電子表,被人“點炮”。

朱文龍是跋扈慣了的,傳武班組裏他喚雨呼風,活像個養小弟的地頭蛇。地頭蛇之必修——抓一切時機“立威”。武校備建時,趁地皮便宜多圈了白水窪的一塊地,孝悌樓以南,荒僻殘垣前,留有間六十年代運動遭拆解一半的廢棄宗祠。有人在堂拐挖出過幾個黑陶坯的圓罐,兩掌一捧的打小,打算偷摸捎回寝做複古款的尿盂,沒成想摔破了一個,迸濺出許多灰白的渣滓。誰進過縣殡儀館的火化間,吓得上牙磕破舌,結巴着說我操,骨灰,這他媽就是些骨灰壇。後來試膽、私鬥、偷抽煙、情啊愛,好戲都在這裏演。摔跤班武教孫志鳴跟生活老師楊露搞不正當男女關系,熱汗泱背,雨打芭蕉,當初就這兒被學生撞了個正着。

羅海被蔥皮繩捆着,狀如牲架上待宰的牲口。朱文龍是刀眉,既高也不醜,蜜糖色的頸子上挂枚水嘟嘟的玉豆莢,化纖的麻袋校褲他要折起兩褶露着腳脖子穿。他手邊兩個“小弟”,戲劇性的一胖一瘦。半間祠堂懸着破匾,涼風亂竄,朱文龍轉着一根枸橘枝子,一腳當胸賞給羅海,說:“媽的死肥豬,跪!”羅海梆當就雙膝貼地。朱文龍連枝帶葉地抽上去,武教掄白蠟棍的姿勢他學了八成。羅海吃痛一瑟縮,閉着眼躬身搖頭。“快點磕頭!磕頭給老大認錯!”胖的那個小弟開腔出損招,朱文龍橫過去一腳,踢上羅海腮幫說,磕,響點兒。

朱文龍其實膽子不算肥,龍虎裏結群鬥毆,磚頭鐵棍鋼絲鎖是常用械,敢夾帶裁紙刀的也有,但通常極見分寸的只在非要害部位劃拉不捅。都防着真渾進了少管所,牢飯不是随便吃的。校務當年開大會叮咛:發現鬥毆我校必将予以開除處分!扯他的蛋。

揍羅海那會兒,柳亞東在。別寝撺掇的炸金花,他一把摸了副同花順,贏到半包床墊下掖扁受潮的黃金葉。月色布得密實,疏星欲落,他一人坐祠堂重砌又塌的半堵殘牆上,鋪蓋着瑩光,一根緊着一根地抽光了。抽得口幹舌燥,心裏卻他媽空敞敞的。

下跪磕頭到拳打腳踢,柳亞東全頭全尾地聽完,沒吱一聲沒笑一下。一是他知道永遠別在武校挑戰和自己旗鼓相當的人,因為都在衡量實力,或贏或輸,但凡出頭就很難不結梁子。二是原先他聽過一個梳油頭的實業家做下鄉報告,他說為人,永遠不要在利益共同圈外出手。具體的搞不懂,潦草聽意思,是說不該管的別管,管也別瞎管。

偃旗息鼓,羅海碎了截前磨牙,抱着肚子一啐,濺在地上五朵紅梅。

“起得來嗎還?”柳亞東蹦下殘牆,揪了把酢漿草折下根莖嚼酸汁兒,腳尖碰他,問:“骨頭斷沒斷?斷了就我背你。”

羅海被避開了頭臉打,肩周到胫骨卻被蹂踐的絲毫不落,渾身漾着餘痛。他艱澀地昂頭,瞥了眼柳亞東,認得這人武場踢腳靶的剛狠。他唔唔着摸着左胳膊,柳亞東蹲下去觸那兒,輕一掰弄,激出他一嗓子變調嗷嚎。“折了,八成。”柳亞東支起他水泥袋似的上身,拍拍他肉叽叽的胖臉,問:“扶你上診室吧。你是傳武的?”

動了石膏跌打藥,校醫慣例要連名帶姓将情況報備校務。羅海挨搓,不能,更不敢掉朱文龍的槍花,那人要受學校批評,轉臉兒就能斂劃人廢了自己。所以識時務,扒瞎話:我絆着檻了摔的。學校不信,也可以信,羅海季末遞交的轉隊申請,也就不多為難地批準了。

龍虎浴堂得掐着表洗,攏共那麽些定量的燙水,慢者則無。以致于拳腳練的勤的,還不如拎個洗腚/眼的破盆早早門口侯着的。柳亞東趕晚淋掉一身酸汗,凍得打顫。肥皂沫子沒揩呢,蝴蝶骨遭人軟乎乎地一撓。他兩指蘸水順眼縫一抿,扭頭睜開眼,見颠着一身白肉的羅海左手裹着塑膠布,右手套枚綠澡巾。他露牙笑,自來熟地:“東哥,亞東哥.......那什麽,我、我給你搓澡吧,我跟你劃拉到一寝了!”

