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暮雪之悲

風暮雪來遲一步。她孤身一人,騎着一匹棗紅馬,從西域奔赴江南,奈何她從侍女口中得知消息時,已經太遲了。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到迴水邊時,天蒙蒙亮,盡頭處白線漸漸明亮起來,還下着一場迷蒙小雨,衣衫氤氲開一片片潮濕。

“夢嬰!”

只一眼,她就認出了那是誰。風暮雪扯下鬥篷,翻身下馬,眼前的一幕使她肝膽俱裂。

殷紅的血液順着河水向下游流淌,喬夢嬰半邊身子躺在水中,長發在水中沉沉浮浮,水藍色的衣擺被染出了大片緋色。她臉色蒼白,嘴唇也蒼白,那雙剪水般的眼瞳無力地阖着。

“……夢嬰?”風暮雪的聲音驟然放得很輕,似乎是怕驚動什麽,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抱起喬夢嬰。冰涼的河水流淌進她的鞋襪中,發絲随着水流纏上她的手腕,喬夢嬰身上很冷,從肌膚下的骨骼中透露出的冰冷。

落花流水杳然去,大塊文章具成灰。

風暮雪呆呆地看着她柔和的臉龐,心想這個和她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再也不會朝她微笑、與她說話了。她撥開粘在她頰邊的發絲,露出慘白脖頸上兩道平行的紅痕,一種刺骨的疼痛驟然集中了她。

是金絲繞。

喬夢嬰死于金絲繞。她最好的朋友死于漠風堡的獨門暗器之下。

耳畔驟然響起淩亂的馬蹄聲,風暮雪在朦胧的霧氣中擡頭,她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日夜趕路沾上的露水,江南的朦胧細雨,匆匆東去不回頭的迴水,淚水和霧氣凝成的水珠一起挂在眼睫上搖搖欲墜。

來得是喬家六子。廬陵喬氏有六個兒子,只有喬夢嬰一個女兒,如珠如玉,備受寵愛,卻因梅魂露一事,被父親怒而逐出家門。

風暮雪紅着眼睛抱起喬夢嬰,踏着濕冷的河水往河對岸走。和她最熟悉的喬三郎率先開口:“你要把我妹妹帶到哪兒去?”

“夢嬰是我朋友,我不會任由她孤零零地躺在這裏。”

“夢嬰是我喬家的女兒,就算要安葬也該安葬在我喬氏的祖墓。”

Advertisement

風暮雪冷冷地看向他:“她曾經是,現在她被逐出家門了,那她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姊姊,你有什麽資格帶走她?”

喬家六郎最是沖動:“要不是因為你,我小妹怎麽會闖下大禍,被逐出家門?要不是因為你,她怎麽會是今日的結果!”

“六郎!”喬家大郎喝止了他,只是他若真是不同意,怎會到話已說完才喝止:“風二娘子,就算夢嬰被逐出了家門,她也是我們的妹妹,也是我父母的女兒。就算看在長輩的份上,還請讓我帶回夢嬰吧。”

“不,我不會再把她交給任何人了。她是你們的妹妹,可你們就任她在廬陵出事了。”越來越大的雨水跌落下來,剛有一點透亮的天色重新陰暗下來,風暮雪将喬夢嬰背到背上:“說得對,倘若不是因為我,夢嬰也不會盜取梅魂露。這是我欠她,她欠你們廬陵喬氏的。”

掌中金絲繞驟然飛出,朝向竟是自己的手腕。血色乍然飛濺而出,風暮雪自斷右手,她神色平靜地将斷掌甩向對岸:“現在,她與喬氏再無相欠。今日你們要帶夢嬰走,先殺我再說。”

風暮雪背着喬夢嬰一步一步退到迴水對岸,喬家六子似乎沒有想到她會做到這種地步,一時間都沒有動手。

喬家大郎只得道:“還請風二娘子告知我們,是誰下此毒手吧?”言語之間,便是默認了讓她帶走喬夢嬰。

風暮雪動作一頓,她将喬夢嬰妥善安置在馬上,自己也翻身上馬,朗聲道:“此事待我安葬夢嬰後,定會給出交代,不必喬氏操心!”她勒馬掉頭,一夾馬腹,身影消失在陰暗的天色之中。

