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向來心是癡心
宋無黯從不放聲大哭,而是把一切聲音都壓在舌下,吞入喉中,不肯讓人知曉。他看起來非常平靜,只是有淚水不間斷地湧出,除此之外簡直不像是在哭,唯一洩露出情緒的大概就是他蜷縮着微微顫抖的指尖。
然而事實上,這樣哭是最難受的,悲傷與窒息混雜在一起,伴随着緩慢的、壓抑的呼吸,麻木感很快會從指尖一寸一寸攀附上來,就算是一雙再有力的手,也無法在麻木中保持穩定。
呂玄都有史以來第一次覺得手足無措,平時常用的花言巧語全部梗在了喉嚨裏,一句也吐不出來,他只得走上前輕輕将人攬進懷裏。
宋無黯是真的很瘦,抱在懷裏單薄無比甚至硌手,勉強包住骨骼的皮肉仿佛要被拉伸到破碎。呂玄都猛然想起在泉興縣第一次看見他的情形,眼眉清澈,四肢修長,過分纖細的腰肢透露出少年的單薄瘦弱來。少年人偏作一副老成樣子,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又有些可憐。
呂玄都看見他的第一瞬間,想到的其實是自己。他從宋無黯身上窺見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輕狂恣意,好似無所不能。可惜那是離他很遙遠的事情了。他下意識地回避了這個想法,想方設法将宋無黯與晏紫淮重合在一起。
尤其是知道他叫宋拂時。呂玄都叫他阿拂,這是個能夠喚起他全部情緒的詞彙,他這樣像是在以一個無比親密的稱呼呼喚宋無黯,又像是隐秘地呼喚他師父的名諱。呂玄都一度非常沉迷于此。
後來,一念之差,他再也不想這樣喚他。
此阿拂終究并非彼阿拂,宋拂與晏拂究竟是分作兩個人,呂玄都沒辦法再将兩個人混為一談,再叫他阿拂反而讓自己心頭煩亂,他不知道應該究竟怎麽處理這種關系,但他清楚,宋無黯當不成晏紫淮的替身了。
他原本以為是因為宋無黯已經不像晏紫淮了。直到這一刻,他終于明白過來。宋無黯始終是宋無黯,變得是他自己。是他不能再将宋無黯當做晏紫淮的替身的,不是因為他看着不像,而是他不願意繼續這樣看待宋無黯。
人生客是過客,向來心是癡心。
據說這是他父親的臨終絕筆。
呂玄都在晏紫淮那裏見過那紙薄薄的信箋,晏紫淮将它保管得很妥帖,呂玄都偶然看過一眼,只覺得很字裏行間滿是癡意,落筆間有有一種難言的辛酸落寞。
晏紫淮對此頗為不屑,呂玄都還記得他語氣冷淡,眉微微地壓了下來,眼神鄙夷,這是他極不高興時的表現。
他說:“人生在世既然是過客,為何心卻是癡心呢?簡直是自尋煩惱。”
很多年後的千霜樓,呂玄都在他臉上又一次見到了那種神色,分明的鄙夷不屑,又憐憫。晏紫淮語氣淡定而穩妥,仿佛在談論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他神色始終平靜,高高地俯視跪在他腳下哭泣的自己時,呂玄都終于明白過來,他不是傲慢,而是不懂,因為不懂,所以無情。對于眼前的人而言,愛從來是多餘的負累。他父親給的是,他母親給的是,他給的也是。
說起來是個糟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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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父母與他師父晏紫淮三個人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他父親呂舜華心系之人始終是晏紫淮,他母親趙沖盈心系之人亦是晏紫淮,而晏紫淮誰也不喜歡。他是真像月中仙、冰裏人,形貌姣好而不懂情,任你滿腔愛意盡付流水。
不知怎的,喜歡着同一個人的兩個人走到了一起,作為一個朋友,晏紫淮絲毫沒有發現異常,作為兩人的好友,格外認真地祝福了這段姻緣。兩份絕望的得不到回應的愛火堆在一起只有燃燒得更為熾烈一個結果,除了他的誕生以外,另一個無比醜陋的計劃也随之降生——得不到他的垂青,于是想要得到他的屍體——晏紫淮最為信任的兩位知交好友同時背叛了他。
晏紫淮僥幸未死,昔日好友卻成了死敵,江湖中沒有人知道晏紫淮在想什麽,但每個人都知道他親手殺了呂舜華與趙沖盈,呂氏一百二十口人只留下了一個不滿周歲的孩子。
許是他們全家都命犯晏紫淮,呂玄都從懵懵懂懂的孩子長成挺拔俊秀的少年,尚還來不及潇灑恣意,就迎來了他人生中的別無選擇——弑師或死。
呂玄都先選擇了前者。因為他愛他,所以什麽都肯為他做。晏紫淮想死在他手中,他成全他;晏紫淮要他繼承古樓,他也乖乖聽話。
之後,呂玄都選擇了後者。因為他終于承受不住成全晏紫淮的痛苦,他成全晏紫淮,苦果卻要自己吞,但這苦果卡在他喉嚨裏,讓他幾乎窒息。
他很多次地思索過,看着他一天天長高,看着他在院中刻苦習武的時候,看着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看着他步上他父母後塵的時候,晏紫淮究竟在想什麽。他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所以他下了一個決定:空想是沒有用的。他決定重走晏紫淮走過的路。
他要找一個孩子,年紀不可太小,他沒有他師父那份品嘗仇恨的耐心,他對死亡和答案迫不及待;但又不可年紀太長,一個人過于老成時感情就變得吝啬且不好掌控。他要這個孩子愛他又恨他,最後他要他殺他。
呂玄都找了很久,遇見過很多人,都不滿意。他本來打算用風暮雪将就一下,不料計劃的中途遇上了宋無黯——他有了一個更好的選擇。
現在看來,或許風暮雪才是更好的選擇,因為自己永遠不會愛她,不似在這個少年面前,從不敢問自己的真心。
他第一次獻出真心被摔得太慘了。愛人如入水,有的溫柔,有的暴烈,呂玄都運氣差,不小心掉進了弱水裏,自此之後,再分不清水中與岸上,分不清愛與不愛。
可感情總是難以捉摸。當這枚苦果從自己喉嚨中掉落宋無黯喉嚨中時,他舍不得了。宋無黯不愛他時,他死纏爛打、機關算盡地要他愛他,三十六計輪番上陣;如今終于确認宋無黯愛他時,自己尚舍不得他掉一點眼淚,怎麽舍得他吞這種苦果,受這種苦楚?