羅海識時務之進階:曉得靠樹。柳亞東輕易不交心,也不憚背後黏着人。他交了手牌取小卡,一撣眼,見跟着的羅海揣了失物招領處的一罐洗頭膏就想走。柳亞東算服了,心裏直想樂,嘴上又漫不經心地問:“你他娘的手裏有藓吧?還偷?你告訴我下回還想斷哪兒?”

“哎!我不是。”羅海“唰”把東西擱回去了,手貼褲縫上一蹭,對着柳亞東悻悻:“我、我不是故意的,東哥,對、對不起。”

柳亞東該說:關我鳥蛋事。可他在羅海眼裏讀出了渴望,渴望隔着膜,差細棍一戳,被洞悉內情。柳亞東瞬間心軟。他擦着頭發,問:“你是不是,心裏有什麽毛病?”

“嗯,是!我這是病!”羅海面上近乎浮起幸福的神色。他帶了笑地忙不疊解釋:“我以前老拿我爸的錢,我爸一發現,就和我媽一起打我,就,一打我他倆就不吵架了,就管我了,所以我老拿老拿,後來才.......”說不下去了,亂了,鼻酸了,就夠了。他含着半截兒因果,手腕蹭蹭鼻尖,面呈感恩地凝睇着柳亞東。

“去他媽的你有病,偷就是偷。”柳亞東滞了幾秒,毛巾搭肩,圾拉着鞋朝外走,嘴不留情道:“是毛病勸你趕緊治,改不掉,就把手斬了。”

羅海愣了久久,才答應,啪嗒着拖鞋歡快地跟上,道:“.......哎!東哥!斬!”

應當說柳亞東後來叫羅海往北,羅海字典裏就再沒南這個中國字。仰慕一個人真不難,一點困境裏,給予分寸之末的關懷就很足夠了。

羅海捂着眼角踉跄站起來,揉了兩揉,低頭擤了個響。柳亞東扽他手,往他腦頂上蓋一掌,輕輕一揉,說:“胡孫兒給你留情了,回去給你搽個藥,沒事兒。”

蘭舟暈過一次被診出低血糖,兜裏後來就常揣把龍酥糖。他摸出來往羅海手心裏一塞,指胡自強:“他腦子有問題。”

拾情面的一句話,揭開沉默,四人近乎同時一笑,不痛快就剩下一丁點兒。胡自強懈下肌肉揪緊從而高聳的兩肩,也恢複了溫淳的樣子。

正要不聲不響地跟回隊伍,劉國奧就來了。

劉國奧綽號既無奇的叫閻羅,也被陰損的喊“老廣”,為諷刺他突目唇厚,下巴如扁鏟,标準南蠻子相。年前有誰輸過一把剪子包袱錘,玩兒得很大,得抱着赴死決心地奓膽問老廣:劉老師,您女兒,是有越南人血統麽?這比直說他本人特醜還陰損。入伏天兒,劉國奧暴怒得印堂發青,噼啪掄一頓白蠟棍,外加罰這人定了一晌頭頂地。掉頭要說老廣的長處,無外乎就那一楞楞還叫板紮的田雞肉,可人是個五短,一旦健碩,就更促狹得像只吊頸子的類人猿。

龍虎武教裏說他不兇狠,那是人都可以說自己仁慈。但嘁嘁喳喳傳,對于老廣其人應當要抱點是非因果的同情。傳言他當年也是軍中一枚傲霜鬥雪的綠星,人其實挺剛正的,是年少氣盛違逆軍紀才遭部隊除名,兼勞教五年。吃完牢飯八八年複教,不允入政府部門,不允入國企,不允經商,不允高消費,被視作異類處處防備,劉國奧在電機廠裏翻砂混得厭人厭世,才把他的剛正變成有跡可循的暴戾。有關這人起初違了什麽軍紀,說法有二,一是打殘了同連戰友,二是越國境開槍。來蹤去跡語焉不詳,講清了反倒沒有傳奇的滋味。

“動手了?!”

劉國奧乜斜一眼就夠叫人腿肚子爬蟲,“加跑兩圈,都他媽的回去給我深蹲!”他黑掌一勾,駱駝似的披着厚皮的黃眼珠一轉:“蘭舟柳亞東,你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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