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聖火焚世
宋無黯将千機匣交給了呂玄都,呂玄都掂了掂比來時沉不少的匣子,眼眸彎了彎道:“這麽放心?”
“又沒有旁人在,只能交你保管。”宋無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要是我回不來,這便算是我的遺惠吧。”
“你的遺惠?”呂玄都笑了:“那我算是你的遺孀嗎?”
宋無黯難得接了他的玩笑話:“若我說算是,你會為我守節嗎?”
呂玄都眨了眨那雙妩媚的桃花眼:“唔,呂某生性孟浪,從不守節。”
“這樣很好。”宋無黯贊許地點了一下頭:“生者不為逝者所累。”他偏頭望向高處的聖火祭壇,祭壇輝煌依舊,卻格外蒼涼落寞,宋無黯神色肅穆地拾級而上,步履緩慢而莊重。
“生者不為逝者所累嗎……”呂玄都眉目舒展,熟門熟路地從千機匣中摸出了纏絲衣,清喝道:“喂,接着。”
宋無黯動作敏捷地接住纏絲衣,嗤笑道:“羊毛出在羊身上。”
呂玄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取之于你,用之于你,豈非正好。”
纏絲衣雖號稱水火不侵,但其實并不能隔絕火焰的溫度,雖然可以避免火焰直接蔓延到身上,但若是火焰太大,纏絲衣的作用則聊勝于無——何況聖火祭壇的聖火并非一般的火焰,若聖火當真出世,纏絲衣在它面前便是螳臂當車,自取其辱罷了。
宋無黯沒有與他争論,也沒有說明,只反手将纏絲衣披在了身上,轉身繼續往前走。在金紅相間的長廊中,他背影單薄,影子斜斜地拖在身後,落在臺階上被分成了幾段。呂玄都看着落在他脖頸處的彎折,心中惴惴,總覺得有些不吉的意味。
臺階的坡度并不很陡峭,呂玄都仰頭望着已踏上祭壇中央的宋無黯,他腦中有一根弦立刻繃緊,在生死間游走太多年形成的直覺乍然迸發。他足尖連點,縱身飛向祭壇,已有數十年未有人練至的雲橋卧波身法的第七式蹑雲涉水驚現人世。
“無黯!離開!”
未及他話音落下,一道熱浪鋪面而來。
祭壇中心處原本擺放紅玉玉壺處汩汩地流淌出紅色的液體,像是一道血液噴泉,沿着地上隐秘的細小凹槽迅速充盈了整個祭壇,火焰紋路勾連出眼瞳的形狀。地下金蝶沖天而起彙向天頂,無數蝶翅在日光下無比閃爍,光點彙聚在地面上。宋無黯冷靜地看着被日光點燃的金蝶紛紛墜落于地,火油瞬間被燃燒的金蝶點燃,金紅火龍沖天而起,順着牆壁一路盤旋燃燒到天頂處,從祭壇外圍處一圈一圈向內蔓延。
宋無黯的身影完全淹沒在了磅礴的火勢之中,呂玄都腳步毫無停頓,一路向上。聽到身後腳步聲的宋無黯猛然回頭,兩人的目光隔着一道沖天的火幕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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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無黯微微瞪大了眼睛,金色的火焰在他眼瞳中劇烈搖動:“你若想死,滾遠一些!”
呂玄都停在火幕之外,炙熱的氣浪使他額邊的碎發蜷曲燃燒,飛濺的火花落在他的衣擺上燒灼出黑色的孔洞,他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而笑道:“無黯聽過《我侬詞》嗎?”
“什麽?”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呂玄都緩步走向熊熊燃燒的火焰,火焰點燃了他的衣擺,順着衣裳攀援而上,他腳步不曾放緩半分,似乎毫無知覺。
“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
宋無黯想要阻止他,可還沒走兩步就被火勢擋住了去路:“你瘋了嗎?我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将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無論宋無黯是好言相勸,還是怒聲喝止,呂玄都依舊踏着灼熱的火焰一步一步向他走去。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
呂玄都站在他面前,他大半個身體都被裹在火焰中,宋無黯甚至能聞到他身上焦糊的氣味,看見他被火焰嚴重灼傷的雙腿。
他咬着牙用纏絲衣整個将他裹着,撲滅了攀附在他身上的火焰,呂玄都慘白的臉色被火光映成了紅色,幾乎能看到骨骼的雙腿無力繼續支撐身體。宋無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将要摔倒的呂玄都,呂玄都伸手緊緊環抱住宋無黯,将他整個人也裹進纏絲衣中。
宋無黯瞥了一眼他身上的燒傷,便撇開頭,不忍繼續看下去。呂玄都的體重幾乎全部壓在他雙臂上,他神色中有幾分無措,更多的是痛惜:“你這是做什麽?”
“你又是在做什麽?”呂玄都聲音很低:“你瞧你,一點也不驚訝,你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麽,又為什麽要送死呢?”