算計別人反倒把自己也賠進去了。呂玄都活了三十三年,從未做過一件荒唐事,更沒做過一筆賠本買賣,現在全做盡了。
人生客是過客,向來心是癡心。
呂玄至今仍不懂他師父的心,卻懂了他毫無印象的父親的心。
人生百年,自己是過客,旁人亦是過客,百年之後,煙消雲散,一切如夢幻泡影。奈何心卻向來是癡心,看不破、舍不得,明知虛幻,偏不肯放,經年去做無用事,一片癡傻瘋癫。
情之一字,可以教人一次又一次為之所傷,而仍然前仆後繼。
可是,放棄嗎?
愛他,但比愛自己更愛他嗎?比愛晏紫淮更愛他嗎?呂玄都想不清楚。所以只得低聲勸慰:“還有兩年,我們都想想清楚好嗎?”他有預感自己會輸,因為他在還沒有結束時,就揭露了底牌。但他死且不怕,又怎麽會怕輸?
“如果、”宋無黯聲音很低:“兩年之後,我勝不過八臂心随呢?你會讓八臂心随來殺你嗎?”
呂玄都沒有想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來,他笑了一下,輕輕摩挲了一下手中柔軟的發絲:“不會。你輸或贏,我都會在千霜樓等你來殺我。”
宋無黯在他懷中掙紮了一下,呂玄都識趣地将他放開。宋無黯看起來有些狼狽,眼眶潮紅,臉上淚痕未幹,他坐直了身體,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神色已然十足的平靜。
從小到大,他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師父總說他哭起來的時候毫無預兆,若是稍微粗心一點兒,根本就不會發覺他在哭。其實他來無辜山之前不是這樣的,他小時候委屈了也是放聲大哭的;只是後來一個親人也不剩,也就不再號啕大哭了。要是沒人在乎,哭得再大聲都只是媚眼抛給瞎子,毫無用處;要是有人在乎,見你大哭對方只會覺得更心疼、更難過,宋無黯舍不得在乎他的人難過。
宋無黯想過很多次呂玄都究竟想要他做什麽,他想得太用神,甚至沒有發現他想呂玄都的次數越來越多,竟然漸漸超過了孤身在外、更應該擔心的葳蕤。但是他沒有想到,呂玄都要他做的事情是殺他。
恐懼從天而降,突然間攝住了他。宋無黯不敢問自己的真心,更不敢問他的真心,他太被動,從來不曾猜透過眼前人一絲半點。對上呂玄都,他一直輸;好不容易贏了一次,卻發現對方根本是盼着輸、盼着一敗塗地,甚至是盼着死的。
他聲音很低,語氣卻很堅決地說:“呂玄都,我們可以試着在一起嗎?”
沉默。
宋無黯覺得害怕,他猜不透呂玄都會說什麽。當初呂玄都這樣問他的時候,他如獲神兵,用它第一次贏得上風;現在他同樣将一把利刃交到了呂玄都手中,并惴惴不安地等待結局。
一直是沉默。
宋無黯不肯放棄,他不懂得放棄二字怎麽寫,所以他直直地看向呂玄都,在天平的一端加上了自己做砝碼。
“兩年之後,我會死于八臂心随之手;但如果你答應我,我會贏,也會、按你的話做。”
呂玄都波瀾不生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他微微蹙起了眉,像在思考。宋無黯幾不可察地顫抖起來,他不怕死,但他怕這枚砝碼不夠分量,怕發現自己對他而言根本一文不值。
由愛生怖。
他手腕倏忽一松,直直地從空中墜落下來,綁着他的玄鐵鎖鏈斷成了兩截,呂玄都伸手抱起他,唇間吐出一個他等了很久的字:“好。”
宋無黯沉默着抓緊了他的衣衫,覺得自己的眼眶似乎又有點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