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異地重逢
太陽升起落下再升起,又一日。
驕陽斜入小巷,陽光被牆角剪成規規整整的三角狀,像剪紙一樣被貼到牆壁地上。
巷子陰影裏,一群孩子在相互起哄着,遠遠看着像是在相互追逐嬉戲,但走近一看,就會發現,一群孩子正推搡着另一個孩子,那個被欺負的孩子被推得不斷往後倒退,被逼得暴露在陽光下。
“滾出寧城,滾!”
“殺人犯!”
随着話語變得激奮的還有動作,一位小胖子推搡的力度加大,那個瘦小的孩子腳步踉跄,“嘭!”地摔倒,許是摔得疼了,又許是他心下覺得難過,“哇”的一聲,他大哭起來。
圍在他周圍的小孩蜂擁而上,開始用腳踹那孩子:“滾,北狄的走狗!”
“滾,子車族瘋子!”
被打的孩子哭得抽抽噎噎,在拳打腳踢下蜷縮成一團,他彎腰護着肚子低聲嗚咽着。
巷子外,一道沉穩的腳步聲響起,似有人轉入這條小巷子。
帶頭打人的孩子回頭。
一位看似和氣的俊朗青年從牆角轉出來。
宣行笑眯眯地看着面前這群小孩,待看到躺在牆邊的小孩子,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冰冷,臉色變化得很有層次,只見他慢慢地斂起笑意,眼眸冰封,圍在一起的孩子頓時吓得逃散,只剩下被打的小孩子,委委屈屈地縮在牆邊,抽抽噎噎地哭着。
宣行嘆氣,走到那個小孩子面前,他拉起地上的孩子,低頭拍了拍孩子衣服上的塵土,伸手進懷裏掏了掏,掏出一包栗子糖,遞給小孩。
小孩子眼角還挂着晶瑩的淚珠,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宣行,遲疑,片刻才接過栗子糖,右手抹一把臉,鼻涕眼淚頓時攪成一團,圓圓的臉,棕色的眼睛和略低矮的鼻子,帶着子車族特有的眼角。
宣行頓了頓,他擡手,輕輕地拍了拍那小孩子的頭,輕聲道:“回去吧,這幾日不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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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迷茫地看着宣行。
宣行站起來,沉聲道:“回去。”
小孩子仰頭看宣行,見宣行緊繃着臉,嚴肅地看着巷子深處,那孩子遲疑片刻,就緊緊地攥着栗子糖,轉身快步跑了。
宣行回頭,看着斜照在地上的陽光,突地扯出一抹無奈的笑容,他邁步往巷子深處走去。
影子逐漸拉長。
陽光越發炙熱。
而隔離陽光的室內,擋住了幾分熱氣,人靜坐陰涼的室內,心情很快也會随之靜下來。
異居。
彩瓷茶杯中,盛着香茗,水汽萦繞在香茗上方,帶出一陣透徹心扉的清香。
小路坐在蘇明潤對面,狼吞虎咽地塞着點心。
早上出門趕得很急,還未來得及吃早飯,此時小路的吃相很是猙獰。
田晖抱着鞠鞠坐在蘇明潤身旁,他乖巧地握着湯匙,勺起面前的雞蛋羹送進嘴裏。
櫃臺後的掌櫃田德看着自家被拐跑的兒子,悵然地嘆了口氣。
掌櫃夫人背對着掌櫃,将今日的菜牌挂到牆上。
田德郁悶道:“晖兒太黏蘇太守了。”
掌櫃夫人停下手,回頭看一眼坐在蘇明潤身旁吃雞蛋羹的田晖,笑了笑,眉眼裏流淌出的全是溫柔,她溫婉道:“他們有緣。”
田德無奈地回頭看自家夫人:“你就不羨慕麽?”
掌櫃夫人手頓了頓,她好笑地看着炸毛的田德,安撫道:“晖兒難得有朋友,縱使是忘年之交,蘇太守也算是晖兒承認的朋友吧……”
田德嘴角微抽。
忘年之交……這年紀,分明就是父與子啊……明明父親才是自己!
