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遇故人
宋無黯迷迷糊糊地醒轉時,腦袋還是一片昏沉,他看着頭頂鵝黃梨花灑金帳有些怔愣,過了好半天,才回憶起應是又中了呂玄都的算計。他頭疼得厲害,伸手去揉,耳邊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手腕似乎被什麽牽扯住了。宋無黯呆呆地拽了兩下,确定自己确實被鎖鏈鎖住了。
似乎是聽見了房間內的響動,有人推門進來了。起初,宋無黯以為是呂玄都,只是聽腳步聲似乎不對。
呂玄都的功夫當沒有這麽差才是。
宋無黯側頭瞥了一眼門口的方向,登時愣住了,來人柳眉杏眼,雪肌桃腮,容貌俏麗,風姿飒爽,不是漠風堡的風暮雪又是誰。
“風女郎?”宋無黯驚詫地看着他:“你緣何在此處?”他四下打量一番,方才發覺不對,房間的裝飾雖然偏中性,但那梳妝臺确實做不了假的——這是一處女兒家的閨房。宋無黯臉色霎時一白,心中驟感不妙:“這裏是哪裏?我怎麽會在這兒?”
“這裏是漠風堡,我的房間。”風暮雪目光中有幾分愧疚:“至于你為何會在這裏,似乎是我哥哥與古樓做了一筆交易,換了你過來。”
宋無黯怔愣一下,随即反應過來,那次呂玄都受傷,自己威逼漠風堡奇大夫出診,想來是觸怒了風擇川。只是他這一年都躲在無辜山上練功,很少涉足江湖,才沒被風擇川捉到狐貍尾巴。時間一長,就連他自己也忘了竟然還有這樣一門仇家。
他轉瞬就想明白了。所謂與漠風堡的交易,恐怕是呂玄都意圖報複,才将自己送到了風擇川手裏,既能借刀殺人,又能換取利益,一舉兩得。哈,自己裝作喜歡他來騙他,他就借自己因他得罪的人來報複自己,不愧是古樓桃花仙,數一數二的手黑心黑。
果然對着他,一點同情都不該有。
宋無黯神色淡淡,順着手腕上鎖鏈的方向坐了起來,他看向風暮雪,語氣誠懇、認認真真道:“在下謝過風女郎相救。若是以後有需要在下之處,宋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按風擇川的性格,抓住了他不先将他下獄狠狠折磨一番就怪了。自己醒來不僅渾身無傷,還被好好安置在了風暮雪的房間,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力排衆議、仗義相幫。
說來有趣,有些人認識再久,也不能信任;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卻肯仗義相助,也是諷刺。
風暮雪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有些愧疚道:“其實我才是始作俑者。”她苦笑了一下,道:“先不說這些了,你昏睡了好幾天,我準備了些清粥小菜,你吃了再說吧。”
宋無黯不大明白她才是始作俑者的意思,只得暫時順着她道了謝。他調整了一下姿勢,垂眼看了看手腕上的渾然一體的玄鐵鐐铐,心中迅速盤算起來。鐐铐連着的鐵鏈另一端綁在鐵梨木的床柱上,長度很短,他甚至無法自己用餐。他身上的衣裳換過了,暗器全部被人搜羅走了,千機匣也不在身邊,經脈無礙,但可以調動的內力十分微弱,恐怕是受到了藥物抑制。
如此一來,能獨自從漠風堡脫身的幾率微乎其微。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一時有些茫然,他認識的人很是有限,漠風堡地處西北,遠離中原一帶,現在他能向誰求助呢?
他左思右想,似乎只剩下眼前風暮雪一個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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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暮雪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她看了看四下,低聲道:“我知道你想走,我會幫你。不過現在不合适,你暫且住在這裏,還沒有人會不長眼睛地來我這裏動你。”
宋無黯有些疑惑:“現在不合适是什麽意思?”
“古樓樓主現在還停在漠風堡,他武功很高,似乎對你很是仇視,當初多次出言阻撓由我來看顧你之事。”
宋無黯怔愣一下,風暮雪是見過呂玄都,還用鞭子追着他打過,沒理由認不出古樓樓主就是呂玄都啊。他試探着問道:“那古樓樓主生得什麽模樣?”
風暮雪搖了搖頭:“沒見過,他一直帶着幂籬,就算不帶幂籬也帶着面具,從來不曾露出真容。”她氣哼哼道:“藏頭露尾,說不定是個不敢見人的醜八怪。”
宋無黯心道:他不僅不醜,還生得很漂亮,而且你也認得。不過這些話他通通沒說,只低聲笑着附和道:“言之有理。”
風暮雪發洩完了怒氣,微微收斂道:“總之等那個讨厭鬼樓主走了之後,我就趁機送你走。”
“趁機?”
