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一到教室剛坐下,同桌就警覺的吸着鼻子,睜大眼睛,這家夥屬狗的。課上到一半,他湊過來問,“怎麽這麽香?”我告訴他,我在路上撿到一瓶女生用過的香水,問他要不要噴點。他疑惑的看了我一眼,一聲不吭的繼續聽課去了。
下課後,我走出教室,門口轉角處發現了安安,她左手拎着飯盒,打量着從她身邊經過的人。見到我時,從後面蹦了過來。我驚訝的看着她,“你怎麽會在這裏?”
“等你呀。”安安面露得意的表情,“意外吧。”
我看了她好一會,豈止意外,都要驚出病來。然後輕聲回應,“意外。”
我們并肩走在人群裏,邊走邊聊,她告訴我昨天晚上又被罰跑了,還把詩詩也拉下了水。我告誡她說,天變冷了,再跑也不如被子裏面暖和,小心被凍感冒,忍一忍就什麽都過去了。她很溫順的哦了一聲。
到了食堂,我們坐在一起吃飯,飯後我們沿着原路返回,在樓道口處分手,回到各自的教室。之後,我們便自然而然地的經常在一起,常常是我出了教室,她才匆匆的跑到樓下來等我,然後一起去吃飯,散步。。
元旦節一到,學校開始熱鬧起來,各個班級開始緊張而有序的籌辦晚會。入夜,教室裏已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一場盛宴正在徐徐上演。仿佛很久沒有這種氣氛了,真的很久很久,大約在我剛開始記事那年,春節的時候,家裏還是一棟小平房,門口挂着紅燈籠,放着煙火,還收到一疊厚厚的紅包,我望着教室裏有些誇張的裝飾,那種愉快之感仿佛又回來了似的。
趁着人多,我悄悄的溜進了安安她們教室,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觀摩她的教室。看上去比我們教室要整潔,牆壁上沒有足球之類的印記,書籍整整齊齊的擺在課桌上。燈管上挂着彩帶,四周貼了很多氣球,很是女生氣,也難怪,文科班本來女生多男生少。逛了一圈,安安不在,詩詩正端着一盤水果朝我走來,我挑了一顆葡萄丢進嘴裏,詩詩直跺腳,“還沒洗呢”。
她一跺腳,吓得我咕咚一聲全吞了下去,想吐都來不及了。正要作嘔吐狀,安安從外面沖了進來,問我怎麽回事。
晚會在大家的寒暄中開始了,我挨着安安坐在靠邊角的位置,詩詩也坐在旁邊 ,女孩子多的緣故,七嘴八舌的就成了一出戲。大家一邊唱歌一邊品嘗美食。三杯啤酒下肚,氣氛頓時高漲起來。不知是誰還準備了一個蛋糕,一個淘氣的女生繞到我的後面将蛋糕結結實實的拍在了我臉上。我把臉上的蛋糕用手一抹,很無辜的看着安安。
安安笑的不行,一不小心坐空倒在了地上。這下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
由于大多數同學并不是很熟,我多少有點別扭。随便吃了點東西,趁着大家哄笑的間隙,離開了教室。經過花男他們教室的門口時,朝裏面瞄了一眼,似乎早早的散了場。周圍剩下幾個人在寫作業。
突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刺耳聲。我順着聲音尋去,花男正在搗鼓音箱和話筒,他化了狀,穿了件白色的長袍,頭戴鳳冠,愈發像個女孩子了。有時候真是很奇怪,不想見一個人的時候,竟然真的可以很快的記憶塵封。他一邊折騰一邊氣惱,音箱半點響音都沒了,他對着牆角去的桌子狠狠的踢了一腳,“怎麽就壞了。”又對着後面那幾個學生破口大罵,“你們就看我笑話吧,滾出去啊,”
幾個學生也不理會,陸續出了教室,教室裏頓時冷清的出奇,猶如一個人的葬禮。我匆匆的瞥了他一眼,心情陡然承重,匆匆離去。
到了外面,我在小路上靜靜的踱步。晚上特別的陰冷,比任何時候都要冷,大概是下雪的前兆。一邊踱步,一邊想着花男的事。我突然覺得,倘若是沒有那件事情發生,我們現在會不會還是朋友。然而旋即,我又覺得就算沒有那件事,依照花男的性格及做派,也不可能和周圍的人相處的很愉快!