雨漸漸小了,天邊一片陰慘慘的紅色,看起來有幾分不祥之意。

地處殷嶺深處的無辜山不比古樓,何況他對這些江湖恩怨沒有什麽興趣,這些情報從來不過他的手。因此,他知曉風暮雪身死的消息已經是進了臘月之後,大師兄在談及師門買賣,說起漠風堡和廬陵喬氏徹底鬧翻時,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方才知道出事了的。

喬夢嬰死于金絲繞,風暮雪安葬喬夢嬰後,傳書漠風堡與喬氏,說已為夢嬰報仇,待雙方趕到之後,看見的便是毗鄰的兩座墳——風暮雪将自己封在棺中活埋了。

喬氏懷疑風暮雪假死,要求開館,風擇川勃然大怒,動手打傷了喬氏兄弟三人,并放話誰敢動她妹妹的墓,必要發十三道追魂令,追殺他到天涯海角,最終不得不不了了之。

宋無黯為這個消息震驚了很久。他未曾得見喬夢嬰,與風暮雪只有兩面之緣,但也深深為之人品而折服,不曾想,如斯人物,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當初自己欠下的那個人情再也沒機會還了。

廬陵喬氏與漠風堡各沒了一個女兒,雙方關系徹底掉到了谷底。就着從西域到江南這一條商路上的勢力徹底洗牌。宋無黯不知道呂玄都在此事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但肯定不光彩就是了,否則不會故意支開他。在他回了無辜山之後,又三次傳書給他,說是古樓不安穩,叫他先留在無辜山。

魏青玉看着他怔愣的模樣,試探道:“怎麽?無黯認得她?”

“見過兩面。”宋無黯斂去了情緒,回答道:“我還欠她一個人情。”

魏青玉拍拍他的肩膀:“節哀,有機會去祭拜一番罷,風二娘子與喬七娘子都葬在餘離山。”

宋無黯漫應下,心不在焉地低頭繼續幫着魏青玉整理賬目,一連算錯了四筆,不得不停下來重整思路。魏青玉見他這幅樣子,便知道他怕是聚不起心思在賬目上,幹脆擺擺手将人打發出去,叫他回去歇息。

宋無黯踉踉跄跄地回了紫雲山腰處的山靜雲初處,他在床上輾轉了一會兒,腦中一片混亂,側頭看着牆上挂着的對聯“心不寧,點什麽燈!意不平,誦什麽經!”,更覺茫然不已。

他與風暮雪談不上什麽深情厚誼,雖有悲傷,更多地卻是無措與懊悔。他不知道呂玄都究竟做了什麽,可他本該發現、本該知道的,如果他再心細一點,能夠将那些蛛絲馬跡連綴起來,也許事情就不會到現在這麽糟糕的地步。

窗棂“當當”地響了起來,宋無黯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支起窗就看見一只灰褐色不知名的鳥“咕咕”地叫了兩聲,這是呂玄都給他送信用的鳥,深山野林,不知它是怎麽找進來的。

宋無黯解下了信筒,随手喂了它一些食水,遲疑了一會兒方才打開。展開紙條,上面只寫了四個字:已至殷嶺。他不得不立即起身準備下山。

殷嶺道路複雜,稍不留神就會迷路。無辜山後臨懸崖絕壁,前山地勢險峻,只有一條路能上山,由機關陣法護持,闖山之人稍不留神就會喪命。若是呂玄都等不及貿貿然上山,那就糟了。

待宋無黯到無辜山下時,天色已晚,在昏沉的暮色中,遙遙地就看見那個在村落中格外不合群的身影。

呂玄都微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無黯……”

宋無黯一時間不知應該如何應對,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道:“你怎麽來了?”

“猜到你過了這些日,消息也該傳到你這裏了。我不想你誤會,更不想你找上門興師問罪,所以我便來了。”呂玄都朝他伸手,定定地看着他:“天色暗了,我們先找個地方歇息,我慢慢和你說,好嗎?”

宋無黯握着他的手,點了點頭。

有些人獨自懷揣着秘密,惴惴不安地不敢傾吐,有些人離別來得太急,只能在短短一夜共話西窗;有些人則是再也沒有一訴衷腸的機會了。好在他們兩個還有時間、有機會,也願意如此。

月上中天漸西移,雪落風清空山靜。

尚有長夜漫漫可以将所有事情一一說清話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