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問真心

呂玄都聞言反而平靜下來,緊鄰着宋無黯坐在榻邊。他神色溫煦,看着宋無黯的眼神很柔和,像綿綿的一段紗。

“知道你贏了楊柳雨,我是很高興的。”

宋無黯假笑一聲:“免得你古樓做這樁無賞銀的買賣嗎?”

“無賞銀?”呂玄都似是好笑地搖搖頭:“無黯你對自己的身價可是一點兒也不了解。”

“什麽意思?”

“如今,暗器第一陀羅的花紅已經加到這個數。”呂玄都比出一根手指來。

宋無黯冷冷挑眉:“一百兩?”

“哈——無黯也太小瞧自己了,一百兩怕是都不夠你身上一枚暗器的價格。”

“一百兩足夠一戶人家一年的開銷,算不得小數目了。”宋無黯似是氣惱地閉了眼睛,不肯再理他。

呂玄都看着他頗為稚氣的表情笑了一下:“一年不見,無黯似乎是懂得精打細算了不少。也是,你現在可是能為一匹驽馬苦等十五天呢。”

“不是一百兩,那是一千兩?”

呂玄都依舊搖搖頭:“是一萬兩,整整一萬兩,位列花紅榜第六。”

“一萬兩?哈——怕不是瘋了吧?誰這麽想殺我?”

“很多人。若非有古樓幫你擋着,你現在早就被人追得四處奔逃了。”

宋無黯神色淡淡,他直截了當道:“你曾經說要我做一件事情,不如直說吧,我沒興趣和你繼續兜彎子了。”

那雙足以蠱惑人心的桃花眼微彎,在眼梢形成一道淺淺的紋路,大概只有這種時候,才會些許地透露出眼前這個人的年齡來。他已不算年輕,早在執掌古樓的數年時間裏磨去了少年棱角,變得圓滑刁鑽、滑不留手,玩弄人心成了他的拿手好戲,滿口謊言成了他的貼身利器。呂玄都正處在一個人最鼎盛的時刻,成熟而強大,尚未充滿優柔和恐懼,他知曉自己在做什麽、要做什麽,且從不猶豫。如果他是敵手,那麽他正是每個人都不願意遇上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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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觀宋無黯,他還不到二十歲,縱使再少年老成,也不是真正的時光打磨下的成熟,他冷靜也沖動,你靠近他就像是貼近冰層,沉靜的表面下是汩汩的、不停息的流水聲,尚還不夠堅硬凝實,正處在無窮的流變之中。

見呂玄都越發湊近,宋無黯微微蹙眉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神色中有一抹厭惡與不耐。呂玄都因為他過于明顯的賭氣的動作笑了一下,手指絲毫沒有停頓地在空中滑過一條弧線,擦着他的臉頰落在淩亂地散落在肩上的頭發。指尖挑起一縷發絲,挑逗的姿态熟稔自然。

宋無黯最厭煩他這副有話不說偏要動手動腳的習慣,要不是手邊沒工具弄不開這副鐐铐,非得在他身上戳個十個八個窟窿才解氣。

“聽說你受傷了,已經好了嗎?”

宋無黯幹脆倚着床架閉上了眼睛,當眼前的人根本不存在。對面的人沉默了很久,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後,他唇上忽然一軟。宋無黯的眼睛立刻難以置信地睜大,他猛烈地掙動了一下,随即不甘心地被玄鐵鐐铐扯回了原處。

這個吻很快、很輕,一觸即發,也許都算不上一個完整的吻。呂玄都重新拉開了和他的距離,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腕:“噓——這樣大的動靜會招來其他人的。”

臉頰漲得通紅的宋無黯忿忿不平地擡腿猛踹他,呂玄都動作機敏地捏住了他的腳腕,調笑道:“噫——無黯你很熱情嘛。”

宋無黯深吸了一口氣,盲目的掙紮只會空耗力氣以及引人懷疑,這對他想要脫逃的計劃将是大大不利的。見他平靜下來,呂玄都将他的腿妥善地安排到一個絕對舒适的位置,笑眯眯道:“無黯,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宋無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暗自決定如果他敢問這是不是他的初吻,他一定要把他的腦袋扭下來。呂玄都對他兇狠的表情視而不見,他定定地看進宋無黯那雙清澈卻不見底的眼睛中:“你對我,有過一點兒真心嗎?”

宋無黯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沒有聽懂他的問題似的。事實上,他聽清了呂玄都所說的每個字,他也完全明白呂玄都在問什麽。他只是,驚訝。他從來不覺得這樣的問題會和呂玄都沾邊,會和他自己沾邊。

有過一點兒真心嗎?

宋無黯下意識地想要否認。但是倘若沒有一點兒真心,他就不會匆匆趕到揚州,也不會因為一時負氣追着一匹驽馬不放,更不會被呂玄都出賣給風擇川。如果這一點真心的價值就是害死他,那他寧可沒有。

所以,他否認了。

“沒有。”宋無黯的聲音很輕,但非常篤定:“如果有機會,我會殺你。”

呂玄都突然笑出了聲,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你果真從來不讓我失望啊,無黯。我給你這個機會。”

“……什麽、意思?”他喉嚨中某處撕裂般地作痛,問題出口時,宋無黯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流轉艱澀。

“我幫你束發吧。”

呂玄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把刻石榴花銀钿桃木梳來,神情認真而執拗地看着他的頭發。宋無黯試圖躲避,然而他活動的範圍實在有限,呂玄都輕輕扶住了他的肩膀:“很快就好,等我為你束好了頭發,就回答你的問題,好嗎?”宋無黯無聲地妥協了,任由呂玄都在他頭頂動作。

宋無黯的頭發偏細軟,呂玄都為他束發的動作很慢、很輕柔、又很從容不迫,他喜歡宋無黯的發絲滑過指縫時的觸覺,柔韌細滑,微微有些涼,又有些癢。呂玄喜歡這種感覺,但他并不流連。他束發的動作十分熟練,仿佛已經成百上千次地練習過。

呂玄都從腕上解下一根藍色花草紋的發帶替他将頭發束起,宋無黯不愛引人矚目,平時從不用這種過分鮮亮的顏色。呂玄都滿意地端詳了一下自己的成果:“這顏色很适合你。你分明還不到二十歲,何必總是用那些老氣橫秋的顏色?”

