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羅睺降殺
風冷,月高,夜黑。
廂房外,宋無黯跪坐于竹席之上,泥爐烹茶。他神态很靜,似在等些什麽。
千機匣就放在他的右手手側觸手可及之處。這一方院落不大,客棧的其餘房間都已警醒地熄滅了燈燭,似乎對一觸即發的氣氛有所預感,不願意卷進禍事裏去。
客棧的掌櫃與夥計裏無人是全然不知江湖事的,只是宋無黯不願意引着他二師兄的人來趟這趟渾水,便叫他們開了客棧裏早已布下的陣法與機關後,無論聽見什麽,都不要出來。
廂房內,奇襲童正在施針。黃平淵寸步不離地守在窗邊,一來,是做最後一道防線;二來,是為了緊盯奇襲童,免得他暗中動手腳。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接續經脈乃是半分不能出錯之事。夜半三更,奇襲童施針正到了緊要時刻,汗水順着他的額邊滑落帶起一陣瘙癢,他全神貫注于手下銀針,不敢有半分分神。
門外的兵戈之聲已響過了三輪,突然之間,不知緣由地寂靜了下來,像極了決戰前的黎明中最後的安靜,寂寥的風聲中藏着窸窸窣窣的暗語,潛伏的敵人等待着發出致命的襲擊。
靜寂的時間很短,又很長。
一聲琴響,如銀瓶乍破,泉水迸濺,奇襲童神思一晃,手下幾乎失了準頭,好在黃平淵一直關注着他的情況,及時扶住了他的手,提指點向他背後,為他灌入真氣,幫他穩定心神。
呂玄都饒有趣味地挑了眉:“哈。雲破月來花弄影,想不到呂某竟然有此等面子,得殺手榜第三的紅湘子出手。”
奇襲童臉色不妙,紅湘子有三式絕技,雲破、月來、花弄影,此琴音便是最後一項花弄影,能夠惑人心智,搖其心神,蘊內力于其中,則可以殺人于無形。此時遇上紅湘子,縱是呂玄都內力過人能夠安然無恙,奇襲童卻無深厚功力可以抵禦音攻,救治一旦擱置,呂玄都雙腿難保,實在可以說是損人奇招。
黃平淵比奇襲童更為憂心忡忡。除琴音音攻之外,紅湘子尚有獨門暗器雲破與精妙無比的月來劍法,更兼江湖裏漂泊了多少年的經驗與直覺,實在是一位難纏的對手。小五對上他,怕是要吃虧。
縱然他心急火燎地想要出去幫忙,可仍是不得不留下看顧兩人。若是期間呂玄都的腿出了什麽問題,小五在外面拼死拼活地抵禦來襲全成了白用功,便是本末倒置了。
宋無黯斟茶的手依舊很穩,碧綠的茶湯蕩漾開圈圈漣漪,逐漸歸于平靜。他側耳細聽着琴音,尋找聲音的來處。
白門弟子至少要學一種樂器,他自然也是懂的。宋無黯雖不若大師兄魏青玉那般癡迷于此,但也不似四師兄方希聲那般厭煩。
琴是好琴,曲非好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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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茶盞穩穩地放了下來,從千機匣中取了一支綠篪,此篪一尺二寸,大小在同類中已是比較小巧玲珑的了。篪多奏雅樂,此時用來與這邪氣四溢的琴曲對抗倒是恰到好處。掐指一算,自己恐怕有兩個月未曾練習過篪,好在十幾年的功底還在,不至于出現一竅不通的窘迫狀況。
呂玄都聽見篪音愣了一下,他正是疼得厲害的時候,冷汗已經濕透了中衣,聽着這聲音分分神倒是不多。
“沒想到,無黯竟然還會樂器?篪嗎?倒是很合适他。”
“你怎麽會覺得小五适合篪?”
呂玄都微微笑了起來,神色柔和溫潤,眼中難得地浮現了一絲欣賞:“無黯出身貴族,又有君子之行。篪奏雅樂,聲音莊穆端正,豈非很契合他?”
黃平淵這才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半晌道:“難怪你能成為小五的朋友。他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你了?看來他很信任你。”
呂玄都但笑不語。
他們兩個可不是朋友。而且恐怕一輩子也成不了朋友。不過這話沒有必要告訴黃平淵,所幸幹脆沉默,任由他腦補去好了。
篪音響了尚不到一刻時間,琴音戛然而止。宋無黯微微一愣,轉而十分警惕起來。自己對于音攻造詣不高,紅湘子明明占盡上風,怎麽會突然放棄優勢?對方內力遠勝自己,大可以選擇以逸待勞,待自己內力不支時再出手。此時正面交鋒,選擇近戰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了。
因此,更有可能的是,有人迫使他放棄了音攻。
能夠逼得殺手榜第三的紅湘子不得不放棄自己獨門絕技之人,絕不可能是等閑之輩。來者不知是敵是友,不得不多加警醒。宋無黯放下綠篪,手中倒扣了一支暗枚,側耳靜聽風聲。
沒有風聲。
沒有風聲?怎會沒有風聲?
