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龍虎校紀“馳名”百裏,精悍不過素水人罵的:哎那他姥姥的不就是個小少管所?!

少管所好啊,孽種不受馴,爹媽能設法兒把人往裏硬送。總講:算我最最沒轍的法子了。要比真少管所多些寬縱跟人情吧?至少能學到點真本事吧?說出去,也不至于落一個差名聲吧?都是這麽自诩無計可施的借詞卸責。

國墨的狀況要相對刁鑽,非但易怒,還有點兒自殘傾向。校務推诿了兩天,不大情願接這塊燎手的煤。直到一疊現金被溫溫地掖進手心了,才咽話,改成聲勢虛張的恫吓:那好那好,那咱們先說好,學習期間聽憑管教,任何意外狀況,恕我校概不負責。

換言之替你接盤,磕了碰了,你別他媽還反來叫嚣。

校政樓上下三層,龍虎武校最體面的一棟自建樓。眩亮的白牆,赭紅的玻纖瓦,背倚矮丘。近這十年,螺絲崗人漸次做起了木料加工,這兒天常飄雷雨,更飄刨木的薄屑,空氣裏常有苦澀的松香。泡桐一年成材不撓不裂,矮丘上便植遍白花泡桐與垂枝榆柳。男孩一茬茬栽倒進青春期裏,皮脂酸汗一汆,常一覺睡醒就冒了漫野的紅疙瘩,髒手又掐又擠,擠成了男人意味的一臉崎岖。泡桐一身都可以制藥,生活老師偶爾來摘盆喇狀的白花,剪碎潤水,給男孩兒們貼臉。

校政室在二樓,回廊一側貼着風采榜。一米一欄,裱着黃銅色的方框,內容是精英健将何人,何年入校,何戶籍,時任教練某某,何競賽獲獎,現已任教員,入影藝武打界,或考入北方體育大學。去到的都是柳亞東從未到過的,高樓林立的遠方。

可龍虎年年人進人出,榜上始終是這些人傳延不變,久得落了灰。上不了牆的那些個呢?不知道。不如意、不順遂,不必被知道。

隔着玻窗,柳亞東蘭舟一齊探視裏屋,那個叫國墨的。

是個四眼,戴着框鏡,練起腿法這就個累贅,時掉時揀的,碎了才操蛋。他是竹篦撐起的骨頭架子糊層筋肉皮,哪兒也是柴巴巴的,人神容委頓地橫斜着,像個舊時候抽大煙膏的。手就還蠻漂亮,沒武校人丁點青筋疊暴又硬厚的樣子,指關節褶痕都疊得很仔細,看樣得會個什麽樂器才不顯白費。穿的也蠻體面,飽囊囊的一件羽絨襖,帽檐綴一周滑順的細絨,藏青的內襯衣領鎖着喉結,那粒紐扣都是亮金色。腳上是雙鈎子标志的白球鞋,皮質看起來分外細軟。——精貴得不叫一路人。

“送這個白斬雞樣子的來武校,”玻窗上水汽又厚得霧虛虛,柳亞東用手一彈,“我看他娘老子都飯吃鹹了。”

“也是是熬得沒轍了呢,對付渾人,累心不累命啊。”蘭舟摸口袋,又摸出一小袋烘糕,丢給柳亞東:“你先吃這個墊墊吧,等去食堂連稀飯都沒了。”

“那媽打扮的挺入時啊我看,多沒轍?是死了還殘了?”柳亞東把東西掖口袋,貼着牆站問蘭舟:“不甜的沒有?”

蘭舟朝他伸手,說:“不吃你給我吃。”

柳亞東一巴掌輕拍上去,不給。歪了下頭,又盯着他:“我最近比你高了。”

蘭舟不信,“才怪。”

十大幾歲關節總是痛癢,說明正孜孜不倦地抽枝,身量也真的一月一變。柳亞東蘭舟動辄就背貼背地樣樣。人裏,胡自強怎麽着都他媽的算高大,羅海都算矮胖,和差距懸殊的人比較最沒意思,就是他倆這樣,相差無幾地膠着着一絲半縷,才計較得出趣味。蘭舟挺身不動,柳亞東扶正他兩肩,意思說:一點兒皮你也別想賴。