“金蝶引路向傾頹,聖火焚世化飛灰。”宋無黯望着頭頂熾熱的火焰:“聖火非燃即滅,各耆人尚火,興則生,敗則亡,只有玉碎,沒有瓦全。”
“我說過你要救我,我就會一直纏着你。你要是玉碎,我也不要瓦全。” 呂玄都輕笑一聲:“以火調和,同化飛灰,你灰中有我,我灰中有你,能得來世續今日之緣,聽起來似乎也很不錯。”
“所謂情緣,情在先,緣在後,你我無情,何來緣分可續。你若是真活夠了,幹脆一刀抹了脖子,豈不比這好受多了?”
“……那很無聊,而且,很孤單。”呂玄都望着越來越近的火焰,垂下了眼睫:“有你陪着我,黃泉路上好作伴,這樣到盡頭,聽起來也很好。”
“你可真是個瘋子。”
宋無黯雖不懼赴死,卻沒有要呂玄都作陪的道理,他袖中數十道飛索在半空中釘入燃燒的地面與牆面,織成一道螺旋向上的網絡。正當他要借飛索向上從天頂處離開時,餘光中冷鋒乍閃,宋無黯下意識将呂玄都擋在身後,數支火箭破空而來,沒入了他的身體。
呂玄都接住宋無黯後仰的身體,将人半攬在懷中,他雙腿雙足傷勢慘烈,若是一般人怕早已動彈不得,呂玄都卻是硬提了一口真氣,冒着重重火焰,帶着宋無黯在飛索間起落數息,硬生生從天頂的出口沖了出來。
宋無黯傷勢不輕,呂玄都更是強弩之末,待從聖火祭壇沖出,他氣空力竭,重重地跌落在沙堆之上,慌亂之間,一掌飛出穩住了宋無黯,自己卻被掌力推出,整個人順着沙堆滾落下去,翻滾數周之後方才勉強穩住了身體。
燒傷之處滾着粗粝的沙礫,縱是呂玄都也疼得面色蒼白、渾身打顫。呂玄都心中苦笑,自他出道以來,還是第一次如此狼狽不堪。他深吸了一口氣,忍着疼痛爬了起來,手腳并用地爬回了宋無黯身邊。
宋無黯身中六箭,皆在胸腹要害之處,若無良醫,大概率是要死在這裏了。此處地處沙漠,縱然并非腹地,卻也人煙伶仃,難覓醫師。他四下逡巡一圈,各耆王都已經完全被掩埋在了黃沙之下,黑風暴剛過不久,恐怕掖城衆人少有此時出城來此的。自己偏偏傷了腿腳,不良于行,他暗道一聲糟糕,心中隐隐有了兩分後悔,既然沒有完全掌握狀況,就不應該臨時起意将人帶入各耆王城之中。
躺在地上的人忽地動彈了一下,呂玄都幾乎要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了,六處要害中箭仍能不死,難道世上真有如此命大之人?
宋無黯低低咳了一聲,只覺肺腑之間一陣火灼般的疼痛,他眨了眨眼睛望着頭頂萬裏無雲的湛藍天空愣了一下,就聽見呂玄都驚喜道:“無黯?”
宋無黯看着他渾身黃沙塵土呆了一會兒:“你、多謝你……”
“你沒事?”
宋無黯無奈地笑了一下,将外袍撕開,露出貼身的銀色軟甲,他将身上的弩箭拔出。弩箭入體不深,僅傷及了體表,不過軟甲雖能勉強擋住箭镞,卻無法消去沖擊,被震得一時閉了氣去。呼吸之間肺腑隐隐作痛,恐怕是被震斷了幾根肋骨,倒算不上大事。
“各耆精鐵所制的軟甲,原本是想要送給葳蕤的,後來又覺得他大概不需要,便自己穿了。若是沒它,怕是真要送了性命。”
呂玄都怔愣了一下,方才自己方寸大亂,只以為宋無黯要因此送命,竟然忘了檢查一下他的呼吸,最後只得苦笑道:“沒事就好。”
宋無黯勉強坐了起來,将羽箭的箭镞拔下來放進了千機匣中,他踉踉跄跄走到呂玄都旁邊,看了看呂玄都完全焦黑的雙腿,一時間心中難說是何種滋味。如此傷勢,恐怕難以痊愈,呂玄都日後再難走路了。
他固定了一下自己的肋骨,将呂玄都背在背上,艱難地找尋來路,經了一場黑風暴,地形早已變化,來時的路大多被埋沒了,宋無黯只得努力辨認掖城的方向。自己身上的傷倒是不要緊,可呂玄都的傷勢要是再拖延下去,別說腿了,恐怕性命都保不住。
正當他愁眉不展之時,竟然遠遠地看見了一頭駱駝往他們兩人的方向來了,宋無黯心中大喜,真是絕處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