掌櫃夫人看向田晖,語氣帶着幾許抱歉:“晖兒自小就不喜歡和身邊孩子相處,隔壁家店鋪的小童都會聚在一起玩游戲,晖兒卻總是一個人窩在院子角落裏自己和自己玩。”
掌櫃的臉色慢慢地變得鐵青:“許是我們太忙,忽略了他。”
掌櫃夫人回憶道:“這幾年來,和晖兒有過交談的外人,或許就只有那個長得很彪悍的大胡子王羅先生,和曾經住進異居的冬青先生、南紗姑娘,晖兒最是喜歡王羅,可惜王羅先生與南紗姑娘離開後,晖兒的朋友就只剩下滿院子跑的家禽,和那個從不離手的蹴鞠。”
田德的臉頓時黑了,雖然希望自家兒子能多交幾個朋友,但為何他的朋友盡是些成年人?
既然如此,還不如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這樣才能保持小孩子的天真無邪!怎麽能被這些肮髒的成年人帶壞了呢?!
田德憤憤不平暗自燃燒着。
田德夫人連忙溫聲安撫這位自個兒炸毛的相公:“晖兒高興就好,小孩子麽,圖的不就是無憂無慮高高興興麽?”
櫃臺後,一人炸毛着,一人順毛着,場景甚是有趣。
蘇明潤轉頭看兩人一眼,收回視線,轉向櫃臺旁的客棧正門。
極為意外地對上另一人的視線。
溫潤如玉的宣行笑眯眯地走進異居,他對着蘇明潤眨眨眼,随後看着田德和夫人歡脫地互動,溫和地打招呼。
蘇明潤猛地砸下手中的茶杯,“咣!”一聲甚是刺耳,他死死地盯着宣行。
淡藍絲帶绾發、身着月白外衣,暗藍邊內襯裏衣的宣行與京中相比越發風度翩翩。他和田德打完招呼後,掃一眼店內,視線在寥寥無幾的客人身上掠過,随即,停在蘇明潤身上。
蘇明潤黑着臉,瞪着宣行。
一人讓人如沐春風,一人臉黑如鍋底。
只消一眼,就知這次重逢,誰處優勢誰處劣勢。
宣行朝蘇明潤走過來,笑道:“原來師兄也在啊……”
宣行比蘇明潤年長,但入門比蘇明潤晚,蘇明潤撿了個便宜師兄,但每次聽到宣行面不改色地叫自己師兄時,渾身雞皮疙瘩還是止不住地冒出來。
冷寒從背後驟然升起。
蘇明潤冷笑一聲,嘲道:“這裝糊塗的本事倒是如火純青。”
宣行搖頭,他坐在小路旁邊,暼小路一眼,對蘇明潤道:“從禦史府到承天書院,再到寧城,你這小厮都跟你一路了,還不膩?不打算換人麽?”
小路聽得臉都紫了,他極為不滿地瞪宣行一眼,移着椅子往宣行方向挪了挪,以彰顯自己的領土神聖不可侵犯:“滾遠點兒!這是我的位置!”
宣行拍拍自己的大腿,笑眯眯道:“你不妨坐這裏。”
小路剎那黑臉,移着椅子慌慌張張地逃開了些。
忍不住摸着手臂冒出來的雞皮疙瘩,那種渾身長倒刺的感覺很是難受。
對面的蘇明潤實在看不下去,他僵着臉低頭,眼不見為淨。
妖孽如蘇明潤,也抵不過惡趣味的宣行。
在人前溫潤如玉,背地裏卻是另一副嘴臉,這樣的人,偏偏能獲得全天下的認可,如何能讓人不嫉妒呢……
蘇明潤握着茶杯的手逐漸收緊。
田晖胖乎乎的小手擱下勺子,他仰頭看宣行,好奇地審視着,突然脆生生地漾起一個燦爛的笑容。
宣行也笑了笑,伸手探進自己懷裏,掏出一個小配飾遞給田晖,配飾正是用圓潤的珠子組合成蹴鞠模樣的腰帶吊墜。
田晖歡歡喜喜地接過,滿臉笑意地把玩着。
宣行對着田晖悵然嘆氣:“你何時才願意說話呢?”
田晖置若罔聞,用配飾對比着自己手中的蹴鞠,一大一小,高興得他的眼睛都彎起來了。
蘇明潤看看田晖,又看看宣行,直白問:“你為何要來寧城?”
宣行拈起一塊點心看了看淡然道:“受人所托。”
蘇明潤皺眉:“誰?”
宣行将點心放進嘴中,細細地品嘗着,許久,才道:“子溫。”
蘇明潤詫異:“那位悲天憫人的雲夢宮先生?”
宣行笑着颔首:“正是他,這天下,沒什麽人比他更愛管閑事,偏偏他自己的閑事就比天下任何人都要多。”
蘇明潤頓了頓,又問:“你是為了北狄子車族而來?”
