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癡心妄想
廊道漫長漆黑,腳下的石磚鋪得尚算是規整,下了約莫百十來級臺階,前面轉做坦途。一前一後走着的兩個人算是徹底把天聊死了,他們兩個都算得上是江湖上的高手,因此步子也比常人輕巧些,腳步聲輕得幾不可聞,落在黑壓壓的廊道中顯出一種壓抑死寂的氣氛。
宋無黯并不知曉這條廊道通向什麽地方,也沒有着意和呂玄都詢問,左右不會比方才的境遇更差了。他這時反而慶幸起好歹呂玄都手裏握着各耆王城的機關圖,跟着他一起走總比一個人胡亂摸索來得強。
大約一刻之後,廊道到了盡頭。呂玄都拿着火把燎去了門前的蛛絲灰網,這扇鐵門很窄,估摸還不到兩尺,但凡是個身材稍微偉岸些的,怕是就要卡住。門上鏽跡斑駁,原本精致的火焰紋的門環結滿了紅鏽,顯然是很久都沒人造訪過此處。各耆王城的一切都已經太陳舊了,便如一處無人居住的湮滅在沙漠中的巨大墓穴。
宋無黯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鐵門,神色間有些感慨,去者不可追,回來這一趟,得到的便是如這滿滿一千機匣的各耆精鐵般沉重的鄉愁,壓在喉口肺腑,上不去,下不來,讓人覺得渾身都不得勁起來。實在讓人不知當年各耆先祖舉族搬遷時,有無想過今日這一幕,各耆人再也沒有回來,各耆只成了書中的一隅,各耆王都雖非斷壁殘垣,終已是故國故城,舊時風月不可得了。
呂玄都伸手去拉門,稍一用力,門上的鐵鏽便噼裏啪啦地掉了下來,不堪重負的鐵門發出“吱呀”一聲尖銳的巨響,緩緩地打開了一道縫隙,寶光流淌而出,仿佛燭龍的眼瞳張開的縫隙。
他忽而回過頭,輕輕一笑盡顯華美風度:“無黯,我送你一樣禮物好不好?”說着,手上猛然發力,不知是鐵門年久失修,還是他用力過猛,這一下竟是直接将鐵門從牆上拽了下來。呂玄都随意将鐵門撇在一邊,他頗為嫌惡的擦淨了手上的鏽跡,全然不去看身後光華萬千的景象。
門口處累着幾百口箱子,無數珠玉琳琅堆積如山,随意地丢落在地上,深處十幾排架子上擺着各式古玩,随意一件拿出去都是無價之寶。但見滿室璀璨,珠光寶氣直逼得人睜不開眼。各耆人精于工商,所制之物皆被捧為上品,因此很是積累了一筆財富。當年各耆王室建立寶庫,以供奉聖火、為民祈福之名搜羅了無數珍品堆積于此,乃是數百年來無數人前仆後繼之處。此等財富擺在眼前,莫說是殺人,怕是屠戮全族之事也做得。
“無黯呀,你瞧你進的地方多麽巧妙,竟離這些珍寶只有一步之遙。”呂玄都側過身偏頭打量了一下身後的寶庫,笑聲中莫名帶了三分惡意:“這還只是其中一個而已。有了這些,你什麽事情做不成?便是養一支軍隊直取中原當皇帝也是行的。”
宋無黯嗤笑道:“怎麽?呂樓主有蕩平朝廷之心?”
“我?”呂玄都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來:“我可不想,不過,我知道有人想。而且,為了這副王城機關圖不惜屠人滿門。”
宋無黯眉頭一跳,驟覺不妙:“福州關福蘭一家!是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罷了,我只不過渾水摸魚了一把。沒有報酬則不殺人,古樓的規矩向來如此。”
呂玄都踩着金銀珠玉進了寶庫,随意打開了幾口箱子,有的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銀,有的是無比精美的瓷器字畫,他撇了撇嘴角:“物以稀為貴,全堆在一起,反而讓人厭煩了。”他對這些似乎都不是很感興趣,毫不吝惜地踩着滿地上好的珠玉往深處走,一個架子一個架子地挨着看了過去,停在最後一個架子之前。
“你在找什麽?”
“……找到了。”呂玄都扳動了架子上的一個花瓶,牆上的暗門緩緩打開,引着人們向更深處望去。他隔着數十面架子,躲在影影綽綽的雕花後問道:“來嗎?”聲音落在耳畔有些飄忽,又帶了些引誘的意味。
宋無黯頗為好奇他如此之多的珍寶他都不屑一顧,究竟是來各耆王城找什麽,忍不住擡步跟了上去:“來。”或許真是太多也就不稀罕了,他踩着一路珍奇往暗門的方向走,第一個想法竟然是覺得這些東西太硌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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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玄都順手将火把插在了牆上,從架子上挑了盞燭臺點亮了,暗門內沒有風,燭火安靜地随着他的走動搖擺。
“那個人你認得。”
“……什麽?”
