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伏黛49
不怪寶釵不信, 饒是再見多識廣的人,驟然聽到這番匪夷所思的話, 第一反應都是荒謬。
黛玉稍稍給了寶釵一些思考時間,等她反應過來才道:“寶姐姐, 你也是知道, 我有時會消失在這大觀園之內的吧。”
寶釵一愣,道:“我原先也只是以為你用什麽方法偷偷出府去……”
“我根本就不在這個世界,”黛玉否定道,“事實就是,我去了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妹妹你莫要說笑,”寶釵道, “怎麽可能?”
寶釵的反應自然在情理之中, 所幸黛玉學識淵博,也能試着從此界之中寶釵能夠接受的理論來說服她。黛玉徐徐道:“寶姐姐素來精通佛法, 豈不聞佛家有‘三千大千世界’之說?那雖說的是佛國結構, 但自然也可以用于芸芸衆生身上。以世界之數千倍之,謂之小千世界;以小千千倍之, 謂之中千世界;合中千千倍之,謂之大千世界。百億須彌山, 百億日月, 名為三千大千世界。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世間有不可計數之衆生,自然便有無量無邊之世界。如此,寶姐姐怎可确定, 我等所處之處便是唯一真實的世界?又怎可确定,在我們所處之外,并無其他世界存在?”(注)
這一番玄而又玄的大道理,只怕換個人來便要聽得暈頭暈腦,只以為黛玉在說胡話。所幸寶釵素來喜好研究佛法道經,聽了此番言論,內心倒是有些贊同之意,然而還是道:“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要想說服我,只靠滿口扯些大道理是萬萬不行的,還是要你拿出些真材實料的東西來。”
黛玉道:“證僞為難,證真卻容易。我須在此謝過寶姐姐,給我出的題還不是那麽難。想必心疼我處在病中,還是給了我幾分薄面的。”
寶釵道:“你這能說會道的鬼丫頭,我倒要看看你準備怎麽證……”然而她的話音卻在看見自己頭上的珠釵飛到黛玉手間時漸漸消失了。
“這……”她用繡帕捂住自己微張的嘴巴,以掩飾內心的驚詫之意。
怎麽可能?
“這便是魔法,與此間佛道法術不同,想來寶姐姐應該可以看出來。”黛玉收回魔杖道。
寶釵輕輕點了點頭,眼前實景,再不相信又怎麽能否認?
黛玉道:“那麽,我已證明一種超脫此世法則的存在。不過現在他沒有來,我無法證明他的存在。好在此前我曾畫了一副他的肖象,或可與寶姐姐一觀。”
她說着要下床去,寶釵忙道:“好妹妹,你且休息,在哪裏與我說,我去拿便是了。”
黛玉于是指一指書案前的一個長方形錦盒。寶釵拿出畫卷徐徐展開。畫紙上,秋風蕭飒,數片紅葉落于窗內,黑袍的異國男子手持茶盞在窗邊品茗。而手執畫筆的女子正為那男子畫像,身形模樣分明是黛玉。
兩種不同的畫風,交融在一張畫紙上。顯示出一種奇怪的和諧感。
“便是這人嗎?”寶釵端詳道。
“他叫湯姆裏德爾,”黛玉道,“若不是這麽多年親眼所見,只怕我也不會信。那時我還在姑蘇,母親新逝……”
随着黛玉娓娓道來,寶釵仿佛跟着她來到了那個遙遠的異國,見到了彼端神秘的魔法,以及那個叫做裏德爾的奇異少年。
寶釵聽罷,許久才嘆道:“這個故事,真是比我們佳人才子的話本精彩得多了。”
黛玉本來正期待她說什麽,聞言嗔道:“去你的,我掏心窩子和你說出來,你還拿它當爛俗話本聽。”
寶釵道:“這樣的動人的經歷,我羨慕你還來不及呢,哪敢取笑你?”
黛玉先是微微一笑,然而想到最近奇怪的夢境,加上心裏不妙的預感,也只是道:“衆生百相,各人有個人的艱辛之處罷了。”
寶釵點頭稱是。她不愧是識大體,見過大世面的人,既然接受了這一切,也就不再有任何懷疑,而是拉着黛玉的手道:“我之前不該那樣指責你。早該想到,你這樣一個七竅玲珑心的人,怎麽會如旁人一般做出些腌臜事來。只是,他雖然不屬于此界,但是你還須遵守此界禮法規章。”
黛玉道:“寶姐姐,你還要勸我?”
