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陰差陽錯
呂玄都似笑非笑,語氣輕快,渾然不像自尋死路之人,他情緒悉數掩在眼底,半分不露:“你這是在同情我嗎?”
宋無黯微微撅了一下嘴唇,啧了一聲,點了點頭:“是,我覺得你有點可憐——然而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下次你要尋死,就死遠一些,也用不着通知我。等你死了我逢年過節給你燒點紙錢也就罷了,免得像今日這般麻煩。當着我的面尋死,難道要我置之不理嗎?盡管你這種讨厭鬼,死得越早越是江湖之幸。”
“我從來不知,無黯你竟然是這麽愛多管閑事的人。”呂玄都似無知覺地坐在了厚重的冰層上,興致缺缺地看着他:“你瞧我,做徒弟是第一流的徒弟,做樓主是第一流的樓主,做騙子是第一流的騙子,即便死在當下,也不算可惜了,不是嗎?何況,仿佛這世間一切唾手可得,可惜唯獨最想要之事求不得的滋味,實在讓人厭倦了。”他垂眼看着地上的月白色的寒冰,喃喃道:“……倏忽十二年,也許不算太晚,能追上他也說不定。”
“也說不定他早就投胎轉世入輪回了,你拍馬也趕不上。”
呂玄都擡頭頗為幽怨地看着他:“無黯可真會往人心口戳刀子。”他又很溫柔地笑了一下:“沒關系,我們之前差十五年,現在我去追他,還能追上三年呢。”
宋無黯神色冷淡:“為一個死人尋死覓活,呂樓主倒是很‘小家碧玉’。”
“你這話正要叫我懷疑你的真心了。”呂玄都偏着頭:“你當真愛你師弟嗎?”
“……這只是你自己的胡亂揣測罷了。”
呂玄都锲而不舍道:“呂某已是将死之人,無黯還是不肯與我說句實話嗎?”他頓了頓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看來無黯即使動情,也是薄情人。”
“若你當真癡情,又怎會殺他?既然殺他,又何必做出一副尋死覓活的癡心樣子來?”宋無黯冷了一張臉,語氣譏諷。
呂玄都目光湛然,一動不動地盯着他:“既是故作姿态,你又何必理會我?左右也不是我第一次騙你了,說不定這裏還有這其他出口,我給你的是假的機關圖,想要你害死你,獨占財寶呢。”
“無論你說的是真是假,我覺得你和我在一起都要更穩妥一些。”
“你真的要救我嗎?”呂玄都耍賴道:“若是你救我,你就要把我當成責任,我可是會一直粘着你的。”
宋無黯沉默了一會兒:“……這是哪裏來得歪理?”
“這是呂某自己的道理。你要救我,就要聽我的道理。”
宋無黯:“……”他額頭青筋亂跳,恨不得甩手就走,管他是死是活。然而……總歸不能見死不救,心道只當他是個瘋癫的,不必和他計較,先哄着他出去再說,于是忍耐着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句:“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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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玄都眼睛一亮:“當真嗎?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宋無黯皮笑肉不笑:“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妙耶,無黯你真是個好心人。”呂玄都坐在冰面上一動不動地拍手叫好。
“沒多少時間了,還不起來?”
呂玄都無辜地朝他眨眨眼睛:“地上太涼了,坐得有些木了,一時間起不來。”
“……你不是能轉陰為陽嗎?”
“可以是可以……”呂玄都理直氣壯:“可我都打算赴死了,何必運功護體呢?”
宋無黯無奈地走到他面前,彎腰把他扶起來,呂玄都半分力氣也不肯用,像具屍體一樣死沉死沉的,這寒冰頗為古怪,呂玄都不過做了一小會兒,身上已然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觸手之處一片冰涼。若是不運功護體,再多坐一陣子,恐怕是要寒侵肺腑了。
呂玄都臉色蒼白,嘴唇烏紫,顯然被凍得不清,宋無黯的陰性功體在此時完全派不上用場。此時離暗門關閉不到一刻,宋無黯拉扯過呂玄都,将他背在背上,好在他受寒氣影響,手腳一時間有些僵硬,不過身上沒傷,用着踏青霭的身法,不到半刻就出了暗門。
宋無黯想将背上的人放下,奈何呂玄都腆着一張厚臉皮各種撒嬌耍賴,死活不肯松手。宋無黯帶着這個巨大的背部挂件,想取了進暗門之前插在牆邊的火把,卻摸了個空——火把不見了。宋無黯登時心下一沉,他回頭瞥了一眼,身後的暗門已緩緩關閉了,牆上嚴絲合縫,一點兒痕跡都看不出。
“你還帶了誰進來?”