“以奪玉髓屠關福蘭滿門的那個人,你認得。”
宋無黯瞳孔驟然一縮,厲聲道:“不可能!”
呂玄都大笑起來:“哈你知道!你竟然知道!有趣!太有趣了!你們白門當真太有趣了!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場好戲了!”他轉過身,燭光映入那雙桃花眼中,仿佛他眸中卷起了滔天火焰,似有三分癡态三分瘋癫:“無黯,千萬別叫我失望啊。”
宋無黯矢口否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不着急,你會知道的。千裏之堤,潰于蟻穴,慢慢來就好。”呂玄都似笑非笑,聲音漸低,幾不可聞:“不、還是快些,快些我才等得到……”
宋無黯顯然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與他糾纏,轉而問道:“你在找什麽?”
“……我已經不再需要的東西。”呂玄都的聲音忽而沉靜下來,靜若深潭,不生波瀾,宋無黯恍惚覺得他的語氣、音調有些像師父,又和師父的語氣音調有些出入。
“既然不需要了,為什麽還要冒險來此呢?”
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黑暗中傳來幽幽的回答:“總歸是耗費了那麽多心血,來看看也好。看見了,也算徹底放下了。”
宋無黯似懂非懂:“放下什麽?”
沒有回答。呂玄都秉着燭臺沿着狹窄的暗道往前走着,越往深處,越覺得陰冷無比。大約一刻之後,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座寒冰冰窟。夏季的衣衫十分單薄,入了此處只覺得寒氣入骨,宋無黯所修的內功奪玉髓走得同樣是陰冷的路子,兩相疊加,一時間竟有些受不住。
呂玄都似乎有所覺察,伸手為他輸了一陣元功,方才轉身去取冰窟中央擺着的那只盒子。宋無黯覺得四肢百骸又重新活泛起來,長長地呼出了一口白氣:“我記得古樓的引黃泉心法同樣是陰性功體?”
“陰陽本相通,你功夫還不到家,再過幾年你也會了。”呂玄都捧起那只小巧玲珑的琉璃匣,問道:“你還記得雪北嶺你說要出門采藥那次嗎?”
宋無黯顫抖着點了點頭:“記得。”
“明明沒有幾個月,現在想想竟然有種恍若隔年之感。”呂玄都嗤笑一聲,似乎對自己這種傷春悲秋的情懷頗為不屑。宋無黯沒有接話,細細算起來還不到四個月,可惜發生得事情太多了,兩人之間已是天翻地覆的一般變化了。
呂玄都打開匣子:“這是萸茯草,千年的萸茯草。”
宋無黯看着匣中依舊栩栩如生的萸茯草不禁贊嘆,倏忽幾百年,這株萸茯草竟像是剛剛被采摘下來那般翠色欲滴。他看着萸茯草一時間有些怔愣:“你要萸茯草做什麽?”不待他回答,宋無黯霎時間反應過來:“歸魂丹!你想用千年的萸茯草配制歸魂丹!”
呂玄都伸手拿出匣中那株萸茯草,神色在皚皚的冰芒之下有些恍惚:“癡心妄想罷了……我整理了歸魂丹的殘方,搜尋千年萸茯草的蹤跡,耗費了整整十年,可惜都是無用功。”他忽而嗤笑一聲:“人死不能複生,就算歸魂丹真有活死人,活過來的也只是個活死人罷了。”
宋無黯抿了抿嘴唇,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得幹巴巴道:“沒想到呂樓主竟也有如此不智的時候。”
“是啊……”呂玄都手指緊阖,捏碎了整株萸茯草讓在地上:“遇上他,心神都不在,智計有什麽用?”
宋無黯看着被他棄如敝履的萸茯草,心中只覺得可惜,一時間卻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為這株無用的萸茯草可惜,還是為他徒勞無功的十年可惜。好半天,只憋出來一句:“節哀。”
呂玄都随手丢開匣子,将燭臺放到他手中,他從袖中取出一折紫荊箋遞給他:“你走吧。”
宋無黯怔愣了一下:“……這是?”
“王城機關圖。也算物歸原主不是嗎?”
“那你呢?”
呂玄都眼神很冷,出口的話也很冷:“和你有什麽關系?”
呂玄都轉過身去,似乎不再想與他說話。宋無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良久,他開口問道:“你在想什麽?你大費周章地拉着我進來,就是為了死在這裏嗎?”
“暗門只開三刻,一來一回便要兩刻時間,說話已耗了不少時間,再耽擱,你就出不去了。”
應該走的。宋無黯心想。不應該也不必要繼續在這裏耽誤了。
他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聲音冷硬道:“不。”
不,你應該走的。
“你走,我走。”宋無黯聽見自己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