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郊外夜宿
風追趕着雲,雲聚聚散散,變幻出不同的模樣,在天邊張牙舞爪,清晨黯淡的光線溫柔地傾瀉在地,将人的影子無限拉長,黑影被院牆折成兩段。
太守府在晨光溫和的呼喚中醒來。
宣行推開窗戶,光線從窗外跌落地上。
丫鬟将早飯一一擺在桌面,她回頭看了一眼宣行的方向,随後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宣行坐回桌前,安安靜靜地吃着早飯。
昨日入住後院客房後,宣行就不再打擾蘇明潤,他用完早飯後,便拿起一本書往外走,随意地四處張望。
蘇明潤用過早飯後,按平時習慣到院子裏散步,他本低頭視線一路黏在小路新移植回來的美人蕉,不經意間聽到腳步聲,擡頭,見到宣行往亭子走去,微怔。
若非宣行突然出現面前,蘇明潤都懷疑昨日他入住太守府只是一個夢。
可惜夢太真實,成為了現實。
宣行走進亭子裏,在圍欄旁坐着,他的手中拿着一本書。
蘇明潤正想掉頭就走。
宣行突然擡頭,對上了蘇明潤的視線。
被看到了落荒而走終究不好,畢竟自己還是主人家。
蘇明潤心下嘆氣,臉上卻異常溫和:“宣行先生好雅興。”
宣行靜靜地看着蘇明潤那虛僞的笑臉,良久,才颔首,緩緩道:“師兄晨安。”
蘇明潤本就被宣行盯着渾身不舒服,莫名間想起曾經在書院裏,每當宣行認真看書的時候,基本上是看不到身旁的人,他的思緒飄飛得太遠,扯回來總需要時間。蘇明潤勉強地扯扯嘴角,走進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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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行低頭看書,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被手中的書本剝奪了。
蘇明潤站在亭中,轉頭看向亭子外的陽光,清晨淺淡的陽光照在院子幾株美人蕉上,豔麗的花看起來很是張揚,莫名地,讓人想起京師那位出衆的女子,總是穿着紅色羅裙,外披淺色紗衣,身子妙曼,步态優美,作為紅燭樓的頭牌,昭月姑娘卻獨獨傾心于宣行。
又是一出癡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
當年書院裏傾慕于昭月姑娘的師兄弟不少,傾慕她的清高雅致、腹有詩書,戀慕她的姣好容顏、舉止得體。宣行是衆多師兄弟中特別的存在,當年的他和現在也一樣,專注于手中的書而忽略身邊的人。
縱使大家都知道昭月姑娘喜歡宣行,但或許就是內心嫉妒所致,師兄弟們一致地不和宣行提起,宣行居然毫無所覺地結束京師的學業,選擇雲夢宮而離開京城,以至于這本該是美好的才子佳人故事,演變成一出有緣無分的錯過。
當初的蘇明潤,将太多的目光放到宣行身上,了解這個人太多事,有時候,總會生出一種感覺,自宣行出現在書院的那些年,自己總是在追着宣行的步子前行。為人稱頌的天才,其實也不過是一介凡人,平凡得用盡全力才稍稍地在宣行面前勉強地保持同步,而這所謂的同步,只是宣行的略盡綿力而已,他不在意輸贏,只在意如何和大家保持着一樣的步伐,避免成為大家眼中的怪物,避免被嫉妒,雖然在這一點上,他失敗了,他的失敗才成就了蘇明潤的聰明才智。
對手的存在,是為了證明你的無能為力,是為了讓你享受無奈的感覺。
這種挫敗感,衍生出許多莫名的情緒。
激發起濃烈的恨意、和強烈的好勝心。
能心态平和地正視自己總是困難的,尤其是要正視自己的不足。
蘇明潤多次努力着讓自己擺正心态。
結果總是往着失敗的方向而去,就和宣行的失敗一樣。
都是一種無能為力。
蘇明潤握緊右手,良久,緩緩松開。
心潮幾許掙紮,又回歸平靜,蘇明潤自嘲地笑了笑。
宣行合上書本,轉頭好奇地看向蘇明潤:“你在想什麽?”
蘇明潤坐在宣行旁邊的石凳上,他擡起右手,放到桌面,食指輕輕地敲着桌面:“你可還記得昭月姑娘?”
宣行皺眉:“誰?”
蘇明潤脫口而出:“傾慕你的對象。”
宣行無聊地“哦”一聲,不語。
蘇明潤饒有興趣地看着宣行,許久,他沉聲道:“其實,我挺恨你的。”
宣行盯着蘇明潤那敲着桌面的手指,面無表情地點頭:“這個我知道。”
蘇明潤怔愣。
宣行也用食指敲着桌面:“你這該死的習慣還是沒改,沈将軍煩躁的時候也喜歡用食指敲桌面。”
蘇明潤又是一愣,他的手指僵硬些許,随即停下來:“關你屁事。”
宣行笑了笑,不在意道:“寧城的新策,你準備得如何?”