呂玄都怔愣一下:“什麽?”
“火把不見了,有其他人來過,奇怪的是他們沒有進入暗門,也沒有席卷財物,而是拿走了火把。”宋無黯眉關緊鎖:“這不合常理。”
“這不可能,就算地圖和機關圖可以複制,可是用來開門的紅玉玉壺只有一把。這周邊是一望無際的沙漠,想要在如此空曠荒蕪之處跟蹤我們一起到此處,根本是無稽之談。”
宋無黯扶着呂玄都到牆邊坐下,他身上依舊很冷,猶豫了一會兒,脫了單薄的外衫蓋在他身上:“衣服很薄,也只能将就了。”呂玄都不僅沒有推拒他的好意,而且還得寸進尺地攬住了他的腰,恨不得整個人埋在他懷裏。宋無黯僵硬着想把他推開,奈何見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只得又無奈地将手放下:“你還好嗎?”
“冷。”
“我們接下來去哪裏?”
“機關圖給你了,你來決定。”宋無黯體溫比一般人偏低,人又瘦削,硬邦邦一副骨頭架子,手感并不好。只是呂玄都身上凉得厲害,抱住他只覺得暖和和的、非常舒服,怎麽也不想撒手。他迷迷糊糊道:“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你運功調息一陣吧,火把的事情我總覺得不是很放心。”
呂玄都悶悶地應了一聲,好半天沒有動彈,宋無黯正疑惑着,就聽見呂玄都愈發緩和的呼吸聲,他竟然睡着了?宋無黯忍住了一腳踹醒他的沖動,拿出機關圖來細細地看了起來。既來之,則安之。就算有人跟了進來,也未必要怕,還是想将機關圖記熟比較緊要,若是遇見意外,也好及時應變。宋無黯率先尋找起他們兩人的位置來,好半晌才在左下角找到了,目光落在指示的那扇暗門上,确實是有進無出之處。
宋無黯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的時候甚至不記得自己方才想了些什麽,只順着道路繼續看了下去。這是王城底層的密庫,離他原本計劃的目的地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所幸都是在一座王宮內部,無論多麽迂回曲折,有地圖在手,最多一天便可以抵達祭壇的位置。但願他們運氣好些,沒有被沙土埋得太深。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呂玄都緩緩醒轉,他神色有些懵懂地看着懷中抱着的人呢,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何人何地,竟然下意識地往人衣襟裏摸去。認真背圖計劃路線的宋無黯全無防備,讓摸了個正着,他登時暴怒,一腳踹開了呂玄都:“你在做什麽?”
被狠踹了一腳的呂玄都跌在地上,懵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呆呆地看着宋無黯道:“怎麽是你?”
宋無黯耳垂和耳後一片緋紅,他咬牙切齒地整理好衣服:“你倒是自在,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各耆王城除了我,就只剩偷了火把的無名氏了!”
“……不,我以為……”自己在哪個妓館喝多了,這種話說出來就是踩雷,呂玄都只得又吞了回去。他素來淺眠,少有睡得這般沉的時候,真真切切地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恍惚間以為是在妓館厮混。未免美人惱羞成怒,呂玄都态度良好地乖乖認錯。宋無黯冷着臉、紅着耳朵“嗯”了一聲,沒有繼續計較下去。
呂玄都口中一本正經地問道:“我們接下來去哪裏?”腦海中蜷在反複回味方才的手感,宋無黯雖然身材瘦削,但勝在肌膚細膩光滑,觸手處恍如綢緞,感覺實在很好。如果宋無黯會讀心術,定然打死他的心也有了。奈何宋無黯沒有什麽讀心術,也沒能從呂玄都的表情中窺見一絲端倪,只拿着機關圖認認真真地與他講他規劃好的路線。
呂玄都心不在焉地聽着,偶爾“嗯嗯好好”地附和幾聲,心裏想着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次品嘗今日的滋味。宋無黯沒覺察他的敷衍,反而非常滿意他的知情識趣。兩人所思所想完全不在一個頻道,結果卻難得和諧,真教人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因呂玄都沒有反駁,路線便這樣被敲定了,兩人就着僅剩的一袋水啃了些幹糧,便準備出發了。宋無黯頗為可惜地看着寶庫裏的無數珍奇,他都裝了一千機匣的各耆精鐵了,此時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幹脆對呂玄都道:“你想要什麽,去拿了我們就走。”造福一人是一人嘛,總不好叫尋寶之人空手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