武校人都是穿多威帆布武術鞋,紙殼似的軟底子,鞋面繡枚“武”字,白色統統髒成了灰黃。鞋尖抵鞋尖,柳亞東不必靠太近,就越聞得見蘭舟身上的香氣,酽濃得如同踐踏了整畝晚香玉。這氣味源于他冬天塗臉的雅霜面油,一瓷罐索價三塊,特別便宜。但擱哪個帶把的抹噴香都得被奚落,蘭舟早聽慣了。柳亞東清楚他是因為臉幹,吃冬風一呵就裂小口,不挹注層膏乳,腌了汗就銳銳的疼。可他臉才最幹幹淨淨。柳亞東鬼使神差的,沒和他背貼背。

蘭舟近乎和他平視,柳亞東唇周的一茬磁青看得清楚,他說:“你這樣準個屁。”

說話間掀動出白汽,蘭舟嘴上的死皮翹進柳亞東眼裏。他冰手湊過去撚下一縷。蘭舟伸舌一卷,尖端冷不丁掃過他甲蓋,又披覆住下唇,抿出了血味。胸膛黏到了一塊兒。柳亞東用眼色道歉,問他:“撕疼了嗎?”擡下巴目測,又笑:“我真的比你——”

砰一聲巨響,什麽物件擊上玻窗又快速彈開,當啷掉地。校政室裏一陣咚嗆。蘭舟柳亞東訝然地剝離開。劉國奧開門,探出黢黑的腦袋,說:“你兩個快進來!”

文的人鬧起來比粗人更癫,通常也更具爆發力。副校譚壽平從老板椅上站起來,朝前快速地點指頭,他荒蕪的腦頂貼齊挂扇,扇面題着鬥大的“肝膽”。國墨掄的是煤爐上垛的錫水壺。譚壽平愛茗茶,水是一壺續一壺的煮,好賴他掄的這壺還沒沸起。水潑一地,國墨天庭頸側各暴起一根經脈,他雙拳緊鎖,站立着逼視沙發上錯愕的男女,聲嘶力竭着,說:

你們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麽?!你們要我來這裏!去醫院你們就好過了是吧?!我去過幾次了?!我手上這個疤怎麽留的?我要殺掉自己!我把他們也殺掉!

“犟種犯驢就先把他裝匣子,別磕碰,看住了。”劉國奧俯柳亞東耳朵邊咕嚕:“眼尖點兒不行就捆。”又看蘭舟:“你脾氣好,話要勸着聽到了?”各都點了點頭。

“裝匣子”就是關禁閉,黑洞洞的一間茅廁大的屋子,給吃給喝就不給燈,也不讓出來,專整治逞強不馴順的犟種。裝匣之外還有個“紮袋”,字面上的意思。柳亞東匣子袋子都待過,那滋味兒真他娘的不是人受的。

沒人應他,國墨加倍喧起,嘎啦啦掀倒紅木茶幾,轉身捧起譚壽平桌上的金蟾白菜,舉高過頂,獰着張臉作勢沖男女掼去,“我砸死你們!”

“哎!”劉國奧才上前,把人抱懷裏箍死。國墨掙動,蹬腿“跺跺跺”,嘴裏大喊:“操/你媽/逼放開我,你別控制我!你控制我我砸死你!”

形勢緊急,柳亞東用的最基礎的擒拿,招式叫頂膝鎖喉。這招白得很,跟喉沒多大關系,只克無防備的外行,固定收勢改良了柔術的袈裟固,反關節有但不昭彰,看着雲淡風輕又有章有法的。不叫他掙脫,更不叫他爹媽看了太過心疼膽顫,柳亞東有經驗。

龍虎武校裏不成文的規矩:武教不允在家長面前動黑手。國墨是柳亞東被劉國奧喊來鎖的第三個。前倆也是顧自鬧騰,一胖子一高個,一個初中厭學,一個拎磚開了體委的瓢。都不比這個正躺地上滿嘴喊殺的難對付。柳亞東抱死國墨,任他做無用功。

“先帶去,先帶去看看宿舍,見見生活老師。”劉國奧托着金蟾白菜指門外,快速撥動手掌,鮮見的慈眉善目,笑說:“交我們學校就別擔心啦!都能練成好孩子。”

不見得。柳亞東心說,與蘭舟各擎國墨一臂,挾他出校政室。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不求多好,什麽都不指望。”女人突然淚光點點地嗚咽起來,一副不忍別離的樣子。

柳亞東扭頭一瞄,結果在她眼裏瞥見了一瞬的釋然,好比撒了泡久憋的尿。他突然就對手裏的國墨抱有同情之心了,心想你是多可惡,能叫媽都恨你。

結果這同情俄頃就雲消霧散了。下到一樓,這人有備來的,褲兜裏揣了根四寸長的改錐。他攥着東西折身就朝柳亞東捅,很沒分寸地沖着面門,沖着眼。蘭舟沒猶豫地伸手去擋,替他捱了。嘶嗞一響,他手背連腕斜斜刮下道血紅。柳亞東扽遠蘭舟,一腳猛蹬國墨尾椎,狠狠蹬飛他一米多,“我操你老子的!!”