蘇明潤手指不自覺地劃着桌面:“人口編冊整理,調配土地以及暫免兩年稅收已經考慮在冊,只是,獎懲量刑還未敲定,諸如逃跑處置、偷盜搶劫、坑蒙拐騙……子車族的問題與寧城百姓的問題不同,我要站在當地百姓的角度上思考西北的安寧同時還要兼顧他們的感受……”
宣行盯着蘇明潤那在桌面不停地劃動的手,沉聲道:“總不能一直寬大處理,西北原本的法則在新搬來的外鄉人中還未宣揚到位……怕是要從頭開始,将他們重新編訂入戶,管理到位,使得這場城內城外的對峙猜疑消釋,兩年的免稅收更要真正地實現在子車族身上,西北并不大,盯着這幾個郡縣總比聖上專注整個江山來得容易些。”
蘇明潤嗤之以鼻:“旁人說來總是輕松。”
宣行手指撫着書脊,問:“那你遇上何問題?”
蘇明潤皺眉:“編訂入戶。”
宣行看向蘇明潤的側臉:“雖然會麻煩些,卻總比什麽都不做好,既然已經丢失一份名單,再重新訂一份名單則可,子車弋陽很樂意協助太守的工作。”
蘇明潤轉頭,驚訝地對上宣行的視線:“子車弋陽?”
四目相對。
宣行颔首:“正是,子車弋陽。”
蘇明潤陷入沉思,宣行也不打擾,他拿起書本悄悄地離開,由蘇明潤自個兒鑽研去。
時間悄無聲息地遷移,光陰轉變在大地留下的痕跡逐漸明顯。
早上還是好端端的陽光燦爛一派經好的天空,下午天就突然變臉。
雨絲三兩點,慢慢地越下越大。
雨飄落在崇明城上空。
一行人匆忙擠進南北聚,看着窗外的雨發愁。
此行很是順利,紫雲齋的齋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十分配合官府的調查。據稱,子車一族在前往寧城途中,本無入崇明城的打算,但因為一路護送的差大哥要入崇明城帶手信,負責護送的官差就分成兩撥,一撥入崇明城買點心,一撥留在城外看護降民。
那天,買完點心後,不知為何,一位官差心煩意躁地燒掉手中的一本冊子,被店中的小二看到了,還聽到衙役解釋說“這是寧城的大人吩咐的”,至于究竟是哪位大人,小二聽得并不清楚。
但既然是寧城的大人,蘇明潤應自會有答案,但是這場急雨擋住了沈昭武回寧城的腳步。
安靜的南北聚內,幾位書生打扮模樣的人坐在店內,正壓低聲音竊竊交談着。
近門窗位置的桌前,圍着三個人,正是沈昭武一行人。
姜流丹提起茶壺給衆人斟茶,她的語氣輕松而又随意:“反正也急不來,那我們就好好享受這午後時光吧。”
沈昭武擡頭看姜流丹一眼,自從從紫雲齋小二口中得知這份名冊已經完全被毀掉,齋主對冊子內容并不知情後,她就徹底地放松下來。
倒是子車弋陽急着回去,罵罵咧咧地抱怨西北百姓竟如此厚顏無恥地污蔑子車族。
愈放松,破綻就愈發明顯。
沈昭武端着茶杯,視線投在杯中微蕩漾的茶水中,他低頭,細細地品嘗着這壺香霧茶。
子車弋陽看着不急不躁的幾人,提議:“我們何不趁雨回去,這雨看着也不大。”
沈昭武淡然看門外一眼:“再等等吧,這雨該不會下得太久。”
子車弋陽嘆氣,滿臉焦急地看着桌面的茶水。
雨漸下漸大,這場雨一大,就會衍生諸多弊端。
心情被雨水澆灌得愈發煩躁起來。
兩個時辰後,夜幕準備降臨。
崇明城城郊的馬路已經泥濘不堪,趕着馬車入城的車夫被濺了一身泥土。
帶着泥巴的馬車在街上駛過。
子車弋陽瞟一眼門外,看到被雨折騰得特別糟糕的馬車,心中的不滿慢慢地堆積着。
本就很是不滿沈昭武的“再等等”,這一等,使得本該一日半的回程硬生生地被拖為兩日,子車弋陽黑着一張臭臉,絲毫沒有掩飾自己怒氣的意思,臨近掌燈時,他的怒氣崩到臨界點,子車弋陽拍案而起:“到底還要不要回寧城?!”
沈昭武淡定自若,擡頭暼子車弋陽一眼,颔首:“那就回吧。”
子車弋陽一時怔愣:“哈?”