鼻端忽而聞得一股鐵鏽腥氣,宋無黯心思電閃,身如鹄舞乍然起身,只見自己原本坐着的竹席被斜裏來的刀風切成了兩半,席邊翻卷成了焦黑色,應是帶毒。這一刀若是落實在自己身上,恐怕已有一臂離身,有性命之憂。
而自己甚至沒有看出人藏在何處,是如何出刀的,只是因為這莫名的血腥味心中驟起的不安,方才決定躲避。若他所料不錯,這刀上沾染的血氣應是紅湘子的。
一個能重傷甚至殺死紅湘子之人。一個比紅湘子更為難纏的對手。
宋無黯從不怯戰,但他确實感到擔憂。若自己不是來人的對手,恐怕三師兄、呂玄都、奇襲童都要性命堪憂。
一個黑色的人影緩緩落在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他伫立在昏沉的庭院中,使夜色黯淡三分,月光似乎都染了血色。
宋無黯摩挲着千機匣側的纏枝蓮紋:“敢問閣下是什麽人?”
他的聲音粗粝沙啞,像蛇鱗摩擦黃沙,嘴唇微動吐出兩個字來:“羅睺。”
羅睺兩年前出道,乃是這兩年排名上升最快的殺手。兩年前他出道時尚無人知曉,如今已經排入殺手榜前十。而今日他擊敗了殺手榜第三的紅湘子,他便是殺手榜的探花郎。
宋無黯不動聲色地擋住了他的去路:“不知閣下有何貴幹?”
“我找呂玄都。不過——”他聲音一轉,彎刀出鞘:“你似乎想要與我一戰。”
宋無黯指尖一彈,千機匣外鑲嵌的那一圈纏枝蓮紋“咔噠”一聲脫落下來,随着他手腕翻轉迅速變換了形狀。此兵刃通體為堅金打造,看不出具體材質,長約兩尺,有些像峨眉派的獨門兵器峨眉刺,但又有所不同。兩端皆為箭镞形狀,箭頭末端仍然開刃,向內收斂出一個弧度。箭杆上纏着精巧的蓮花紋,箭杆中間似是一對相背的堅金箭羽,同樣開了刃,若是使用不當,怕是最先會割傷自己。
羅睺對于他手中形制奇特的奇門兵器頗感興趣:“這是?”
宋無黯簡潔道:“輕箭。”
“好!”羅睺手中彎刀豎起:“來戰!”
宋無黯細小地翻轉了手中的輕箭,他身形方動,已有十餘銀刀随他動作襲向羅睺。
羅睺手中彎刀盤旋,将襲來的銀刀盡數擊落,他側身一旋,手中彎刀恰好架住了輕箭,左手甩出一把透骨釘。
宋無黯指尖“叮”地一彈箭杆,輕箭登時分作兩段,順着他的刀身反轉過去,左手捕風成玉揮開如雨的透骨釘。
羅睺沒有料到這兵器竟能從中間分成兩截,以索鏈連接,如此一來便有四刃先後襲來。不過他動作裏絲毫沒有慌張,直到輕箭卷起的箭刃将要刺中他時,彎刀快若電閃,挑向中間的鏈索,刀尖一旋想要将輕箭甩飛出去。
鏈索從中斷作兩截縮回箭杆中,箭杆處的蓮瓣紛紛脫落下來,片片化作飛刃,如漫天花雨一般襲向羅睺。就在他應對半空中無數的飛刃時,宋無黯回手接住了輕箭,雙手一旋,兩段輕箭合二為一。脫手而出的暗枚被飛旋的輕箭一撞,數目登時翻了數番。
羅睺手中彎刀化一為二,罡氣籠罩刀身,挾萬鈞之力橫劈直下,飛刃暗枚紛紛跌落于地。宋無黯手執輕箭掠上前去,兩兵猝然相撞,一勇武,一精巧,帶出一陣紅藍火花。
羅睺正欲提刀再劈,廂房內傳出呂玄都的聲音:“停手吧。你進來。無黯你也進來。”
羅睺與宋無黯謹慎地對視一眼,兩人收起兵刃,先後進了廂房中。奇襲童施針已到了最後關隘,宋無黯警惕地看着羅睺,提防他突然發難。
羅睺有一張使人見之即忘的臉,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他安靜地看着奇襲童為呂玄都施針。直到奇襲童收針擦汗,長出了一口氣,屋內幾人才重新活泛起來。
宋無黯看向呂玄都重新覆蓋了一層嬌嫩皮肉的腿腳,心說萸茯草果然乃是奇藥,竟然真能肉白骨。
奇襲童将器具收起,道:“經脈已然重新接起,有萸茯草藥力相助,當不會有什麽後遺症,只是大概會有幾天的虛弱無力,需要适應一陣。我一會兒開個方子,按時服藥。”
黃平淵非常周道地準備了答謝銀硬塞給了奇襲童,收好藥方派人去按方抓藥,又親自将奇襲童穩穩妥妥地送回了漠風堡門口。
出了一身冷汗的呂玄都臉色仍然是一片慘白,他皺眉看向羅睺,勉強從床上支起身子坐了起來:“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有什麽事找我?”
“我殺錯了人。”羅睺直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