“我操你媽的!”國墨叫罵着嘭的撲倒,手腳并用跌撞着爬了半米,撐地站起來就跑。

就逃。

邵錦泉相中會客廳裏的這幅墨荷不是一兩天了,畫不拘成法狂筆亂掃,工處仍細致入微,這風格現世無出其二,譚壽平說什麽也沒割愛。已經撬走他一幅李苦禪的花鳥了,邵錦泉覺得自己該老實一點,盤下半個金鼎茶樓給他,未必比名人一平尺的字畫值錢。邵錦泉按熄煙蒂,眯眼盯畫,拇指一撫款印:黃永玉。

門冷不提防地被梆當破開,滾進來個獰着臉又惶惶的男孩兒。邵錦泉端茶杯的手停了,正要問句誰啊怎麽,又蹿進來一個。這個黑眉長眼,衣服敞懷,撲進來時衣擺飛揚如翅,結果也獰着臉,“站住!”

柳亞東惱得眼膛燒紅,他那股消隐許久的屈辱感重襲,攪和了胃酸灼向喉頭。國墨梆當當撥倒座椅,他沉默地一只只翻越。論迅捷,柳亞東是訓練有素的小蒼鷹,國墨不過是全憑本能的蘆花雞。蘆花雞啄倒了好些白瓷杯、煙灰缸、名牌架,一路蹿逃,一地貨損。柳亞東輕易把人逼停至拐角。國墨蹭了一身泥穢貼着牆。他左眼充血,又神容脆弱地不住發顫,嘴仍犟着喊:“你不要控制我!”

鞭腿前,柳亞東習慣前後微颠再伺機進攻。他喘着收下颌,瞄準了國墨左腮。蘭舟撞進門,拿衣袖包着手:“柳亞東!”柳亞東才改擊胯骨,收了五成力氣。

橫刀掃過玉米莖似的,國墨應擊趔倒,嗯地伏地痛哼。柳亞東蹲過去揪起國墨的頭發,拾起地上的改錐,冷着嗓子:“我他媽控制你二大爺。”硬掰過他左手,翻到背面,不由分說,原模原樣,也劃了一道。

沒狠到淌血也未必不疼,國墨盯着柳亞東倒沒吭聲叫疼,抽了口冷氣咬牙強問:“你是這裏養出來的狗嗎?”

柳亞東又一拳掄去,避開他眼角鼻梁。沒想這一拳讓國墨懵了會兒,回神後就倏然一癱,委屈地抱頭大恸。通常心理防線破潰就不會鬧了。柳亞東才起身,揣改錐進兜。

邵錦泉一迳護着黃永玉真跡,免它騷亂裏遭殃。柳亞東這才發覺他,和他對視,不認識,怔愣了一下,又什麽也沒問。他攏攏大敞的衣服,去扯蘭舟左手:“我看看。”

“不深。”

不深但長,蜿蜒一道,絲絲縷縷地漉血。

柳亞東低頭含住傷口。嘴裏剛有腥味,他就感覺到了蘭舟堅定誠懇的掙動,是真的不情願。一剎那他覺得不悅,但還是抿着沒放。蘭舟手背冰涼,面油抹臉一并揉了雙手,含進嘴裏有絲絲人工的香甜,吮化了擓奶油似的。他舌尖在破損處一蠕,想挑開皮囊尋進底裏似的。等血舔淨了,手背也溫了,柳亞東“啵”的松口,黏出根藕絲。蘭舟不嫌地用掌根捂住,他又一剎雀躍,忍着悸跳囑咐說:“你趕緊去診室打個針。”

“嗯。”

蘭舟被允免午訓,紮一針破傷風,寝室裏蓋着老棉被,一覺悶到黃昏。

夢裏是他端進端出一盆盆血水,潑灑向屋前的一畦花圃。花圃裏遍種了索瑪花,一簇數朵,滋滋嚓嚓繞圍籬舒張,長勢竟兇惡,杏紅、雪青、米白的,統統被血水滋養成朱砂紅,濃的滴滴答答淌着顏色。他父親在屋裏痛吟。蘭舟睜眼醒了,紅色從夢裏承襲下來:落日囚在方窗的困境裏,鋪了螺絲崗一地炎光織造的紅絲絨。他掀掉被子,滿手滿背是煨出來的汗。