沈昭武站起來,往外走,見到沈昭武出現在門口,在門旁臺階處坐着看雨的小宋連忙站起來:“将軍,馬兒已經喂飽了。”
沈昭武點頭。
還坐在桌旁的子車弋陽滿疑惑地看向姜流丹。
姜流丹淡定地站起,跟着沈昭武走出南北聚。
坐在櫃臺後看書的掌櫃斯年擡頭,好奇地看着走出去的這一行人,一壺茶、整個下午、足足兩個半時辰、目不斜視、缺乏交談,聽起來都感覺匪夷所思,卻真實地發生在眼前,給這個下雨天添上幾分夢幻的色彩。
斯年看着子車弋陽,察覺到斯年視線的子車弋陽茫然回視斯年,斯年連忙縮回視線,子車弋陽從桌面拿起自己的大刀往外走。
經過斯年的時候,子車弋陽停下腳步,吼道:“你小子在看什麽?”
一副兇神惡煞找茬的模樣。
斯年身體一頓,連忙埋頭書本內。
見到斯年那慫樣,子車弋陽總算出了口惡氣,一時有種剛從茅廁走出的通體舒暢感,将沈昭武莫名其妙的舉動給自己帶來的負面情緒悉數甩走,潇灑大方地走出南北聚。
在客店書生眼中,這場景堪稱活脫脫的欺人霸市的惡棍在挑釁掌櫃斯年,斯年大度地不與此人計較,現在這惡棍終于離開南北聚,主客頓感空氣清新許多。
門外的雨不知不覺間暫歇,子車弋陽剛走出門外,小宋就将一盞夜行燈遞給子車弋陽,沈昭武揮鞭,馬穩穩當當地如流星般飛過,在街道上遠走,姜流丹拍馬跟上前,小宋随後,子車弋陽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跟在小宋身後,四匹馬沖出即将關上的城門,走在城外泥濘的道上。
聽不到铿锵有力的馬蹄聲,倒是一路泥水飛濺。
染的四人一身風景。
夜路趕得急,後半夜就在一個小山洞裏露宿。
半夜又下了些許細雨,凄風冷雨,幾盞夜行燈聚在一起,照出一方明亮的山洞。
沈昭武坐在山洞口,看着洞外被黑夜吞噬的天地。
小宋不知從哪弄來一把幹柴,火慢慢地爬上子車弋陽與姜流丹的臉。
姜流丹盯着沈昭武的背影:“将軍如此安排回城,是因為怕在路上遇襲嗎?”
小宋看向沈昭武,但沈昭武沉默不語。
子車弋陽盯着燃燒得熱烈的柴火,火将他那張深眼挺鼻的立體臉照得忽明忽暗,他随口樂呵呵道:“這是被迫害心态過于嚴重,哪那麽容易遇襲啊!”
沈昭武看一眼姜流丹,再看向子車弋陽,似随意道:“正是因為有這種心态,本将軍才得以守住寧城,在六王爺圍襲寧城的這些年,逐漸磨掉他的銳氣,這到底和子車一族被別人逼着背井離鄉不同。”
子車弋陽聞言怒瞪沈昭武:“你是在諷刺我麽?”
沈昭武搖頭,又點頭:“你保護族人的方式錯了,或許是,你們和西北百姓的隔閡太大卻從不将這種問題向太守反映。”
子車弋陽怒摔手中的幹柴,濺出幾許火花:“太守?!你現在和我說太守!入城後,我們總被白眼相對,搬到寧城郊外,時常有一群衙役搗亂我們的莊稼,辛苦種下的種子剛發芽就被毀掉,你現在和我說太守,那些衙役都是從太守府出來的!”
沈昭武微怔:“誰?太守府?”
子車弋陽低頭,他斂去眼中的火光:“那是太守府的衙役,在你們眼中,寧城一旦出現偷雞摸狗的事情,必定是我們子車族所為,若非你們聖上那勞什子聖旨,我們才不來這狗屁西北!”
沈昭武皺眉:“蘇明潤一直都在積極争取,想讓你們留在西北郡縣。”
子車弋陽盯着沈昭武,不滿問:“那他為何總是針對我們?”
沈昭武搖頭,篤定道:“不是蘇明潤。”
子車弋陽懷疑地看沈昭武一眼,不語。
沈昭武笑了笑,道:“看來是是蘇明潤藏了個隐患。”
子車弋陽低頭撥弄着火,并不相信沈昭武所言。
沈昭武看出子車弋陽的心思,他的語氣變得慎重而威嚴:“回去讓蘇明潤給你們個交代,他應是已經準備好答案。”
子車弋陽僵着臉,火光在黝黑的洞內閃閃爍爍,姜流丹抱着腿蜷縮一角,合着眼睛,似是已經睡着了,聽不到這邊的風風雨雨,沈昭武視線在洞內轉溜一圈,停在姜流丹身上,他脫下自己的披風,準确地扔到姜流丹身上。
姜流丹身體一僵,她遲疑片刻,伸手扯了扯披風,翻個身,溫暖萦繞在夢裏,她睡得十分安穩。
夜昏昏沉沉。