寶釵嘆道:“你我也在此界長大,是自小熟讀詩書禮法的人。本朝以禮法立國,畢竟禮教森嚴,賈家的規矩你也一定看在眼裏。不說別的,但看前些日子,琏二爺偷娶尤二姐之事,尤二姐最後落的何種下場,我想你也清楚。琏二爺雖也有過,尚且未受任何懲處,那裏德爾作為外界之人就更加不受此界約束了。無論你們倆最終如何,可是,我須提醒你,萬一出了什麽岔子,受害的一定是你。”
黛玉心知寶釵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奉行罕言寡語、安分随時的準則,從不肯輕易說人閑話的,今日肯與她議論這些,也是一萬個真心實意,切身處地地為她着想了。
察覺到寶釵抛開了以往的面具,對她露出的這份樸素的關心,黛玉鼻頭微酸。都說長姐如母,她和寶釵自小以姐妹相稱,在這假負載衆多女子之中最為親密無間,如今寶釵對她的這一份心意,未必不如親身母親賈敏。
黛玉想通此處,道:“寶姐姐,你說的道理我又何嘗不懂?不瞞你說,我也曾思慮過這個問題,我在此處除了老太太并無親人,而老太太膝下子孫滿堂,也未必需要我的陪伴。若是這樣的話,或許我可以離開這裏,從此生活在他的世界……”
寶釵聽及此處不由握緊了她的手,緊張和擔憂之情溢于言表:“當真?此事非同小可,一步錯步步錯,你可萬萬要想清楚。”
黛玉道:“何嘗不是呢?其實,我直至如今,也未能下定決心。”
兩人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寶釵道:“我該走了,今日你與我說之事,我都已經知曉。我雖只是個弱質女流之輩,沒有什麽大的本領,但是,倘若妹妹你需要幫助的話,一定記得找我。”
黛玉點點頭,目送寶釵離去。那背影越來越小,慢慢和帷幕的陰影融為一體。不似寶釵主動走入陰影,倒像是那黑暗吞沒了寶釵。黛玉內心不知為何想起一句詩來——“金簪雪裏埋”。
“寶姐姐,你真的……只想當一個安分守己,恪守禮數的平凡女子嗎?”黛玉忽然道。
能作出“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詞句的人,會甘心在家相夫教子嗎?雖說平日裏總是教訓他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拼起文采來,卻連寶玉都不肯相讓的人,內心真的甘願裝愚守拙嗎?
還是說,一切都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寶釵內心巨震,僵硬了一瞬間,回過頭道:“你方才說什麽?”
黛玉看着寶釵臉上一如平日的溫婉笑容,只是面色複雜地搖了搖頭。
送走了寶釵,黛玉腦海裏思緒紛紛,真不知是個什麽滋味。習慣性地看向門的方向,然而那裏并沒有像以往那般,有一個黑衣的異國男子走進來。
我在這樣孤寂的賈府,裏德爾,你怎麽還沒有來呢?
黛玉又咳了起來,紫鵑忙過來服侍她喝藥,黛玉卻抓住了紫鵑的手道:“我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姑娘,什麽不該?”紫鵑疑惑道。
“寶姐姐不該是這樣,寶玉不該是這樣,你不該是這樣,雪雁不該是這樣,這賈府甚至這天下的一切,都不該是這樣……”不知為何,黛玉心中萌生了這樣的念頭,并且越來越強烈。
“姑娘病糊塗了,怎麽淨說些胡話呢?”紫鵑笑道,“千百年來可不就是這樣,哪有什麽不對勁,若不是該這樣,那姑娘說說,該是什麽樣呢?”
該是什麽樣呢?黛玉試着去思考,然而腦海裏“轟”的一聲,太虛幻境的奇花異世圍繞在身邊,那警幻仙姑令人生寒的一眼似乎還牢牢地釘在身上,緊閉的書櫥裏,鎖着無數吶喊的書冊,“薄命”二字仿若詛咒般印在每個人身上。無數紛繁的思緒在心頭纏繞着,黛玉痛苦地皺緊了細細的眉,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紫鵑被吓了一跳,連忙放下藥碗,奔去外面讓請太醫過來。
黛玉勉力支撐着,她知道自己不能睡過去,要不然,便一定又會陷入在那太虛幻境之中,越是看得多,越是了解得深。黛玉已然隐隐察覺出了什麽,可正是因為這樣,才越發從心裏生出抵抗之意。
“我不要!”病痛燒灼着身體,卻還要分出心神做無謂的抵抗,黛玉忍不住抽泣着,“你在哪裏?裏德爾,為什麽你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