宋無黯并不願意繼續與他虛與委蛇:“……回答問題。”

“我說過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宋無黯沒有料到他會在此時提出這件事來:“你說。”

“一年一萬二千兩,三年三萬六千兩,這是我給你的買命錢。”

“……”宋無黯心頭湧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張了張口,艱難道:“買誰的命?”

“買我的。”收斂了笑容之後,原本瑰麗絕豔的容顏驟然冰冷徹骨,那種魅惑人心的桃花般的色澤只是一張他戴習慣的面具,一旦褪下之後,便只剩下一片冷硬的死寂:“三萬六千兩,我買我的命。我要你,殺我。”

宋無黯臉色驟然蒼白下來:“……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他猛烈地掙動起來,呂玄都起身站遠了,他冷漠地垂着眼看他,像蟄伏已久的蜘蛛盯着蛛網上垂死的獵物。

在劇烈的、不間斷的掙紮之下,宋無黯雙手的手腕都磨出了血痕,斑駁的紅色沾滿了沉重的鐐铐。宋無黯最終停下了毫無用處的行為,剛剛被束好的頭發淩亂地垂落在他頰側。

“為什麽?”宋無黯勉強冷靜下來:“難道你覺得這樣可以報複我嗎?”

“不。與你無關。”呂玄都一反常态地冷靜無比:“是我早已經決定的事情,從——我也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了。我只是厭倦了。如果我想,我大可以将天下每一個人玩弄在股掌之間,無論我想要什麽,我都可以想辦法得到。但是沒有意義。沒有晏紫淮,一切都沒有意義。”

與你無關。這大概是最為傷人的一句話。呂玄都難得地語氣誠摯,正因如此,所以格外傷人。

如果晏紫淮那麽重要,你又何必問我有沒有一點兒真心呢?我的真心又算什麽呢?

但宋無黯只是一言不發地聽着他說:“無黯,你有時候真的很像他,但你又完全不同。”呂玄都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的笑容:“你還很年輕。年輕的時候就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付出了真心也沒什麽,這一星半點兒的真心,總有一天會回到你身上。”

“為什麽是我?”宋無黯努力克制住翻湧的情緒:“你想死,和我有什麽關系?為什麽要把我牽扯進來?”

呂玄都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重新露出了一絲狡黠:“大概是因為你出現得太恰到好處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用暗枚時,就覺得若是死于你這般名鋒,也算死得其所了。而且,無黯,你做得真的很好,你從來不讓我失望。”

“那你這回可以失望了。我不殺人。”

“即使有三萬六千兩?”

“即使有三萬六千兩。”

呂玄都輕聲嘆了一口氣:“每個人都有不得不殺人的關竅,而你的,實在太好找了。”他重新帶上了銀色的面具,雙手背在身後,宋無黯警惕地豎直了脊背,看着他極度戒備的模樣,呂玄都有條不紊道:“我死之後,你來接手古樓。梅魂露一事過後,漠風堡與廬陵喬氏必生間隙。嫌隙一生,從江南到西北的商路也就打開了缺口,古樓大可以坐收漁利、分一杯羹。若你守成,足以安穩一世;若你冒進,這可以做你的退路;就算你驕奢淫逸俱全,也可有二十年潇灑快意。”

“不——”

呂玄都繼續道:“有了古樓,你大可以與你師弟脫出無辜山自立門戶,有三年歷練,以你師弟勤勉踏實的性子,一旦開闊了眼界,當可以解開心結。屆時你二人雙宿雙飛,豈不美哉?”

“再退一步,就算你不喜歡他,有古樓總有更多的選擇,不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不是嗎?”呂玄都悄悄用上一些攝心之術,低聲蠱惑道:“不是嗎?只要你殺了我,這一切都唾手可得,而我不會反抗,甚至樂見其成。你我各取所需,不好嗎?”

“……不。”

呂玄都不滿地撇了一下嘴角:“好孩子,你不可以太貪心。罷了——不若你自己說你想要什麽。你要乖一點兒,因為利誘不成,呂某便只剩威逼一條路可以走了。明明是一樁美事,撕破臉皮該多難看。”

“我不。我不殺人。”宋無黯啞着嗓子道:“你說年輕的時候就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付出了真心也沒什麽,這一星半點兒的真心,總有一天會回來。你還是在騙我。如果真如你所說,你對晏紫淮又算什麽?你那時比我年紀更輕,但你付出的真心有回來嗎?真心就是真心,值不值得都回不來。”

呂玄都驚詫地看着一滴眼淚從他眼眶中掉了下來,一直滑落到下颌,隐沒在鎖骨之間,随即有越來越多的淚水湧出來,他哭起來的時候很沉默,沒有哽咽,就仿佛一切如常,只是淚水卻像斷線的珠子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別哭。”

呂玄都有一瞬間的心軟,他忽然分不清,宋無黯究竟是像晏紫淮還是像自己,在這一刻他似乎只是像宋無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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