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此兩天過後,內心平複了許多。靜下來仔細想想,花男雖然讓我既羞愧又懊惱,可是真要論起來,在他的體內存在着某種争天抗俗的勇氣,不願背負着地獄過日子。只是他的性格十分走極端,當事情沒有朝他預想的方面發展,他就變得殘暴冷酷,才兀自在陰郁的泥潭中痛苦掙紮。

可是,我不想提起他,永遠都不想。與此相比較,我漸漸覺得自己在做毫無意義的掙紮,他們認為我有錯,承認就是了,對一群不可理喻的人,是講不出任何道理來。到了第三天,我終于寫完了長長的悔錯書。我深深忏悔,對不起同學,對不起老師,對不起領導,對不起學校。幾乎向所有的人我認識的人說對不起。可是我決口不提自己和花男,仿佛這是兩個永不相幹的個體。

本以為就此告一段落。換了宿舍,像是換了一種活法,地面上浮現紙屑和灰塵,作息習慣也有所更改,無論睡覺或者談話大家都可以坦誠相對。花男的事大家都當作一個笑話一笑了之。期間有人提起,“他也向我表白過,雖然拒絕了他,可是比你溫柔多了。”

就寝熄燈時間一過,我就爬上床去,剛躺下而已,舍監從門外沖了進來,說是繼續去跑步。這讓我實在無法忍受。

“我已經寫了檢查啦,為什麽還要跑步。”

“不要廢話,去跑步就是。”

當時我想着就這樣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就好了。可是舍監在一旁掀了我的被子,如此兩次之後,他已經表現出不耐煩,宿舍裏都在看着,想到舍監對面子和威信看得如此重要,我再堅持的話,勢必會大幹一場。

我從床上爬起,徑直跑出了宿舍,當寒氣侵襲至我全身時,我才有些後悔。我問他可不可以換條厚實的褲子。他閉口不允。我還告訴他讓他回去睡覺,我會堅持跑完。他像個木頭一樣不作聲。當時我恨恨的想,若是我什麽都不穿,他會不會允許我出來裸奔。

經過短暫的熱身,跑到操場上渾身就暖和起來。借着微弱的路燈,操場上隐隐還閃動着另外一個人影,跑到我這邊時,我擡眼一看是安安。沒想到在這裏都讓我遇見安安,之前還想着她在睡大覺來着,這讓我很意外。不過又一想,安安生性活波,被抓到講講小話之類也算是常有的事情。起初還覺得各種委屈和怨憤,一見安安,便煙消雲散了。算了,就當因禍得福。

安安見到我,先是驚異不已,忽而又忍俊不禁。這大概是由于我這副妝容的緣故。

我追上安安,本想和她說說話,剛要開口,又是那束幽靈之光,從操場邊上的小路上照了出來。我們經過時,舍監已經在那裏凍得瑟瑟發抖。反倒是安安打破了沉默,帶着沉重的呼吸音:“這是第幾圈了。”

“這就得問你啦。”我說,“你不知道嗎?我剛剛加入而已!”

“哦,加上之前的十圈,才十二圈而已。”安安默默的數着。

“挺能跑的嘛!”我說道。

“很奇怪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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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初中時,我可是長跑運動冠軍的,跑過十公裏、十五公裏的。後來因為學習的緣故,才不參加比賽了。”

“倒真看不出來!”我說。

“要不我們倒是可以比比呀?”說罷,她附帶地微微一笑。

我本來就不太喜歡跑步,每次都很難及格,說起來,也是尴尬。“就比一圈吧,一旦太劇烈,我怕堅持不住!”

剛一起步,用力過猛,腳便開始抽筋。我沖她搖搖手。

“真抱歉,我也只是想着好玩而已。”

“有什麽關系呢!只要在一起,無論怎麽樣都行!”我急忙說道。也許是我欣喜得過頭了。

安安在一旁扶着我,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步一瘸的走着,走了一陣之後才慢慢恢複過來。可我依舊像之前一樣,裝作抽筋的樣子。突然,那束幽靈之光又出現了。

她松開手臂,把運動上衣的袖子放下來,跟着又卷到臂上。這時電筒的燈光将她臂上的汗毛染成一片金黃,煞是好看。舍監開始大聲嚷嚷“幹什麽呢,快點跑,看來你們精力都很旺盛。”

我也恢複到原來的狀态,像看路邊的一堆牛糞不屑一顧的看着他。過了這邊,安安緊緊的盯着我左腿。

“好啊,原來你騙我,你這個壞蛋,看我怎麽……”

說到這裏,安安用小粉拳雨點般的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心裏一蕩,想伸手過去捉她手,安安調皮的把手藏在身後不讓我捉。

“怎麽穿成這個樣子就出來了?”安安說。

“唉,一言難盡。”我把花男的事告訴了安安,她笑的花枝亂顫。笑完之後,又看了看我,“不要氣惱了,雖然有些荒唐。”

“是啊,不然怎麽辦。”我說道。

一陣寒風呼嘯而過,我渾身一激靈,不停打噴嚏。安安過來扶住我的後背,手心的溫度傳至我的後背裏,有一種燒灼之感。“你沒事吧,冷嗎?”