龍虎是兵營式寝室樓,各寝過冬燒一個煤爐,錫皮通風管橫平豎直地伸向搖頭窗外。不知道真假,傳言頭些年龍虎燒煤爐毒死過一寝兩人,但中南嚴冬冷得沒轍,照燒不誤。死?那算你他娘倒黴。各寝選一只領頭羊,名曰寝室長,每晚提鐵桶火鉗去舍監那兒取四顆煤球。蘭舟早早去了,舍監錢愛萍拆着棉紗手套問他怎麽不在武廳訓練,他朝她揚揚裹紗的左手。錢愛萍又喊住他,進了裏屋又出來,塞他懷裏幾枚朱紅的砂糖橘,說外甥寄的一箱,拿點嘗嘗。

蘭舟一只手洗了個臉,把被子疊成豆腐塊,換了煤球,掃了地,給兩盆長壽海棠澆了水,又拎了個塑料紅桶全寝四處搜刮待洗的髒衣。不是閑的,更不是雷鋒,是龍虎隔日一查寝,嚴管學生德行,髒亂差要登在每周公示上,少不了他寝室長吃頓呲。過分了還得吃油條。羅海點撮撮攢了一堆的髒襪子,胡自強浸洇着臭汗的練功服,全拾出來。

柳亞東換洗算勤快的,鮮少讓蘭舟搜到東西。結果一扽他枕頭下掖着的背心,啪嗒又從上鋪帶落下什麽,蘭舟去揀,發覺是個火機,上頭團着條藏藍的內褲。內褲硬撅撅的,捏着一想,猜是精/液幹涸在了上頭。蘭舟停了停,也丢它進紅桶。

冬天的濕衣像薄豆皮,風裏一挂,俄頃僵滞。羅海如同瞧見只斷線的風筝,昂首一指二樓的回廊,樂說:“船兒把咱們衣服都洗了。”

紅黃的雲霞裏,柳亞東瞥見自己那條被八四漂出串紅斑的內褲,正平挂橫杆上飄蕩。

冷不提防地就想起自己剛穿它的情形。買來拆開,撚淨線頭,兩腳穿進洞裏,貼着皮膚向上提拽。臀圍正好,腰圍略大,包着那話兒的地方卻顯見的緊小,繃出一個山巒聳起的行跡。人站起來,山巒便傾坍,像絲襪裏盛住了臺球。那是柳亞東第一次驚覺這茶壺嘴的長勢,卧在茸發裏,茸發豐茂,甚至延到肚臍,呈一道灰黑的縱線。看內褲包裝,明确寫明均碼——他已比“平均”要膨大。

類似蘋果裝進塑料袋裏束緊,釋放的乙烯會催熟果品,緊裹的內褲催熟了他。一夜置身眩惑的幻影裏,第二天他發覺自己夢/遺了,腿間一泡稀淡的白黏,弄髒棉被連帶着濡濕了墊單。他那會兒十六,來龍虎第二年,遺的不算早。他一股腦掀了褥子,脫了內褲下床狠狠搓了,沒人教他之後該怎麽做;也沒替換的鋪蓋,于是和衣連睡了一周光板。這內褲就變成了一種象征,或者他蒙昧的姿态,柳亞東平白對它生厭又生畏,但又不舍得扔,覺得犯不着,就又一直留着穿。

柳亞東頭臉一熱,嘴裏動動舌頭,把手裏的紙飯盒遞給胡自強,說:“你拎上去給他吧。”違紀打包給蘭舟的晚飯,一個油餅一碗白粥。學校操蛋,只許按時堂食不讓外帶。

“哎。”胡自強接住東西看他走,“你去哪?”

“忠義樓......我拍會兒沙袋。”柳亞東叼上襖子拉鏈頭,脖子縮進衣領裏。

“硬氣班那幫明兒出去表演呢!地方留了給他們加練。”羅海腋下夾着雙下午踢脫膠的武術鞋,攔他,說:“今周五沒晚訓,搏擊的晚上集體看電影啊,忘啦東哥?”