想到這裏,突然覺得寂寞又難受,忍不住又想安安,似乎只有她才可以讓我內心平靜下來,我把手伸進口袋裏,撫摸着那瓶寫着“記住我的味道”的香水。說來也怪,本來我從不用香水,那天出人意料的噴在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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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湊近手臂去聞的時候,背後隐隐傳來笑聲。我一轉頭,是安安。她穿着節日的盛裝,紅色的外套搭配羊毛帽,脖頸處還圍着一條淺色圍巾。站在我身後雙手捂着嘴直笑。看神情仿佛已經來了很久。
安安走到我的跟前,我警覺起來,把香水藏到後面。她彎下身去,聞我身上的味道。然後用一種狡黠的神情對着我笑。
我茫然的看着她,起先覺得有些虛,漸漸的就覺得她很親切,當她的笑容完全消散時,我就覺得,是時候該表達點什麽了,至少比現在還要親密,當時我的腦子裏這種沖動非常強烈。也沒多想,我一把摟過她的腰,纖細無比,她的整個身體都貼了過來,安安發生一聲沉重的□□。
我猛然低下頭去,将嘴唇朝着她的湊了過去,不偏不倚的壓在她的嘴唇上,安安像是呆住了,沒有任何回應。我試探了幾次,兩片嘴唇才安定的結合到一起。她的唇柔潤濕滑,輕輕的回應着我,一邊用手抓緊了我的後背。我貪婪的吮吸着她的芳香,和香水味出奇的一致。
天空中忽然飄起了鵝毛大雪,落在衣服,發髻上,可是我們全然不顧。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的嘴唇分開。安安微閉着眼睛,輕輕喘息。雪越下越大,沒有半點聲響,安靜的墜落着,仿佛世界都在靜止了,我摟着安安的腰際,感覺是如此的親近。
等到平靜下來,我輕輕的放開了她。她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轉身用食指伏在鼻孔上羞澀的笑。我們并肩走在路上,安安低着頭說“原來接吻的感覺真是奇妙。之前一見接吻就覺得時很害羞的一件事,也沒有。。。”
“初吻?”我看着她,安安點點頭。我卻很好奇她想表達什麽“也沒有什麽?”
“沒有什麽啦,就是沒什麽。”安安有些羞澀的說。然後仰起頭,“我想跳舞。”
“別。”我連忙阻止了她。
“為什麽?”
“我很喜歡看你跳舞,可是現在下着雪光線又很暗我怕我看不清。”
“那我唱首歌好了。”
我們一路走着,安安在旁邊哼着歌。她的聲音甜美,不管唱什麽,俱是天籁之音。興之所至,安安還在跑到我面前跳了一支她曼妙小舞。
等到安安跳完,鼻子被凍得通紅,鼻涕都流了出來,用紙搽過之後,顯得更紅了,我脫下棉衣為安安披上,安安回應我一個悠久綿長的吻。我們貪婪的探索者對方,一面感受雪夜沁人肺腑的寧靜。
很久之後,安安告訴我,那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就像風刮着雪在漫天飛舞,雪飄飄蕩蕩。
就這樣,第一學期結束了。成績依舊沒有什麽起色,保持着在中間的位置,這似乎是一個很難改變的局面,安安則依然班裏的佼佼者。在學習這一點上,我們倒是分的很清楚,她是她,我是我,誰也影響不到誰。
春天到來。“花男”忽然死了,寒假期間,他從教室的五樓跳下去,墜樓到我吐唾沫的那個小院裏,“嘭”的一聲一切都結束。元旦節過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自然不知道他的事,也不知道他已經死了。不過這算不上什麽驚天動地的事,平時大家都躲着他,談論起來,他的死不過是在他的名字後加了一個死字而已。
花男死去的那個寒假裏,居然沒有人知道。直到有人堵住校門,學校裏挂滿了白底黑字的條幅,上面寫着“還我兒子,還我月亮。”。他們只是驚訝“咦,那個腦子有病的家夥居然死了,還死在教室前的小院裏。” 若不是有人提醒,恐怕還不知道就是花男。