我搖搖頭,目光相撞時,內心竟不停的翻湧。之後沉默的跑着。我們偶爾聊幾句,又戛然而止。

“安安,我覺得你今天跟以前不一樣了。”我說道。

“怎麽不一樣了?”安安擡起頭,凝視着我。

“我搞不清楚是怎麽個不一樣法。”我說。“只是覺得你比以前喜歡我了。”

“哪有的事。”安安一副不認賬的表情。

“老實說,從前我們雖然常在一起,卻似乎很少認真說話。”我頓了頓,“現在至少我覺得親近了許多,你還會想着我,關心我。”

“知道就好。”安安說道。

跑完四圈的時候,宿監開始嚷嚷:“女同學再跑一圈就可以回去了,男同學還有十一圈。”因為還和安安說着話,所以并沒有太理會。

安安跑完最後一圈,分手時,我深情的凝視着她的眼睛,望了好一陣,我才嘴唇微動,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安安,我喜歡你。”。

安安低下頭,臉開始泛紅,一聲不吭,我伸手過去,快要接近她時。她轉身拔腿就跑。我停在原地,一只手停在半空中,仿佛整個人都失落了。我對着安安漸行漸遠的背影大喊:“安安,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可是我越是喊,安安越跑的快,瞬間就消失在某個轉角處。

這麽做了之後,自己卻蠻不在乎似的。本來就挺喜歡安安的,自然也算是出自真心。可是這并非內心的全部,我急于跟花男撇清關系,仿佛和安安好了,與花男的傳言便會不攻自破,自然只想讓安安知道,最好讓全世界都知道。

很久之後,我才覺得自己愚蠢又幼稚。

當一粟寒光照在我的眼睛上刺痛時,我才清醒過來,仿佛已經完全失去了對象,我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你剛才喊什麽,再喊一句。”

那天夜裏我一邊喊着“我喜歡你。”一邊奔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度過的,只覺得火星直冒,天昏地暗,山崩地裂。

回到宿舍,渾身發軟。宿舍裏沒了半點響聲,我以為其他人根本是不存在。輕輕的爬上了床,便懶得再動彈,奇怪的是無論我肉體怎樣困,卻始終睡不着,腦子裏轟隆作響。

第二天,我恍惚的睜開眼睛,陽光從窗戶裏斜照進來。環顧四周,空蕩蕩的,灰塵在陽光中翻滾着。我才驚的從床上翻了下來,邊跑邊扣上衣服的的紐扣。沖到教室,剛到門口時,講臺上的女老師将我喝住,我雙手緊緊抓住了門框,身體前傾,像是架在門框上,不敢再往前半步。她穿着粉紅色的大衣,戴着金邊框眼睛,當我覺得她塗的口紅特別漂亮時,她叫我滾外邊去。

那天上午,我孤零零的站在走廊上,百無聊奈。之前坐在教室裏昏昏沉沉,總是羨慕那些游蕩在外面的自由靈魂,然而,自由了,反而并不好受。

從我這裏看去,對面就是女廁所,一個女老師走了進去,很久之後才一步一瘸的出來,我想她大概月經不調,或者是便秘腳蹲麻了。這樣想着,很快傳染到我,我的腳也開始發麻。我趴到走廊的欄杆上。

朝下看,是個院子,裏面有假山,有樹,也有下雨天蓄積起來的水。可是大家都把這裏當作禁區,我去過一次,就像置身在樊籠當中,四周全是眼睛。

我朝院子裏吐唾沫,為了準确起見,我緩慢的将唾液勻到嘴邊,聚焦某一點,讓唾沫自然的從我的嘴邊流下去,唾液被拉成一條長長的線,不應該直接掉下去嗎?正如物理課上的加速度一樣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縫隙裏有幾只鑽來鑽去的螞蟻,我試圖用手圍城一個圈子,讓他們只能在固定的範圍活動,可是無論我怎樣精心設計,總會有螞蟻從這裏逃脫,在它們逃跑之前,我用手指将它們碾死。一連好幾次,我碾死了好幾只,可是總會有螞蟻不斷的逃跑,憤怒讓我不在局限于圈內,只要見到螞蟻便鐵定弄死,欄杆上堆滿了螞蟻的屍體,我惋惜的看着這些屍體,若是委身妥協,總不至死。

這讓我想到,事情明明是相對的,可是做的時候卻總是很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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