柳亞東眨了眨眼。學校半月安排一場電影,多是場喧鬧的喜劇,為解學生長久拘囿和機械訓練的疲累。上回看的是《笑林小子》,蕩着滿場歡笑,可出了字幕他就忘了演的什麽,只覺得那個圓頭圓臉眯縫着眼的皮少安,長得活像小了一號的羅海。“什麽電影?”柳亞東問。再是他媽什麽這個小子那個小子的,他就翹了不去了,沒勁。胡自強說是《無間道》,他有興致,點頭比了個OK。

柳亞東抗拒告訴任何人,他又弄髒那條內褲,是因為夢見了一截瘦腰。

觀影的地方在孝悌樓的棄用武廳。說棄用也是半新,出聲有反響的面積,頂挑的高,敷層人造革吸音,散綴十多枚圓形頂燈,地鋪體操墊,四壁繪南海風情的沙灘椰樹落日聽濤。一廳幾乎只靠那兩眼推窗通風照明,整個兒就顯得黑洞洞。四個拐角,滿堆棍棒刀戟、圓鼓彩旗、破舊的軟墊,長短塑鋼帶遍地挓挲。武廳成了貯倉,亂得粉塵撲撲。生活老師在頂南頭“為校争光”銅字下拉塊大白幕,三四米外擺臺投影,連上電腦,幕上呈像。幕布吃風跌宕,像也跌宕。

大約七點人就齊了,自帶馬紮,按班組坐,按個頭坐,按關系好賴坐。武教多數自覺,都門清自己一來好比夜宵攤上擺上個大糞桶,沒學生再懷着那份好閑情了。

羅海沒怄氣胡自強的一拳,但心還虛,眼也還挺疼,就屁股貼馬紮往前一進,錯開他一身半。胡自強更是來得快去的更快的種,乍起的憤怒退潮,他灘上剩的全是疙疙瘩瘩的愧疚。不太會說對不起,又覺得自己沒必要說——他罵我媽了,嘴巴一張一合地是真罵了,就躊躇着一天沒吱聲。音響裏滋滋的雜音忽的做大,幕上浮的淡影漸濃,顯出字幕:主演劉德華,梁朝偉。再怎麽圈着也知道是大明星,男孩們一陣雀躍的嘁喳。

柳亞東來得遲,因為沒找見自己那個斷了根紐襻的瘸腿馬紮。蘭舟跟在後頭,懷裏揣了剛烘熱的砂糖橘。胡自強招手喊:“哎這兒!”倒數第一排聳出截他來,額上映塊非藍非紫的熒光,臉上一小片頭頂地壓出的急性紫癜。

貓腰繞過去,柳亞東掃他馬紮腿一腳,險沒把人撂倒,“都當跟你一樣高,這麽後。”又往拐角一指:“我撕個紙盒子來坐,往那頭挪你的腚。”

“東哥,來我讓你坐!”羅海立馬擡屁股扭頭,“你坐我這個吧,我坐地上一樣的。”

柳亞東在他肉背上捏了一把:“你坐你的,你坐地上看人頭?”嘲他矮,沒惡意,羅海沖他一笑。

蘭舟分砂糖橘,三顆大四顆小,兩個大的塞給胡自強,指指羅海。胡自強朝他眨了個眼,窘促似的瞄眼羅海的闊背,看不出地抿了下嘴。胡自強把火燙的橘子往唇上熨了會兒,咽了口唾沫,食指往羅海腰肉上一戳,沒進一小截指節。癢癢肉冷不提防着了一記,羅海顯見地雙肩一聳。蘭舟沒忍住笑。羅海扭臉,淤着的眼角剛好在那頭。胡自強遞上砂糖橘,羞答答遞花兒似的,嗫喏道:“你拿大的。”羅海接了,撓撓臉:“哎。”就算沒事兒了。

柳亞東揪着片紙殼,繞了半圈,還是坐在了蘭舟腳邊。投影上一張陳冠希亦正亦邪的俊臉,窗框開榫漏了冷風,俊臉上就蕩過去一道漣漪。蘭舟給柳亞東一顆,小聲問:“上午那個後來呢?關了?”