老師都去維持秩序了,學校快要亂成一鍋粥了。學生們便不安分起來,趴在窗臺上看,有人開始吹口哨,或者幹脆跑到樓底下幹着一些不相幹的事。
當時我也在圍觀,安安從人群中擠了進來,站在我的旁邊,一邊觀望者樓下人山人海,一邊聊着暑假的事情。從校門口傳來了人奔跑、大叫的聲音。突然來了一輛車擡下來一副靈柩。哭鬧的聲音越來越大,場面幾乎要失去控制。
花男的遺像擺在地上,陽光照耀之下,有些反光。照片大約是很久之前照的,短短的頭發,清秀的面龐,完全看不出任何女生的跡象,臉上挂着青澀笑容。這與我記憶裏的那個花男相去實在太遠。
我一只手支撐着下巴,一邊想着花男的事,那天我站在陽臺上,朝院子裏吐唾液,唾液掉下去,拉成一條直線,花男墜下去的時候,會不會也被拉長,然後四分五裂。當他的靈魂往上看是,到處都是眼睛,他會做何感想。
我想起他擦完粉底,塗上口紅,顯現出女性模樣的臉。在那間過道狹窄的宿舍裏,他在地上前後的轉悠着,當我推門進去,他堵在門後面,我站在門外催促他。
“馬上就好。”
然而他現在已然死去。我想起這個夏天裏的那段忽有忽無的日子,在那樣的迷茫中徘徊不定,絕望情緒一波接一波的侵襲着我。死亡确是尋求解脫的一種最直接的方法。
“你在想什麽?”安安從欄杆上轉過臉來說道。
“我在想好好的一個人,他怎麽說死就死了呢?”我對安安說:“的确他生前或許令人厭煩,可是一旦死去,似乎之前的不愉快也随之一同死去了一樣!”
“所以你還是同情他的對不對?”安安說
“嗯,不管怎麽說總不至死!” 我說,“應該同情他才是!”
“可是大多數人都不這麽認為。他們只是想借此逍遙而已。”安安說。
“這并不難以理解,他們內心在隐藏些什麽,只有這麽做,才能讓他們心安理得!”
“原來是這樣。”安安嘆道。“唉!死了就死了吧!”
過了一個禮拜,學校和家屬達成了協議,條幅撤掉,學校恢複了秩序。校園內嘆息聲一片,怎麽這麽快就結束了?然後怏怏不樂的回到教室裏。也有人悄悄的哀婉,他其實挺可憐,三年都沒能考上大學,整整三年,如何能夠忍受。
很久之後我才想到後悔,盡管花男有令人厭煩,甚至招人憎恨,但他實實在在是一個鮮活的生命,不該就此死去,應該有人竭盡所能幫救他一救才是。
不過,似乎又沒有人能救的了花男,除非他自己。他的絕望已經滲入骨髓,再無活下去的勇氣,那是一種病,病入膏肓。當他像那只離群的螞蟻,整日獨來獨往,而他的內心又無比渴望的時候,我就知道,他離死亡已經前進了一步,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接下來,學校的生活開始變得更加緊張了,像是進入一個狹窄的區域,時光流動的速度明顯快了許多,每天跑着步去上課,跑着步去上廁所,跑着步去睡覺,仿佛睡覺都在奔跑。而在別人開始跑步前進的時候,我卻像行走在結了冰的湖面一樣,只是不知道在何時,何地就會陷下去。
我的父母已經開始關注我的動向,幾次打電話過來,詢問我的學業,甚至威脅我說,如果再不努力,就直接滾回去。看來他們對我戀愛的事已經有所察覺,我接到了許多的忠告和勸慰,可是沒有人能真正了解我的內心,他們只是說,學業要緊嘛,其他的事以後再做都來得及。一時間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在向我凝聚。我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空間裏,來回地兜着圈子。
終于在某個晚上,一個四十來歲的更年期婦女,沖進教室來,在我的課桌上重重的敲了兩下,幹脆利落,像是塵埃落定,“到校長辦公室去。”
辦公室圍滿了人,他們聚集一堂,七嘴八舌的說着話。我一進去,四周都安靜下來,連幾公裏外的汽笛聲都聽得真真切切。我不記得他們是如何開始的,但那次的談話很不愉快。我想起教室前的院子,當我置身于此的時候,無數只眼睛盯着我的場景。我一邊聆聽着,一邊憤憤不平。結束時,我的內心已經崩潰到懸崖的邊緣。,此後我陷入了為期一個禮拜的痛苦抉擇。