風暮雪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你還記得那次我去找呂玄都算賬的時候嗎?”
“當然,也就是那次,宋某曾與風女郎有一面之緣。”
“我離開泉興縣之後,去找了夢嬰,夢嬰将她與我兄長合謀盜取梅魂露之事和盤托出,而他們兩個之所以會這樣做,全是因為我不争氣……”
宋無黯早已經從呂玄都口中得知了此事的來龍去脈,心中聽不驚訝,只是風暮雪忽然提起此事,難道自己被捉還與此事有關?
“風女俠,有全心為你的兄長與朋友,應當慶幸才是。何況你之前并不知情,怎能說是始作俑者?”
風暮雪苦笑:“若只是如此便好了。”
“此話何意?”
“夢嬰謊稱為人所騙,将罪責推倒了天下第一騙的熒惑身上,可時至今日喬家仍未能查到熒惑的蛛絲馬跡,時日一長便開始懷疑夢嬰了。”
宋無黯霎時明白過來:“若是喬娘子暴露,你哥哥勢必被牽連進來,屆時風喬兩家必生嫌隙,而喬娘子偏幫外人,懲罰一定不會輕。至于真正的熒惑又是同謀,自然也不能供出他,所以,你們現在最缺的就是一個替罪羊。”
風暮雪艱難地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我哥哥決定将你送到喬氏替罪,他認識真正的熒惑,自然有辦法讓喬家誤以為你就是熒惑。一旦你占了天下第一騙的名頭,就算你一再否認,也不會有人相信。”
誰會相信一個騙子的話?宋無黯苦笑,自己大概真是個傻子,就算明知對方是個行徑惡劣的騙子,卻還是相信了他的話。一箭三雕,自己還是小瞧了呂玄都。
他擡頭看向風暮雪心平氣和道:“這事對你、對你兄長、對喬家娘子都好,風女俠何不順勢而行呢?”
“我怎麽能順勢而行?你明明和這件事沒有關系!若是你成了熒惑,喬家勢必不會輕易放過你,更會有無數人把你當做熒惑上門尋仇,屆時你便是天下公敵。我不能這樣害你!”
風暮雪抿緊了嘴唇,語氣堅決:“我不能這麽做!你是個講義氣的好人,你肯保護你的朋友,即使明知道他是江湖公認的騙子,我怎麽可以為了我的朋友、我的兄長就出賣別人的朋友兄長呢?”
她眉眼間染上了一絲決絕:“若是他們執意如此,我寧可對喬家說出真相。若是兩家反目,也是我漠風堡應得的;至于夢嬰,她是我的朋友,我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她,左右我漠風堡還不至于養不起另一個女兒。”
宋無黯看着風暮雪堅決的神色,心中終于明白為何呂玄都會選中這樣一個人了。她胸中有浩然正氣長存,有一顆能為朋友兩肋插刀、能為親人赴湯蹈火、能為萍水相逢之人仗義執劍的,無比堅定正直的俠義之心。有生之年能看見這樣一位稚嫩卻耀眼的俠客冉冉升起,實是值得慶幸之事。
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風女俠高義,宋某銘記于心。”
風暮雪搖了搖頭:“我沒有什麽高義,若我真有,早就該去喬家負荊請罪,何必在這裏裝好人呢?”
宋無黯無聊地翻着風暮雪帶給他的話本,風暮雪雖然有心想幫,可是風擇川寧死不肯給她鑰匙,宋無黯只得被困在方寸之地,只得勉強看會兒書消磨時間了。天色漸暗,風暮雪的心腹侍女從心動作輕巧地進來為他掌了燈,又動作輕巧地退了出去。風暮雪将自己的卧室讓給他主要是為了安全考慮,她的房間周圍有不少機關,若非熟悉之人,絕難靠近。
但是這些機關是攔不住一個近先天的高手的。
因此當呂玄都沒有驚動任何人潛進房間時,宋無黯并不驚訝,他甚至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只是坦然地看着呂玄都,誠心誠意地誇贊道:“呂樓主好智謀,宋某真心拜服。”
“噫,謬贊了。”呂玄都饒有興味地看着他:“說來宋少俠真是好運氣,來了這漠風堡偏有風女郎相幫,我幾次三番出言,都無法阻止。甚至連自己的名聲都不顧,将你安置在自己的閨房,我想進來都廢了好大的功夫。”
“這也是托呂樓主之福,不是嗎?”
“噫——”呂玄都啧啧稱奇:“宋少俠這是在責怪呂某嗎?”
“無黯怎敢?”
呂玄都的神色驟然陰沉下來:“你怎麽不敢?你都敢騙我,又怎麽會不敢責怪我?”
宋無黯笑了一下,神色平淡地反問他:“宋某以為責怪一詞,只适用于親友之間,你我非親非故,如何談得上責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