“識相了,還非裝個神經病樣子找打。”柳亞東剝皮有章法,橘子瓣整個兒掏出來,橘皮還能完整地攏回去。他撚掉絲絡,又把橘肉遞回給蘭舟:“明兒入隊吧,沒底子又不想受罪,只能分傳武班,錢給到位就行。”

“傳武不太累,魯秀明比老廣也......人好處些。”魯秀明是傳武武教,胖臉小眼,蓄着須,顯得溫吞,被喊“娃娃魚”。

“好個蛋。周小亮胳膊上八個煙疤,澡堂光個屁股非給我數一遍,他自己燙着玩兒的?”柳亞東嗅橘皮,用鼻尖和上唇夾住,漫不經心地樂:“有的人吧,他愛裝老好,但其實不叫的狗最會咬人,娃娃魚就是那挂的。”

蘭舟沒說話,橘瓣滋味異常甜,他挺想剝下兩牙直接塞進柳亞東嘴裏。

“這裏呆久了人都容易變态。”

頓了會兒,柳亞東昂頭,瞳珠非藍非紫:“......那個國墨,說他爺爺爸爸都是縣文化局的,他還去國外參加過鋼琴比賽。”

所以呢?也不風光。但蘭舟能在柳亞東眼裏看出悵嘆,就順着點頭:“厲害。”

悵嘆顧自閃成譏諷。壓扁橘皮在手心,柳亞東吸進一口氣,說:“結果不也來籠子裏圈着,有屁用。”口吻裏竟包含憐惜了。

蘭舟又嚼橘瓣,不知是酸是甜地咂麽。

“我瞄見他手腕上好幾道疤。”柳亞東往自己脈上比劃了道橫。

柳亞東兩只手腕不一樣,右腕外側突出了一枚拐角。是去年末打實戰,過橋摔人扭斷了自己的腕子,咬着牙去診室打石膏固定,歇了三周繼續訓練。沒上心,就沒長正,時逢陰雨,要麽酸要麽疼。

“一個人有吃有喝,動不動還尋死覓活的。”柳亞東笑出聲響,“其實人都差不多,都下作。”

比起一長串的日子,《無間道》短的太過分,沒夠他們把梁朝偉劉德華分別對應上陳永仁和劉建明,就完了。生活老師拔了連線,影像瞬熄,片尾曲也斷了,四起一陣懊喪的低呼,一腳被人蹬醒了好夢似的恻然。劉國奧站起來一聲唿哨,都才吓一跳,陡地禁聲。

柳亞東昂頭,發現劉國奧坐的第一排,懷抱他女兒。女兒一臂小,戴個虎頭帽,裹成顆肉丸,唇周一串疱疹,正淌着涎水咯咯樂。劉國奧此刻的慈睦才真切,他眼梢一捧魚尾,鼓樣的嗓子收成小鑼,喊道:“都安靜解散啊,拿好馬紮,回寝預習預習明天文化課!別忘領煤球。”

啪啪啪,解散時規定要連續拍掌三次并且鞠躬,也不知道鞠給哪個死人。

羅海哼哼了一晚黃Sir堕樓被殺時放的那個苦情調子,邊熱水泡腳,邊啧啧慨嘆:“陳永仁真他媽的帥啊!我是他,我就不做好人了。”

十點熄燈。寝室裏黑洞洞,蘭舟上了床才想起自己忘吃頭孢。柳亞東從上鋪替他亮枚兩塊錢一個的閱讀燈。大多男孩兒靠這小燈照亮金庸、蕭鼎、煙雨江南,厚厚的一大冊,班組裏輪番傳閱,查房的人搜着了,也不留情,拿走就送去食堂燒大竈。結果飯裏都是笑書神俠倚碧鴛的滋味兒。硬幣大的亮斑暈出道視界,追随蘭舟穿鞋,裹外套,摳藥,擰杯子。結果紗布打滑,手一個不穩水就漫了一床。快手?掉被子,蘭舟手心往上一蓋,摸到一大團潮,活像尿了。胡自強高,羅海胖,亮斑就在蘭舟下巴上晃晃。柳亞東敲了敲鐵床檐,沙着嗓子小聲笑:“倒黴鬼,先跟我擠吧,明早你再晾。”

蘭舟攀到上鋪,和他一人一頭,蓋一床老棉被。蘭舟踝骨抵着柳亞東上臂,都硬都涼。蘭舟翻身沖着鐵欄,鐵欄上沾着撮月光,他嗫喏了句:“香港真那麽漂亮嘛?”

“八成是的。”柳亞東笑出聲極短的鼻息,也是瞎他媽猜呢。

“我挺想去看看的。”

“去啊。”柳亞東翻身沖着牆,阖眼說:“以後去。”

胡自強也沒睡,撓撓褲裆,忍着沒伸進去掏一掏,翻個身,說:“帶上我。”

沒人吭聲了,羅海王八趴,早扯起了有揚有抑的呼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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