那時候我和安安正進入短暫的甜蜜期,彼此處在一種膠着狀态,這種膠着讓我不可自拔,然而我又不能對父母的話置若罔聞。也想過直截了當的跟她說明,可是學業這種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豈是你說說而已的事。靜下心來的時候,我不停問自己該怎麽辦。
一到周末,我們便約在校門口碰面,那天我神情恍惚的走着,路上還摔了一跤。中途遇上一個高個子短頭發男生,安安迎了上去,親密而又急迫的說着話,我心不在焉地聽着,感覺他們更像一對分別已久的情人。我眺望遠處的風景,一如往常的春天景色,望看望看,我又覺得茫然起來。
我茫然的看着周邊每個人,有一個中年大叔左手提着大包,右手提着一把吉他,一個女生跑到他的前面,抱着吉他,提着滿滿的零食就走了,沒有回頭。目送女生見不到背影之後,大叔轉過身去,佝偻着身軀往回走。不知什麽緣故,我跟着大叔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他踏上回程的汽車。之後我在原地停留好久,風刮着地上的垃圾不停的旋轉,天色驟然烏黑一片,暴雨磅礴而至。
我看着天空,雨落在我的臉上陡然清醒過來。我迷惑為什麽走到這裏,想起安安還在同那個男生說着話,于是快步往回跑去,那裏已經沒了安安的影子,暴雨一直肆虐到晚上7點之後,之後轉為淅淅瀝瀝扯不斷的細雨。我在雨中去了安安的宿舍,又在周邊找了一圈,然而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傍晚,我沒有去上自習,一直坐在宿舍的窗戶前,直到黑夜把我完全吞沒,心下一片茫然。
過了一個禮拜,我從教室出來,安安正從站在樓梯樓口處。她穿一件藍色的毛衣,跟詩詩并肩走着,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我走到她們面前,停在一米之處。告訴安安有話對她說。詩詩先看看我,然後又看看安安,正準備走開。
“我要上課去了。”安安頭側向一邊說。
“不會影響你上課,就兩句話而已。”我說。
安安側過頭來,眺起眼睛。用一種打量破舊不堪的爛衣服的表情看着我。
“我現在不想見你,也不想和你說話。”
然後挽着詩詩的手臂,仿佛當做我是透明的一樣,她從我的邊上擦肩而過。我默默的站在原地,沉默了兩秒,然後回頭。已經不見安安的人影。
她說現在不想見我,從她對我的冷漠可以知悉。她通常和詩詩在一起,不然就跟那個高個子短頭發的男生在一塊。那個男生的腿很長,每次都穿白色的籃球運動鞋。
之後每次遇見,她都面無表情的從我身邊經過,像從來不曾認識過一樣。冷漠像冰川峽谷裏的寒風,我的內心泛起一種無可名狀的悲涼。
一個人度過的三月真是太寂寞了。三月裏,周圍的人都很忙碌,不分晝夜的看着厚厚的書本,或着在卷子上沙沙作答。而我完全的沒有心思,連提筆的興趣都沒有。我在百無聊賴的孤燭中送走了三月。
三月結束,四月來臨。四月比三月更難過。到了四月,調整了一次座位,我跟那個眼睛眯成一條縫的胖子坐到了一起,他比任何人都忙碌,雖然我一直認為他在睡覺。我無聊的學着他,他做什麽我做什麽,可是我一開始做什麽,他已經換做別的什麽,我總是慢了半拍。像是在百米賽跑中,我跑的口舌生煙,他已經到達了終點,仿佛從來沒有那樣無可奈何的慘敗過。那時我緊閉雙眼,咬緊牙關,等候那種痛楚過去。
五月,深春和初夏交替,像一條漸漸愈合的疤痕。我跟那個眼睛眯成一條縫的家夥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我像一頭紅了眼的鬥牛,期待着和他來一次生死搏殺。就這樣一面感受那空氣的凝塊,一面度過我十八歲那年的春天。
六月,決生死。可是我已經毫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