宣行不作聲,算是默認,他從茶盤裏翻出一個茶杯,然後提起茶壺慢悠悠地給蘇明潤面前的茶杯續茶,這舉動看得蘇明潤眼皮直抽搐,宣行邊斟茶邊道:“我知道你在找我,但在我聯系上那人之前,不能見你,只怕他誤會認定我是寧城這方,反對子車族的。”
蘇明潤扯扯嘴角,冷笑:“寧城究竟是何時,和反對子車族劃上等號的?”
宣行給小路的茶杯也滿上:“寧城百姓逼得他們窩縮一角,自到西北起就被當地百姓怒而敵對着,天大的罪都壓在他們的身上,誰敢信你?”
蘇明潤不悅:“我一向政令溫和。”
宣行這才悠悠然地給自己倒茶:“你後退得太多了,以至于當地人以為你會偏向外鄉人,而外鄉人則以為你是和當地百姓一道想要逼他們滾出西北,兩邊後都不讨好,問題,就出在你身上。”
蘇明潤端起茶杯,尴尬地轉移話題:“你要找的人是誰?”
宣行看向蘇明潤,輕聲道:“這群外地人的前首領,子車族的姜弋陽,或許,也可以稱為子車弋陽。”
蘇明潤并不順着宣行的話,他看看手中的茶杯,猶豫片刻,問:“城南阿春客棧的命案,與他們有關麽?”
宣行兩只手指拈起茶杯輕輕地晃動着:“他說無關。”
蘇明潤黑亮的眼睛眯起,他嘲諷地笑了笑:“你又如何得知,他說的都是實話?”
宣行繼續晃着茶杯,杯中的茶水微微蕩漾:“前年北狄犯境時,子溫剛好北上,途中遇上兵亂,被這位子車弋陽救下。子溫道,北狄子民中,最渴望安穩的,莫過于子車一族,舉族歸順并且聽從聖上安排,已是最大的信任。或許子溫對人情世故的洞察力還有所欠缺,但看人,子溫從來都是是最準的。”
蘇明潤沉吟不語。
宣行停下敲茶杯的食指,道:“子車弋陽給子溫寫信,問中原規矩以及與西北百姓共處的秘訣,他信中所言的困境,無非源于寧城的排外心态。”
蘇明潤勉強地扯動嘴角,喃喃道:“如此看來,禍應是從西北出。”
宣行定定地看着蘇明潤,道:“你既然同意他們遷入西北,讓他們安居樂業就是你職責所在,希望師兄不負衆望。”
蘇明潤擡頭,問出一句尖銳的話:“莫非,整座雲夢宮,都是站在降民這一方?”
宣行笑了笑:“雲夢宮又算得上什麽,只是百姓盲目追捧罷了,宮主看不得百姓流離失所,我們就只能蒙住她的雙眼,讓她只看到盛世太平。”
蘇明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感慨道:“都說雲夢宮的先生能力超群,果然名不虛傳。”
宣行偏頭,語調稍提高,打趣道:“怎麽?師兄有興趣麽?”
蘇明潤忙不疊地搖頭:“我只對這江山有興趣。”
宣行繼續給蘇明潤續茶:“在我們看來,這天下,也不如一個常夢宮主有趣,人心不透徹,看了也是玷污雙眼,小晖,你說是麽?”
田晖握着小配飾,烏黑的雙眼對上宣行視線。
依舊面無表情。
一副人畜無害的神情。
宣行微嘆氣。
蘇明潤看向田晖,田晖咧嘴笑了,露出可愛的乳牙。
蘇明潤麻木地看一眼宣行,表情厭棄得如同看着一只正得意飛舞的蒼蠅。
宣行并不在意蘇明潤的嫌棄,他堅定地看着蘇明潤道:“我要讓子車族在這片土地安家,就像當初宮主執意幫助六王爺在西北安家一樣。”
蘇明潤微怔,片刻,他道:“我也要讓他們在這裏安定下來,開荒墾地,西北欣欣向榮。”
兩人相視一笑,意見能達成一致本是好事,但不知為何,兩人均一臉嫌惡地移開視線。
或許是因為兩人目标第一次如此接近,心底就不由得生出某種排斥的情緒。
一直當對手當慣了,突然有一天要成為盟友。
這滋味,不親自去領會總是無法想象得出。
惡心得要反胃……
還要努力地壓抑這股反胃的感覺。
蘇明潤大為郁悶。
人總是想要壓抑自身的某種感覺,以保證自己能發揮出某種正常水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